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願意麵對這個世界,這世界包含的一切一切,尤其不願意麵對自己這張醜到不能再醜的臉。她不明白的是,明明很厭惡自己這副長相,為什麽又偏偏在枕頭底下偷偷藏了一麵閃閃發光的小圓鏡子,時不時地就拿出來照一照,難道還嫌自己長得不夠醜的嗎?鏡子裏的自己,嘴巴總是不聽話地歪在一邊,捎帶著讓原本那隻看上去挺漂亮的高挺的鼻子也顯得十分的突兀,怎麽看怎麽惡心,怎麽看怎麽滑稽,可為什麽她就是舍不得扔掉那麵鏡子,又總是不爭氣地對著鏡子把那張醜臉看了又看?鏡子裏的人真是自己嗎?盡管經曆了兩次開顱手術,導致她喪失了大部分記憶,但她並沒有因此變傻,相反,她的意識還是很清醒的,她知道鏡子裏的人就是自己,千真萬確,如假包換,可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所以她總是在抗拒接受所有與束美芹相關的事物與信息,抗拒承認自己就是那個曾經嬌美得一塌糊塗的束美芹。

她怎麽會是束美芹呢?母親口中的束美芹皮膚雪白,眉目如畫,再瞧瞧鏡裏的自己,這說的是一個人嗎?束美芹,束美芹,不,她才不是什麽束美芹,也永遠不要做束美芹,她就是一個廢物,一個怪物,一個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廢物,一個連自殺都使不出一點點力氣的怪物!唯一讓她對這個世界產生了那麽一點點探索欲望的,就是那雙捧著百合花的手,可那隻手背後到底又長著一張怎樣的臉呢?不會跟畫裏的鍾馗一樣的醜到無藥可救吧?

快過年了,明天我帶你出去走走,順便給你買幾身新衣裳。沈蘭英扶著束美芹慢慢在床沿上坐下,以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盯著她說,新年就得有新氣象,給你買件大紅色的長款羽絨服,怎麽樣?不——要!束美芹斷斷續續地說著,她皺起的眉頭正拚命反抗著沈蘭英的提議。幹嘛不要?沈蘭英伸手指了指束美芹身上穿的薑黃色棉襖,這件棉襖都穿多少年了,也該換件新的了。不——媽——要——不。不什麽不?你看你一年才出了幾次門?再這麽下去,不傻也得悶傻了!你瞪著我做什麽,我可是你親媽,還能害你不成?不——不去!束美芹斬釘截鐵地說。不去?明天就是背,我也得把你背出去!沈蘭英正色盯著女兒,你這是自暴自棄,懂嗎?我跟你爸眼看著就都奔六十的人了,說蹬腿就蹬腿,可你還年輕著呢,你要一直還都這個樣子,我倆就是死了,這心也安不了啊!姑娘,我的好姑娘哎,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學會接受現實接納現在的你,明白嗎?束美芹委屈地盯著沈蘭英,豆大的眼淚叭嗒叭嗒地往下掉著,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麽總是逼著她接受現實,與其要心甘情願地接受現在的自己,還不如讓自己死了的好。為給你治病,我跟你爸花光了所有積蓄,難道我們這麽做就是為了讓你成天自暴自棄的嗎?你看看你爸,都老成什麽樣了,要不是你,他能這把歲數了還跑工地上搬磚頭嗎?再看看你媽我,為了照顧你吃喝拉撒,不得不提前辦了病退,每月的退休金都比別人少了一大截,你說你總這樣死氣沉沉的,你對得起誰?

她誰也對不起。束美芹的心在流血。為什麽要把她送上手術台?為什麽非要把她從死神手裏搶回來?她根本就不想這樣毫無尊嚴地活著,不想比鬼還要醜陋地出現在任何人麵前,可他們非要她活著,而且還要她快快樂樂地活著,可她真的能夠快樂得起來嗎?那雙捧著百合花的手是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唯一的安慰,或許,她之所以強打著精神撐到現在,就是想要弄明白那雙手到底屬於誰,為什麽他們隻要聽到她提起百合花就像見了鬼一樣亂了陣腳呢?母親在抗拒什麽隱瞞什麽防備什麽?那是一雙和她一樣見不得人的手嗎?那是一個和她一樣惹人嫌惡的人嗎?她不知道。她什麽都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不想出門,一分鍾一秒鍾都不想!百合花,百合花,那是一束白色的百合花,那是一雙修長得可以稱得上漂亮的手,可它們都在哪裏呢?是不是,因為她變成了一個嘴巴歪斜、走路東倒西歪的醜八怪,所以它們也像路上遇見過的那些孩子一樣,都對她敬而遠之了呢?美芹,明天出門,想吃什麽媽都給你買。你看,院子裏的花都一個接著一個地開了,山茶,梅花,杜鵑,開得多好看哪,我告訴你,外麵馬路邊的花開得比咱們小院的更美,你不出去就吃大虧了。花?山茶?梅花?杜鵑?那百合呢?束美芹在心底默默盤算著,是不是出去了就能看到百合花看到那雙手了呢?她完全不記得百合花應該開在什麽季節,隻是聽到花這個字從母親口裏說出來,就由衷地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花,百合,興許出了門,她真能看到百合花,看到那雙讓她糾結了很久很久的手。

終於,束美芹還是坐在了那輛半新不舊的輪椅上,被母親沈蘭英推著一起出了門。出門前一天的晚上,她幾乎整夜都沒能好好合上眼,翻來覆去地怎麽也睡不著,一會擔心街坊鄰居們見到她後會用一種嫌惡的眼神打量她,一會又滿懷期待地渴望著見到那雙捧著百合花的手。她記不清有多久沒出過門了,不過差不多也得有大半年了吧?她害怕出去,每次出門前都會跟沈蘭英拉鋸很長時間,而每次從外麵回來後又總會毫無例外地跟沈蘭英冷戰很久。她受不了那些把她當作怪物的目光,哪怕那些人實際上對她抱持的是一顆憐憫的心。她不需要任何的憐憫,不需要任何的同情,更不想被當作怪物任人圍觀任人評說,隻要不出門,隨著時間的流逝,總有一天,人們會慢慢把她遺忘,可一旦她又出現在街頭巷尾,勢必會重新引起人們對她的關注,讓她無處可逃,更無法擺脫命運對她的桎梏。那雙捧著百合花的手成為了她想要衝破一切陰霾的唯一的力量,她想找到那雙手,她想通過那雙手得到她渴望已久的答案,那便是她究竟該何去何從,究竟該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去生活,去走完這條讓她嚐盡了艱辛滋味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