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美芹的主治醫生宋大夫不止一次地跟沈蘭英和老束說過,盡管兩次開顱手術導致束美芹右半身偏癱,右手右腳嚴重萎縮,並因此失去了大部分記憶,但經過長期在家進行的各種康複訓練和後續治療,束美芹的病況不應該一直都維持在同一水平,也就是說,她本應該恢複得比現在好,甚至是好多了。宋大夫說束美芹很可能早就恢複了一部分的記憶,至少,她不會依然糊塗得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潛意識中,她在抗拒接受一個她不願意接受的新的束美芹。從前的她那麽漂亮,那麽能說會道,走起路來腳底生風,幹起活來風風火火,可現在,不僅走不了路,說不清楚話,嘴巴還總是朝一邊歪斜著,即便換作沈蘭英,她也不會輕易說服自己去重新接納這樣的一個自己。宋大夫建議沈蘭英在幫助束美芹做康複訓練的同時,通過適當的方式方法有計劃地喚醒她潛在的意識,讓她能夠對自己的人生重新建立起正確的認知與信心。什麽才是正確的認知?很多時候,沈蘭英甚至覺得,也許一直糊塗著才是女兒最好的歸宿,既然她不想記起自己是誰,也不想麵對變醜了的自己,又為什麽非要讓她接受一個連她自己都喜歡不起來的自己呢?

在女兒的內心深處,也許那個叫做束美芹的姑娘早就死了手術台上,又何苦逼她清醒著去麵對一個近乎改頭換麵了的束美芹呢?女兒從小到大都很要強,樣樣不落人後,不僅學習成績一直名列班級前茅,字也寫得特別娟秀,歌也唱得特別好,走到哪裏都是一道靚麗的風景,要讓她接受自己變成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不是比死還要難受嗎?可她跟老束都不能照顧女兒一輩子,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早晚都會走在女兒前麵,本著對女兒後半生負責的態度,她唯一能做且必須要做的,就是盡量做好女兒病後的康複工作,而這不僅僅隻是要讓她重新站起來,更重要的是讓她打心底接受現實接納自己。盡管沈蘭英對宋大夫的話始終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但作為一個母親,她更願意相信宋大夫說的每一句話,所以不管前方的道路有多艱辛,麵臨的挑戰有多大,她都選擇了頑強地麵對,義無反顧。女兒會好起來的,看,現在她不是已經能夠自己撐著從**下地了嗎?雖然女兒說話還說不利落,每次從床邊挪到窗口更要費上九牛二虎之力,但這也是在慢慢好轉的跡象,不是嗎?哪怕隻有一星一點的希望,沈蘭英也決不會放棄,最艱難的時候都苦撐著過來了,還有什麽是跨不過去的溝壑呢?退一萬步說,就算宋大夫的判斷是錯誤的,那又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她和女兒都努力過了,剩下的,就都交給時間去檢驗吧!

