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友誼之間

柴可夫斯基和阿納托裏在1877年11月到達意大利後,突然感到懨懨無生氣,不過停留威尼斯期間仍努力將《葉甫根尼·奧涅金》的第一幕寫好了。這時,阿納托裏接到達維多夫(亞曆山德拉的夫婿)的一封信,要他立刻回去把米柳柯娃帶離卡明卡。柴可夫斯基陪伴阿納托裏去維也納,一方麵是為他送別,另一方麵是迎接替代阿納托裏的索伏朗諾夫。

他和梅克夫人仍書信往來不斷。12月8日他從維也納寫信給她,說他發現瓦格納的歌劇演出令人生厭,勃拉姆斯的《第一交響曲》也同樣讓他無動於衷。又說,他認為法國作曲家的作品反而引起他熱烈的共鳴。在聽過德利伯的《雪爾維亞》芭蕾舞曲以後,他告訴梅克夫人,說自己的《天鵝湖》和《雪爾維亞》比較起來真是非常貧乏,在過去幾年間,除了《卡門》之外,要以德利伯的樂曲最令他欣賞了。

送走阿納托裏及接過索伏朗諾夫後,柴可夫斯基離開維也納,在威尼斯小住,繼續編寫《第四交響曲》。他發現梅克夫人已經耽溺於酗酒及音樂之間時,12月15日找到個機會道出了心中的不悅:“一個男人借酒澆愁時,為的是麻醉自己及產生幻覺。但是這種幻覺的成本很高……酒隻能暫時使我們忘卻煩惱……音樂卻並非幻覺,而是發泄……”

他這番話似嫌過分,因為,不久之後他也向阿納托裏承認自己喝得很多,而且這種習慣終其一生都未曾改變:“我沒有酒就活不下去。不多喝點的話,我永遠享受不到寧靜。我自己早已習慣於偷飲,看到身旁的酒瓶時,心中不禁暗暗竊喜。”

柴可夫斯基在1878年1月準備和莫傑斯特及康德拉契耶夫一起度假。他意外地發現,音樂學院的會計主任寫信告訴他,代表俄國參加巴黎博覽會的差旅費是1000盧布。他已經完全忘記那回事,而政府當局因他沒有動靜而誤認作是接受派遣。事已至此,他隻好借口身體不適,不能前去。

尼古拉費盡心力,結果卻換來了柴可夫斯基的裝病逃避。柴可夫斯基的答複是,即使他肯去巴黎,俄國音樂的影響也不會擴大。至於假裝生病的問題,他的解釋是:“你太不了解我……可能你沒有錯,我真是在裝病……但那正是我的真正本質。”

尼古拉對他這種詭辯做何反應,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柴可夫斯基卻始終堅持不去巴黎。盡管有這些事件的困擾,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曲》仍在1月7日完成,3天後送往莫斯科。尼古拉在2月22日首演以前一直沒發表意見,甚至演奏後也不表示自己的觀感或是聽眾的反應如何。

當柴可夫斯基正在為此納悶時,高興地接到梅克夫人來信,說交響樂團的演奏雖然並不理想,但這新交響曲首度演出相當成功。她問他這作品是否有個主題時,柴可夫斯基的答複是洋洋灑灑的一大篇:

今天收到你的來信,我非常高興,得知你很欣賞新交響曲,我更是喜出望外……你問我在編寫時曾否考慮過要給它定個主題,通常我對這種問題的答複是“沒有”,這個問題實在也很難答複。《第四交響曲》有一個主題,也就是說可用文字表達它的內容。我要把全部樂曲及每一樂章的含意講給你一個人聽。

序曲是全部樂曲的思想中心,它所代表的是命運。那種無可逃避的力量,能使我們尋求快樂的抱負在沒達成以前就半途而廢,它妒忌地不讓我們的安寧與幸福完整無瑕……這種力量是無可征服的,我們除了順從它或自怨自艾之外,別無選擇的餘地。

