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屠格涅夫的衝突

1855年,托爾斯泰被調往聖彼得堡。

因為《塞瓦斯托波爾紀事》的陸續發表,托爾斯泰成了非常有名的作家。

聖彼得堡的一群文化界人士,把托爾斯泰當做一顆閃耀的明星,以慶祝節日的歡樂心情等待他的到來。屠格涅夫說:“俄國出現這樣一位偉大的作家,是一種奇跡。不但如此,在槍林彈雨中能寫出如此偉大的戰記,更是奇跡。”

熱情的讚揚和追捧使得托爾斯泰十分高興,他形容自己“好像飛上了天空”。

這時候的俄國正在接受新的思想,亞曆山大二世也在醞釀一場改革,整個俄國已進入覺醒時期。

知識分子或文學家們都集中在當時的首都聖彼得堡,等待著文藝解放的論戰。民眾們也認為社會的進步或文明的進展,需要這些高級知識分子來推動。托爾斯泰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民眾們歡迎著。

那時,托爾斯泰在日記上寫道:“我認識了俄國人民對真正的功勞是如何地敏感,那些文化界人士都爭相與我做朋友,熱情地握手,又要我詳細說明戰爭的激烈狀況。他們招待我共進晚宴,我感謝他們的招待,也興奮地敘述了一些戰爭的情形。”

雖然托爾斯泰對自己現在的聲名和成就感到得意揚揚,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一直隱藏著寂寞與空虛。

每當他和聖彼得堡的上流人士觥籌交錯,跳舞打牌時,他心裏就會聽到士兵們“當然要死得其所,閣下萬歲”的呼聲。這是那些為了祖國而在槍林彈雨中犧牲的戰友們的聲音,他心中忽然意識到,他們難道就這樣白白地犧牲了嗎?

那些歌舞升平的上流人士,還有那些自認為領導俄國文化的文學家,以及那些馳騁在戰場上的無名勇士,到底哪一種人才稱得上是“真正的俄國人”呢?那些自認為推動俄國文化,帶給人們幸福的文學家,與那些無名的戰士相比,到底誰具有純真的情感?誰才是真正為俄國的幸福而真正貢獻自己的人呢?當他想到這些的時候,心裏就不由得一陣陣空虛。

這種空虛和寂寞的情感越來越強烈,托爾斯泰逐漸對聖彼得堡上流社會產生了反抗的情緒。這種情緒直接導致他見到屠格涅夫時,幾乎要與他發生正麵衝突。

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的談話是這樣的:

托爾斯泰說:“人是平等的,為了要增進人類幸福,思想家必須擔負重責。在這些思想家中,尤其是具有影響力的藝術家和詩人,他們應該以領導世人步上正確的人生道路為使命。但是,在我看來,現在的藝術家和詩人,大部分都是不道德而無人格的人雲亦雲者。相反,我在軍隊中認識的那些所謂的下層人物,他們才是真正具有高度熱忱和犧牲精神的人。”

當他想起塞瓦斯托波爾士兵們的英勇氣概,就不自覺地說出了上麵這些慷慨激昂的話。托爾斯泰覺得,如果不說出來,他心中針對那些討厭的偽君子而形成的陰影就會越來越厚重。

屠格涅夫聽了他的話之後,反駁道:“你不愧是貴族出身,而且是塞瓦斯托波爾的勇士。我很了解你,你的口氣中帶有貴族的傲慢,但是不論你是怎樣孤高的貴公子,我也要請你更正你的話。”

托爾斯泰毫不認輸地說:“你們心裏想的是什麽?你們能教導別人什麽?你們對這些疑問連自問自答的意願都沒有。你們該不是一直欺騙自己這些都是不需要知道的吧?你們難道認為藝術家或詩人在領導教化世人的同時,就沒有必要自省嗎?”

屠格涅夫又反駁道:“你為什麽總是不相信人們的誠實呢?藝術家才是真正在拚搏奮鬥,為祖國和人民犧牲自己的人。你不要用這種銳利而想鞭策人的眼光看著我,我簡直受不了!”

