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

到達揚州西門,已是三更時分,城門緊緊閉著,全無燈火,連狗叫聲都聽不到。

他們一行十二人,好不容易走到城門外,又是饑餓,又是疲困,那種狼狽相,實在不堪言狀。他們左找右找,連一個歇腳的地方也沒有。原來李庭芝正在實行堅壁清野的政策與阿術抵抗,城郊附近的房屋,早就拆盡燒光了。

天色深沉,總得先找個地方休息。他們又回頭走了半裏多路,才找到一座坍塌的破廟。大家走進去,破廟裏都是亂草,連屋頂也不見了,隻剩下半截牆壁,香案台上都是露水。

大家也顧不了這些,十二個人東倒西歪地癱在地上。好不容易熬到四更天,天色微明,有一群運貨的鄉下人,哼哼唷唷地走過廟門口,他們便跟著這些人一起到西門等候開門。

大家又緊張起來,進了城,是生是死還不知道。杜滸說:“既然李庭芝當初非令苗再成殺我們不可,現在又怎麽會相信我們呢?我們不如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到晚上投奔高郵,然後再從通州渡海南下,尋找二王,再圖複興之義舉。”

金應卻說:“離城不遠就有元軍的哨兵,從這兒到通州五六百裏,怎麽能走到呢?與其路上受苦而死,還不如死在揚州城下,這好歹是咱們自己的土地啊!而且,李庭芝也不一定會殺我們。”

其他人,有的同意杜滸的意見,有的同意金應的說法。平時處事很果斷的文天祥,此時也沒了主意。而且這裏又離元軍占領的揚子橋很近,不是久留之地,怎麽辦呢?文天祥犯起難來。

就在這個時候,餘元慶卻引來了一個賣柴的鄉下人,他說:“相公,這個人知道一條去高郵的近路。”

“白天趕路不方便,現在你能找個地方讓我們避一避嗎?”杜滸問那個樵夫。

“先到我家住一天吧!”那個鄉下人說。

“路上有沒有元兵來巡邏?”

“幾天才會來一次,今天能不能碰上,就看你們的運氣了。”

“我看不保險……”金應插嘴說。

“進城也不一定安全!”杜滸反駁道。

他們兩個人又開始爭辯,此時,天快亮了,城門外停著好些鄉下擔子,等著進城。

這時,總轄呂武忽然從後麵跑過來,神色慌張地說:“不好了,餘元慶、李茂、吳亮、蕭發四個人逃走了,把銀子也帶走了。我一發現就去追他們,連影子也沒有。”

原來餘元慶趁他們跟樵夫說話的時候,偷偷轉回破廟拿了銀子走了。他不願意再過擔驚受怕、吃盡苦頭還得不到別人諒解的生活。文天祥雖然是堂堂丞相,但是手下沒有一兵一卒,想要光複也不是容易的事,與李庭芝的誤會更讓他複國無望了。他的家就在真州,何不回到家中,安分守己做一個平民老百姓呢?於是他便說服李茂、吳亮、蕭發,四人分了銀子,偷偷地走了。文天祥雖然非常痛心,但他的決心並沒有因此而動搖,一行八人跟著賣柴人繼續往前走。

腹中無食,身上無力,饑寒交迫,文天祥從來也沒有經受過這樣的煎熬。他步履艱難,走上幾十步,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倒在荒草之中,隨從將他扶起來再走,一會兒又跌倒了。就這樣反複十多次,勉強到了桂公塘,此時天色已經亮了。樵夫的家大概有三十裏遠,他們已經走了快一半了。

打柴者說:“照以往的經驗,元兵都是在上午出來巡查,過了中午以後,便都回去了。所以現在不能再走了,恐怕山頭有元軍巡查,所以我們要趕快躲到山裏去。”

在路旁不遠的小山坡上,有一個土圍牆。這裏看起來原先是老百姓的住房,毀於戰火,木料和磚瓦都沒了,隻有四麵斷牆。走近再看,裏麵到處是馬糞,髒極了,但是這裏倒是個藏身的地方。

他們把糞土瓦礫掃除了一下,便把帶著的衣服鋪在地下,或坐或躺,安頓下來。

他們個個饑餓難忍,好不容易撐到中午。到了中午,大家很高興,按元營的習慣,上午出哨,過午即歸,因此大夥都說:“今天又得命了!”

大夥剛剛鬆了口氣,忽然,遠處人馬嘈雜。從牆縫往外一看,隻見有數千名元軍騎兵,從東向西浩浩****地開過來了。

“沒有死在揚州城下,竟然要死在這裏了!”金應閉上眼睛,自言自語地說。

大家蹲臥在土牆下,心裏緊張極了。就在這時,忽然刮起了大風,烏雲翻滾,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元兵為了趕到有人家的地方避雨,隻顧急忙趕路,大隊人馬從土圍邊開過去了。隻聽見馬蹄聲、刀劍碰撞聲、吆喝聲,以及錯雜的腳步聲,和風聲雨聲交織在一起,元兵正沿著土牆外邊經過。

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人馬聲才慢慢遠去,土牆又恢複原來的寧靜。大家就像大赦不死的罪犯一般,相互祝賀。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是押送宋朝祈請使去大都的隊伍,其中還有元國掠奪的財物以及其他人員。因為在鎮江讓文丞相跑了,所以他們動用了上千人的軍隊來警戒。