毫無前途的絕望感受越來越強烈,而且越來越尖銳。是不是脫離現實後迷失在夢鄉中反倒好些?一種甜美而親切的夢包圍著我,一種光明而神聖的大道引導我前進。靈魂在夢鄉中無比的深沉,一切黑暗與痛苦都可忘卻,那裏隻有快樂。

然而,那不過是個夢而已!命運粗暴地驚醒了我們。一切的生活隻是痛苦的實際經驗和稍縱即逝的快樂美夢繼續不停地交相更替。這裏不是天堂,大海在吞沒我們以前,我們都被波濤驅策得東翻西滾。第一樂章的主題大致就是這樣。

第二樂章表示另一個階段的遭遇。當我們獨自在家中不願工作時,憂鬱感會乘虛而入偷襲我們,同時,我們挑來排遣時光的書,會不經意地滑落到地上。經過一長串的回憶後,往往倍增感傷!不過,那些幼時的事回想起來倒是很甜美。我們既無勇氣且缺乏意念來開創新生活,自然對過去不勝懷念與憐惜。說起來我們都非常懼怕麵對現實,我們十分希望能多休息些時候,以便能回顧往事。

有時,若我們的血管中流動著鮮血,生活就為我們帶來所向往的東西。有時,我們的心中隻有悲傷與無法挽回的失望,但那都已隨著時間的飛逝而逐漸消失。我們消逝在過去裏的是我們的無限傷感,但同時也可以說它夾雜著若幹甜美的回憶。

第三樂章中並沒有表現某種固定的情感,那裏麵隻有反複無常的姿態及無從捉摸的格調,是一個人在酒酣耳熱,飄飄然之時,腦子裏所想的東西。那時的情緒是既不愉悅也不悲傷,似乎並沒有特定的思考主題,幻想更是自由自在縱橫無阻,結果乃產生出一種最奇特的感受,可能突然間想起酒醉農夫或一首街坊上的歌謠,也可能感覺到遠處傳來一陣軍樂聲。這也是在入睡時常會遭遇到的複雜景象,它和實際生活並無關聯。

第四樂章表明了一點:如果你自己尋找不到快樂的理由,去看看別人。看他們是怎樣享受生活情趣,看看他們是如何把自己投入歡樂之中。它描述的是一個鄉村假期,當我們看到別人高興時,幾乎還沒來得及忘卻自己,無情的命運就又再度前來幹涉我個人。別人卻不管我們如何,不但看也不看,更不注意我們是如何孤獨及如何悲傷……你是否還要說整個世界都是陷在悲愁之中呢?快樂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在別人的歡樂中尋求你自己的歡樂吧!這樣可使你的生活變得可以忍受。

我對這交響曲再也沒有可說的了。自然,我的描述不很清楚,它不能使你完全滿意,而且器樂方麵的特點無法加以分析……

附言:我在這封信付郵前,又把它讀過一次。我對這複雜且不完整的主題深感不安,因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將自己的音樂思想及形式以文詞表達,這份工作並不很成功。我去年冬天編寫這首交響曲時,精神始終提不起來。實際上它是我當時的感情反應,但那也隻不過是一種反應而已。

至於怎樣才能以清楚及肯定的語言把它加以重新編寫,我並不知道。我早已忘卻很多事情了,隻有熱情及痛苦經驗的一般印象仍然存在。我急於知道在莫斯科的朋友對我的作品作何感想。

這封信是1878年3月1日從佛羅倫薩發出的,《葉甫根尼·奧涅金》恰好在一個月以前完成。他後來告訴塔涅耶夫說:“我編寫它時就知道它不會成功,然而我仍把它完成。如果尤爾根鬆有意出版,我願把它公之於世。”