托爾斯泰的眼神一直就是銳利而具有權威性的,加之他現在又是剛從戰場上回來,他的眼神可能像野獸般閃耀著光芒。屠格涅夫一定是對他這種銳利的目光有些反感,才會如此駁斥他。

屠格涅夫是許多成名作家中最先欣賞托爾斯泰作品又讚不絕口的人,但是托爾斯泰卻遠沒有新人對前輩該有的客氣,他堅持自己的立場和看法,沒有被屠格涅夫的權威所震懾。

屠格涅夫生氣了,他身旁的同伴自然是站在他這邊,他說:“托爾斯泰和我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他像間諜一樣監視我們。如果我們稍微做錯事,他就會把我們抓起來送進監獄。”

托爾斯泰連忙說:“不,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我不是間諜,更不會送你們進監獄。我生氣的原因是你們沒有深刻地去體驗人生,你們自認為是特殊、優越的一群人,甚至總是以人類的領導者自居。我不喜歡看你們這種得意揚揚的樣子,我對你們的態度很失望。”

托爾斯泰並沒有錯,他隻是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托爾斯泰從遙遠的高加索或亞斯納亞·博利爾納的鄉下來到繁華都市中時,的確將這裏的文學家們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大人物,但他們竟然是些紙上談兵的輕薄之士,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想對人類有所貢獻又甘心吃苦的,這不得不讓托爾斯泰極度失望。

托爾斯泰如此看待聖彼得堡的那些文學家,同時他的內心也在不斷地自我反省。這從他7月的一篇日記上可見一斑。

我不懂什麽是謙虛,這是我最大的缺點。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是退役中校的四個兒子之一,幼年時失去雙親,受到伯母的照顧,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學校教育和社交修養的熏陶。19歲時,便成為自由之身,沒有任何財產,也沒有社會地位,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既沒有目的,也沒有樂趣,浪費了生命中最好的時光。最後為了要逃避煩惱,以及自暴自棄的生活習慣,而將自己放逐於高加索。在那裏仰仗先父與軍隊司令員的舊關係,26歲時,當了掌旗官,加入了達紐布軍團。

我現在除了薪水外,幾乎沒有其他任何金錢收入,也沒有什麽積蓄,因為我所有的錢都用來還債了。

我沒有監護人,也沒有在社交界交際的能力,更缺乏工作上的知識與實際技能,有的隻是一顆赤誠的自愛之心而已。我不斷檢討我的個性到底是怎樣的。

我的麵貌醜陋又不加以修飾,也沒有社交禮儀的修養,再加上脾氣不好,在別人眼裏真是個很不知趣的人,也不懂得謙虛。總之,我是個讓人討厭的人。我像孩子一樣害羞,又沒有學問,所知道的隻是自己斷斷續續、毫無章法勉強學來的一點知識而已。我的教養更不行,我不懂得節製,缺乏果斷力,情緒善變。可笑的是我的虛榮心太強,又容易激動,這些都和沒有修養的人一樣。我並不勇敢,生活也不規矩,而且還很懶惰。

我的頭腦並不壞,但是我的智力卻沒有經過基本的磨煉,所以我既沒有實際的智慧,也沒有社交的經驗。

但是我一直向善,我的榮譽感也非常強烈,我像在乎善行一樣在乎我的名聲。我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一個虛偽可恥的男人。

在自我反省中,托爾斯泰意識到自己對待前輩屠格涅夫的態度十分不應該,但他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不斷地與聖彼得堡的文學家們辯論。

不久之後,托爾斯泰完成了他身為軍使的任務,又接到了新的命令。他被編入炮兵隊,不必再回塞瓦斯托波爾。

1856年3月,克裏米亞戰爭交戰雙方簽訂和約,戰爭結束,世界恢複了和平。托爾斯泰向軍隊提出辭呈,退伍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