日複一日,月複一月,束美芹繼續在母親的督促下進行著各種康複訓練。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她終於可以扶著牆,慢慢從臥室踱到堂屋再踱到小院裏。母親喜極而泣,說這是奇跡,是神跡,是她一個不信命不信佛的老母親日日夜夜在觀音菩薩和媽祖娘娘的聖像麵前祈禱著求來的結果,並揚言要把外婆和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請來大吃一頓,以慶祝她重獲新生。新生?束美芹對自己身體上出現的變化沒有心生一絲一毫的喜悅,心底反而升騰起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失落,十年的不斷堅持與不懈努力,才換來這一點點的進步,有什麽值得高興值得慶賀的?那天夜裏,束美芹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裏,又偷偷從枕頭底下掏出那麵小圓鏡子,對著自己的臉照了又照。小鏡子在燈光的照射下依然閃閃發光,可她那張嘴巴依舊歪在一邊的臉也依然醜到沒有任何朋友。“劈啪”一聲,她屏住呼吸,把鏡子重重摔在了地上,又抬起那隻沒有力量的左腿,拚盡了力氣不斷踩著它碾著它,仿佛隻要它破了碎了,她就還是母親口中原來那個如花似玉的她。偏偏,那鏡子到底還是沒能如願以償地被摔壞踩壞,心灰意冷的她默默坐在床邊久久地發著呆,終於抑製不住地把頭埋在被子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她太不爭氣了,就連哭聲也因為力氣太小而隻有她自己一個人可以聽到,天知道母親為什麽非要逼著她這樣沒用的人做什麽康複訓練?能走路了又能如何?她再也變不回以前的束美芹,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不是嗎?

束美芹!她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喊她,清晰而鏗鏘有力。束美芹。她感覺到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腦門,那一瞬,是她病後第一次明確地認定自己就是那個一直存在於傳說中的束美芹。她是束美芹,是的,她叫束美芹,美麗的美,香芹的芹,她很肯定,也很清醒,可為什麽這麽久這麽久的日子裏,她始終都記不起她是束美芹呢?哦,想起來了,那個喊她名字的男人就是捧著百合花出現在她麵前的人,他有著一雙修長的手,還有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還長著一頭濃密的卷發,但他的麵孔卻又是模糊不清的,不知道長了怎樣的鼻子,也不知道他的皮膚是白皙還是黝黑。他叫什麽?小——小什麽來著,怎麽又記不起來了呢?束美芹慢慢直起身,又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揀起那麵小圓鏡子,用衣袖輕輕擦拭著它上麵的灰塵,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到最後,還是極不情願地把它藏到了枕頭底下。一雙修長的手,一束雪白的百合花,一頭濃密的卷發,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她在紊亂的思緒中努力拚湊著那個男人的形象,可無論再怎麽用心搜索也都還記不真切,於是,她把目光突地定定地落在了牆上掛著的日曆簿上。

她幾乎想也沒想地,就飛快地從牆上撕下一頁日曆紙,又從床頭櫃的抽屜裏翻出一支圓珠筆,迅速趴在**,在日曆紙的空白麵上畫起了她記憶中的百合花,還有那個看不清麵孔的神秘的男人。他到底是誰,到底和她是什麽關係?他是不是過年前她在街邊碰到的那個手捧百合花的男人?雖然她右眼的視力早已近乎失明,但還是憑借那隻正常的左眼,把林正旭從頭到腳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她的記憶裏,林正旭大概四十剛出頭的樣子,比她大不上幾歲,身材高大卻不健碩,看上去甚至還有些單薄,麵容也是極好的,俊秀中帶著儒雅的氣質,也有著一雙修長得近乎完美的手,可他並不是卷發,和那個看不清麵孔的男人似乎並非同一個人,那麽,他又是誰呢?束美芹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在日曆紙上費力地畫下了一個手捧百合花的男人,如果忽略掉畫技和人物的相似度,除了一頭濃密的卷發,幾乎就是林正旭的翻版。他們會是一個人嗎?束美芹目不轉睛地盯著畫中人看了又看,會嗎?他們是一個人的機率大嗎?她咬著筆頭冥思苦想著,卻難以給出一個肯定或否定的答案,算了,管他是不是呢,所有的疑惑,等見到他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嗎?