交響曲及歌劇均已寫妥,柴可夫斯基心滿意足地在佛羅倫薩休閑度日。他的身體康複,精神煥發,這要歸功於3個人:莫傑斯特、阿納托裏和梅克夫人。他和莫傑斯特、康德拉契耶夫及索伏朗諾夫在3月中旬回到瑞士。他們在一起演奏了許多新樂曲,其中包括他特別欣賞的《西班牙交響曲》。極可能是受了拉羅的這首樂曲鼓勵,他才一麵編寫《G小調鋼琴奏鳴曲》,一麵從事《提琴協奏曲》工作。他對梅克夫人說:“在一首樂曲未完成前就動手寫另一首,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

《提琴協奏曲》在4月初完成後,他自己及準備初次演奏它的柯代克都不滿意,於是改用現今被稱為《短歌》的那首樂曲替換。柴可夫斯基加緊譜寫《短歌》,當《短歌》在4月11日大功告成時,柯代克已對它毫無興趣,接受柴可夫斯基獻贈的朋友也表示沒辦法演奏。它直至1881年底才由另一位名人在維也納作首度演出。

尼古拉3月22日在莫斯科演奏《第一鋼琴協奏曲》。柴可夫斯基對尼古拉改變態度甚感高興,他說:“一開始我就相信他會演奏得很好。這樂曲本是為他編寫的,我曾針對他的高超技巧考慮再三。”最後其他朋友也同樣成為擁護《提琴協奏曲》的人。

在返回俄國的行期接近時,柴可夫斯基心中極為不安。他已經安逸地享受著新發現的自由生活,他寫信給梅克夫人說,他想辭去音樂學院工作:“過了幾個月自由自在的生活後,再回去教學生,對一個完全不適於那種工作的人來說,可真是乏味!我無法使你正確地了解我自貶身價的感受。”

他對俄國政局不穩的消息頗為擔憂。“社會主義暴動分子在年初時取得優勢。他們一麵煽動農民革命,一麵以謀殺高級政府官員為手段來癱瘓政府。”他在起程回國時,深為西方國家報紙上連篇累牘的謠言而感到痛心。4月20日他從維也納寫信給梅克夫人,說他自己的精神還好,極有活力,請她放心。他在4天後抵達卡明卡。

柴可夫斯基看到達維多夫等人仍如往常一樣熱情接待他時,心中十分愉快。他隨即開始工作,新的鋼琴奏鳴曲於4月底完成,同時並著手為兒童編寫24首小型的鋼琴曲。

他和米柳柯娃離婚的一些手續交給阿納托裏辦理,而且從梅克夫人那裏得到出資1萬盧布的承諾。梅克夫人為了慰勞柴可夫斯基,邀他前去布萊洛夫鄉下的別墅小住。他滿心感激地住下以後,在那優美的環境中再次尋求適當的歌劇題材。一開始,他曾考慮過《水妖記》,但最後選擇了《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寫信告訴莫傑斯特說:“它使我淚如雨下……希望聽眾們的心境也能和我編寫時一樣。”

6月13日柴可夫斯基再度在莫斯科露麵。第二天,參加尼古拉的生日酒會時,他發現尼古拉的臉上顯露出不悅的神情。柴可夫斯基寫了封信給梅克夫人提到這件事:“他因為我不肯擔任俄國代表去參加巴黎博覽會,所以一直不原諒我。他認為我應該接受那番好意,凡是不領他情的人他都不喜歡。他希望所有在他身邊的人都能感激他的栽培,而我在他的心目中似乎已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這可從他的表情中看得出來。”

柴可夫斯基是為處理離婚手續而前去莫斯科的,但是米柳柯娃卻不見蹤影。於是他趁機逃往卡明卡,將一切留給尤爾根鬆辦理。最後,米柳柯娃露麵了,她堅決否認曾經同意過離婚。尤爾根鬆無可奈何,允諾給她一筆錢,請她離開莫斯科。

柴可夫斯基安全地回到莫斯科時,已決定要通知尼古拉,說他決心辭去音樂學院的教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