這時日已西斜,想元人哨兵不會再來了,樵夫對大家說:“山下有一座古廟,裏麵住著討飯的乞丐,如果要找吃的東西,得到那邊想辦法。”

他剛說完,呂武、鄒捷便自告奮勇地下山去了。

誰知這天因有祈請使經過,元軍騎兵也改變了活動規律,二人剛下山,就被抓住。幸好他們機靈,又把腰間藏的白銀全給了元兵,這才脫身。吃的沒有找到,還差點送了命,兩個人隻好哭喪著臉回到山上。北哨出沒不定,他們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兩天兩夜都沒吃一口東西,總要想一個辦法啊!將到傍晚的時候,文天祥便請那個鄉下人到城裏走一趟,買點米回來充饑。快的話,大約黃昏前後,可以返回。

天黑了,賣柴人進城還沒有回來。原來,今天元軍活動頻繁,有幾百騎兵總在揚州西門外巡邏,所以午後城門沒有開,賣柴人自然也就被關在城裏。天黑以後,天氣更冷了,大夥饑寒交迫,露天的土圍子沒法過夜,於是隻得下山,到一座古廟裏暫避一宿。

於是他們挨個下山,一個個溜到古廟裏。廟裏麵黑漆漆的,而且相當潮濕,牆角的稻草堆上坐著一個女乞丐,頭發蓬鬆,麵目汙垢,乍看之下像是女鬼。

八個人在廟裏還沒坐穩,就從外麵進來了一個手持木棍的漢子,接著又進來三四個人。文天祥心想,難道剛躲過了元軍,現在又碰見了土匪?

“你們別怕,”見文天祥有些驚疑,那位討飯的婦人趕忙解釋,“他們都是樵夫,砍好柴在這裏歇一宿,天亮進城去賣。”

見他們並沒有惡意,大家便上前去搭訕,攀談了一會兒,文天祥簡要地說了一路遇難經過,說:“我們都是從元兵手下逃出來的難民,現在打算往高郵去,如果你們知道路,而且肯帶我們一段,我們願意出錢。”

樵夫一口答應下來,並且說:“這裏不是去高郵的正道,必須改向賈家莊,明天先在賈家莊準備一天,等吃飽了,備齊幹糧和馬匹,然後再上路……”

文天祥非常感激,連忙答應到了高郵必要重重酬謝,他們也很友善地把吃剩的野菜羹分一點出來。

五更時,文天祥等人隨樵夫出發,天亮到了賈家莊。樵夫將他們安置在一個和昨天差不多的土圍裏,然後擔柴進城。

到了中午的時候,進城的樵夫總算回來了,而且帶著米和肉,大夥兒飽餐了一頓。

黃昏時,一行人正準備動身,忽然跑來五個自稱巡查的騎兵,手裏還提著光亮奪目的刀劍。文天祥等拿出許多銀子,才算保住了性命。

等這夥人走了之後,樵夫們立刻為他們買了幾匹馬,指點了往高郵的略,催促他們趁著夜色趕快離去,因為揚州城內也正在通緝文丞相。沒想到天地雖大,卻無文天祥容身之處,自己的土地也不容他。

在蒼茫的夜色裏,八個人騎在馬上,沒命地往前奔去。約行了40裏路,但一過橋就迷了路。幾個人亂走了一夜,不辨東西南北,人困馬乏,十分狼狽。

初六早上起了大霧,霧散之後,再抬頭一望,一隊元軍騎兵正朝他們走來。幸好路旁有座竹林,文天祥忙招呼大家進去躲避。可是已經被元兵發現了,這些元兵騎著戰馬,立刻從竹林四麵包圍過來。

一番廝殺後,帳兵王青被五花大綁拉出竹林;張慶右眼中一箭,頸部被砍了兩刀;鄒捷藏在厚厚的爛竹葉下,元軍的馬把他的腳踩得鮮血直流,而他忍住疼,一動不動,元軍沒能發現;杜滸和金應被抓住了;文天祥本人藏在杜滸旁邊,元軍從他身邊走了三四回,卻沒有發現;呂武、夏仲躲在別處,也受到了驚嚇。

文天祥躲在那裏好久,忽然呂武叫到:“文相公!文相公您在哪裏?”這才知道元兵已經遠去了。

呂武、夏仲二人扶著文天祥走出竹林,張慶眼睛流著血,幾個人彼此攙扶者,一步步走下山去,在路上遇見了杜滸和金應,原來他們把隨身攜帶的銀子獻出來,才被放回,隻是王青被捉了去,不知是生是死。

七個人在山腳下遇見幾個樵夫,才問明了往高郵的方向。樵夫見他們是遇難的,表示願意幫助,見文天祥實在走不動,他們就找來了個籮筐,讓文天祥坐在裏麵,幾個人輪流抬著,一直抬到高郵城西。

文天祥這時候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這些天的風吹雨打、饑餓和恐懼,使得他雙目凹陷,胡須叢生,現在又屈曲在籮筐裏,六個人輪流抬著他。堂堂的狀元宰相,竟落到這個地步……

終於來到高郵城,卻見城外正懸掛著淮東製置使李庭芝命令下來的榜示,上麵說是元人阿術派遣文天祥到處騙城,各地守城官應嚴行緝拿。好在他們七個人穿得破破爛爛如同叫花子一般,而且張慶、鄒捷二人滿身是血,守卒隻當他們是元兵擄掠的難民,沒有理會,隨他們自來自去。同時,文天祥又改稱他一個老朋友劉沐的名字,所以誰也沒有發現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