束美芹熱切地愛上了畫畫。沈蘭英說,其實她小時候就很愛畫畫,畫什麽像什麽,還曾經拿過縣裏繪畫比賽的獎項,沒想到,丟開畫筆這麽多年後,她居然又重新揀拾了起來,這不得不說是個意外的驚喜。女兒有了喜歡做的事,總比天天悶在屋子裏強,盡管一開始,日曆紙背後出現的那個手捧百合花的男人讓沈蘭英顯得六神無主,但鎮定過後,她還是接受了宋大夫的建議,不過多幹涉女兒的創作熱情,一切都順其自然。沈蘭英一直害怕女兒想起那段痛苦的往事,害怕她更加自暴自棄,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麵,可宋大夫說了,不管能想起些什麽,對束美芹的康複來說都是值得慶幸的好事,完全沒必要前怕狼後怕虎地擔心這恐懼那的。是自己過度緊張了嗎?那件事對女兒的打擊甚至超過了病痛本身,能夠把那個人忘得一幹二淨,對沈蘭英來說是磕頭祈禱都求之不來的事,可眼下怎麽還要反其道而行之呢?說實話,接受宋大夫的建議,讓女兒想怎麽畫就怎麽畫,沈蘭英心底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情願,萬一哪天她畫著畫著就徹底想起那個不該想起的人來了呢?

沈蘭英無法預測放任女兒不管的後果會是什麽,但她非常清楚,女兒一旦明明白白地想起那個人,勢必會引起一係列的蝴蝶效應,可如果繼續壓製女兒的熱情,對她病情的康複又很不利,這讓她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也許沒你想的那麽嚴重呢?從建築工地上累得渾身腰酸背痛的老束一回到家,麵對沈蘭英各種嘀嘀不休的嘮叨,忍不住歎口氣說,你到底是要閨女好還是要閨女不好?沈蘭英不無氣惱地瞪著老束,我不為閨女好,倒要害她不成?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哎,就那個小王八蛋,他對美芹做的事,給美芹造成了多大傷害,這萬一閨女又想起那些糟心事,你說……老束連忙衝沈蘭英擺了擺手,好,你都是對的,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宋大夫說了,不管想起些什麽,對美芹的康複都是益處大於害處,該怎麽著,你自己掂量著辦吧!嗨,這算是哪門子事?讓她掂量著辦?這是要把女兒康複不了的賬記在自己頭上啊!沈蘭英憤憤地睨著老束罵了句老鬼,心裏卻突地變得明淨似水,一下子便拿定了主意。

畫,就這麽讓美芹繼續畫吧!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她不能因小失大,讓女兒錯過了康複的絕佳時機,那樣的話,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宋大夫說了,這是一次極好的契機,可能關係到美芹到底能不能康複,能康複到什麽水平等很多重要的問題,所以,無論如何,都要鼓勵她繼續創作,幫助她慢慢啟動那扇被關閉了的記憶之門。好吧,那就聽宋大夫的,一切都以宋大夫的建議為準,至於那個小王八蛋,想起來就想起來吧,當了將近三十年的人民教師,她自信給女兒做做心理疏導的能力還是綽綽有餘的,再說這不是還沒想起來嘛,又何必杞人憂天,天天沒事找心堵呢?

出現在束美芹畫筆下的那個手捧百合花的男人,除了那頭標誌性的卷發,怎麽看也沒有一點小王八蛋的影子。沈蘭英納悶了,難道女兒在廈門打工時還有別的男孩追求過她?不可能的,女兒從小到大一直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會在第一時間告訴她,可印象中,從來沒聽說除了小王八蛋外,美芹還跟其他男人交往過啊!再說就算有那麽回事,也不可能兩個人都是卷發啊!唉,女兒不是糊塗了嘛,沒準她畫的就不是小王八蛋,而是好幾個人的組合,可這眉眼,這鼻子,這嘴巴,她怎麽好像在哪裏見過呢?沈蘭英捧著畫紙,仔仔細細地端瞧了又端瞧,在腦海裏把所有認識的可能的不可能的人都努力地搜索了個遍,可依舊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這麽個人。奇了怪了,這長相怎麽一點也不陌生?難道是在夢裏見到的?沈蘭英狐疑地盯一眼仍趴在桌邊認真畫著另一幅畫的束美芹,美芹魔怔了,莫非自己也跟著魔怔了不成?罷了,不想了,想得腦瓜都疼,完全是自尋煩惱。落在束美芹畫紙上的依舊是一捧百合花,還有一雙用藍色圓珠筆勾勒出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隻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沒有耳朵,沒有下巴,沒有臉,甚至連眉毛也沒有,這孩子不知道成天都在想些什麽,沈蘭英犯愁地打量著女兒,怎麽畫來畫去都是這個男人和百合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