媽——媽——美——美——芹。束美芹仔仔細細地盯著沈蘭英的臉瞅了很久很久,然後又慢慢掉轉過頭望向窗外的小院,那裏,陽光暖暖,鳥語花香,早春的山茶和梅花都開得如火如荼,而她模糊的視線裏,冷不妨的,便又映現出了那雙怎麽也忘不掉的捧著一束百合花遞到她麵前的手。百——百合——百——合——百,束美芹有些急躁地掙脫開沈蘭英的懷抱,顫抖著伸開左手,想要打開麵前那扇緊閉的窗戶,似乎自己和那束記憶中的百合隻是隔了一扇窗的距離,隻要一探手,便能洞悉關於那雙不知來曆的手的所有秘密。這是個秘密,那雙手的秘密,也是她的秘密,全部的秘密,前世的,今生的,或許還有來生的。她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那雙手不太可能是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很小很柔軟,而那雙手不僅很大很修長,看上去還頗為強壯有力,它們應該來自她記憶中未知的那部分,可為什麽想來想去就是想不起來關於它們的任何細節呢?束美芹,你叫束美芹。沈蘭英一把抓起女兒的左手,側過身子死死擋住了那扇隔絕了所有秘密的窗扉,不無緊張地盯著女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學著她的發音,美——美——芹——美——束美芹顯得有些惱火,她瞪大眼睛盯著母親,忽然一反常態地使出渾身的氣力,用左半個身子支撐起全部的力量,把沈蘭英重重地往後推去,隨即想也不想地便又抬起了那隻沒像右手一樣萎縮的左手,企圖在母親的眼皮子底下,打開那扇她努力了千百次也未曾能夠打開的窗戶。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叫束美芹,不是什麽百合花!嗯,束美芹,你怎麽就是記不住呢?沈蘭英緊張地覷著女兒,覷著她那隻顫巍巍舉起在半空的左手,盡管知道它疲軟無力,根本就沒有力量打開任何的窗戶,可她仍在害怕著恐懼著擔憂著,萬一,萬一女兒想起了些不該想起的事,她要如何向她解釋呢?該死的百合!自打發現女兒總是對百合花念念不忘後,沈蘭英就一直提著心吊著膽,不管是誰送來的百合花,都無一例外地被她扔進了垃圾桶,不給女兒任何能夠看到它們的機會。你這又何苦呢?老束總是歎著氣勸她,興許百合花能刺激美芹想起點什麽呢。沈蘭英狠狠瞪一眼老束,你也知道是刺激啊?咱閨女還能受得了那個刺激嗎?沈蘭英寧可女兒永遠都糊裏糊塗著,也不希望看到她再受到任何的刺激,所以她總是竭力避免女兒接觸到任何與百合相關的事物,若不是氣急了,她也不會輕易在女兒麵前說出百合那兩個字來。束美芹束美芹,你叫束美芹!沈蘭英像一座大山那樣,巍峨,莊嚴,用整個身體固執地擋在了窗玻璃前,不讓女兒繼續探望外麵的世界,來,跟著媽媽再念一遍——束——美——芹——瞧,多好聽的名字,比沈蘭英美多了是不是?

望著母親那張嚴肅的臉,束美芹哭了,委屈的淚水順著她依舊清秀的眼窩慢慢流了下來。她氣惱自己為什麽總是想不起來那雙捧著百合花的手到底是誰的手,氣惱自己喪失了大部分的記憶,氣惱自己忘了自己是誰更忘了自己與那雙手到底存在著怎樣的關聯。為什麽隻要她一提起百合花,母親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眉眼間不再溫柔不再明媚,說話也跟上了膛的機關槍一樣總是突突個不停?束美芹,到底誰是束美芹?母親為什麽非要逼著她相信自己就是束美芹呢?她不是那個傳說中的束美芹,她誰也不是,她隻是一具行屍走肉,一個沒有意義的存在,一抹虛無縹緲的幻影,一個半死不活的廢物。廢物,對,她就是個廢物,穿衣服要依靠別人的幫忙才能順利完成,走路要人扶,吃飯要人喂,說話說不清楚,也就勉強著可以自己掙紮著從**爬起來下地,這樣的人她還需要名字嗎?

她在腦海中搜索了很久,冥思苦想了很久,才想起廢物這個詞,她覺得現今這副模樣,壓根不用記起自己是誰,也不用記住束美芹這個名字,因為廢物已足以詮釋她這麽一個存在了。她恨自己,恨自己什麽也想不起來,恨自己不能走路不能說話,恨自己模樣可憎得仿佛小時候在畫中見過的捉鬼的鍾馗,甚至,她希望自己早早地死去,死了,她就再也不用麵對這張令她自己都要惡心到吐的臉了。她想不起自己曾經長了一張怎樣如花似玉的臉,也不願去想,她隻想早點離開這個世界,結束這討嫌的惹人生厭的一切。她曾試圖過自殺,在床頭舉著一把削水果的刀,很用力很用力地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不停地劃拉著,可她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連那把刀的刀柄都握不牢,最終,她不得不垂頭喪氣地扔下了它,並在心裏不斷詛咒著那個和她一樣醜陋的鍾馗,他捉了那多鬼,怎麽就是不來把她也一起捉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