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瘋狂
提奧很早就開車到火車站,他擔心梵高的頭腦還沒有恢複正常。喬安娜在家裏照看剛生下的嬰兒,她站在皮加萊區公寓的陽台上心神不定地等著他們。梵高第一次見到喬安娜,她是一個善良、溫柔的女性。當他見到小小的文森特後,心中的滋味難以描述。他這一輩子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了。
晚上,朋友們到提奧家來歡迎梵高的到來。曾經高度讚揚他的評論家奧裏埃也來了,他們第一次見麵,可能是因為作品的關係,兩人如同多年不見的朋友。勞特累克仍像以前一樣,用憤恨的語氣開著粗俗的玩笑。盧梭等人陸續到來,客廳裏熱鬧起來。
梵高發現修拉沒來,忙詢問原因。原來修拉勞累過度,得了肺病,醫生斷定他活不過31歲了。
第二天,牆壁上掛滿了梵高的畫,有《吃土豆的人》《阿爾的風光》和《開花的果園》等,都是他不同時期的作品。放在床、沙發、餐具櫃底下和滿滿當當塞在備用客房裏的大批未裝畫框的油畫令人束手無策。梵高一幅幅看著自己的作品,他作畫的技巧在不同的作品上不斷提升。
梵高無意中翻到一大捆用粗繩係起來的信件,他驚詫極了。這些都是他給提奧寫的,從離開家鄉到古皮爾畫行工作的第一封信到現在,他20年來所寫的信,一封不缺地保存下來了,那是整整700封信。
在書桌的另一側,他發現了過去10年中他寄給提奧的素描,全都整整齊齊按照時期先後排好了。有博裏納日時期畫的那些正俯身在矸石山上的礦工和礦工的妻子們,有埃頓附近田野上的挖掘者和播種者,有海牙的老人和老嫗、格斯特的挖掘者,以及斯赫維寧根的漁夫,有紐恩南的吃土豆的人和織工們,有巴黎的飯館和街頭風景,有在阿爾初期畫的向日葵和果樹的速寫,還有聖雷米療養院的花園。
提奧向梵高說起加歇大夫。加歇大夫不僅是優秀的精神病專家,而且熱愛藝術和藝術家。他20歲來巴黎學醫,而後成了庫爾貝等人的朋友,時常出入於拉努瓦咖啡館,很快和馬奈、雷諾阿、德加以及莫奈結成知己。加歇大夫的花園、起居室的東西,幾乎每一件都曾被人畫過。畢沙羅、吉勞曼、西斯萊、德拉克羅瓦,他們全都離家到奧維爾的加歇家工作過。在他的牆上還掛著塞尚、勞特累克和修拉的油畫,他們都是朋友。
自從加歇大夫在畫展上看過梵高的畫,他一直很想結識這個獨特的畫家。梵高決定到他那兒去,提奧也是這個想法。梵高和加歇大夫一見麵,彼此的印象非常好,他們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一樣沒有生疏感。
加歇大夫在奧維爾給梵高物色了一間客店,連同吃飯一天收費6法郎。
梵高覺得價格太高了,他在鄉公所對麵找了一家小飯館,是在奧維爾附近幹活的農民和工人聚集的地方。在這兒,梵高一天3法郎就可以解決食宿了。
梵高拿了畫架、顏料、畫布和油畫筆,又帶上一幅以前畫的阿爾的一個女人的畫像,走了一大段路找到加歇大夫家。
加歇大夫的房子是一座三層樓的樓房,建造得非常牢固。他房子的起居室很大,也很高,但隻有兩個對著開的小窗戶。盡管房子很大,但裏麵被黑色的家具、古董和小古玩塞滿了。
加歇大夫為梵高介紹了屋裏的擺設,德拉克羅瓦畫過的花瓶,庫爾貝坐過的椅子,德穆蘭從日本帶回來的盤子。吃完豐盛的午餐,梵高決定到花園中去作畫。加歇大夫讓他的兒子保羅將畫架扛過去擺好。
在梵高作畫的過程中,這位大夫圍著他團團轉,時而狂喜,時而驚愕,並且夾雜著無數次的尖聲感歎。梵高極力忍住控製加歇大夫大呼小叫的想法。
梵高畫完花園後,就同加歇大夫一同進了屋。他把帶來的那幅畫像給大夫看,奇怪的是這位大夫直言不諱地宣布他不喜歡這幅畫。經過仔細研究後,加歇大夫又改變了他的看法,開始喜歡這幅畫了。梵高決定把這幅畫送給他,因為他沒錢付醫療費。
加歇大夫是梵高在奧維爾唯一的朋友。他為大夫畫了一幅肖像。他頭戴白帽,身穿藍色長外套,背襯著鈷藍色的背景。他畫的頭部用的是很淡、很輕的色調,手部也是很淺的肉色。他讓加歇倚著一張紅桌子,桌上放著一枝開著紫色花朵的指頂花,右手托著臉,頭很憂鬱地歪在手上。加歇大夫很喜歡這幅畫,梵高從未聽見過別人對他的畫這樣讚美。加歇大夫堅持要求梵高為他複製一幅,當梵高同意時,大夫真是高興得無法形容。
時間悄悄流逝了。梵高去畫山上的天主教堂,隻畫了半截就覺得疲乏不堪,甚至不想把它完成了。過去曾經使他為之興奮、戰栗的自然景象,如今隻讓他覺得平淡無奇。他對大自然的愛並沒有消失,他隻是感到很累,他的生命已經耗盡了。
整整一個月,他僅僅畫了五張油畫。他覺得疲勞,說不出的疲勞。他覺得頭腦空虛,生命的源泉已經枯涸。仿佛在過去十年裏,從他手下湧現出來的成百上千的素描和油畫,已經帶走了他的全部生命。
提奧的兒子小文森特也病了,提奧則麵色蒼白而憔悴。提奧這一段時期的境況不好,古皮爾畫行的經理曾威脅辭退他,因為提奧為了印象派的作品而忽略了正常的營業,在過去一年中畫行一直是賠錢的。那個經理之所以敢這樣,一個重要原因在於梵高伯伯家的股權已經全部賣掉了。小文森特的病情稍見好轉的時候,梵高回到了奧維爾。如果提奧失了業,他們的日子都沒法過,何況提奧的健康狀況又不佳。梵高沒有錢吃飯,也沒有錢買顏料和畫布。在這樣困難的時期,他是不能向提奧要任何東西的。
1890年7月,梵高的癲癇病再次發作,他的精神狀況差到了極點。提奧擔心他會因為喪失理智而做出無法改變的事情來,經常提心吊膽。
梵高嚐試作畫,但是沒有用,因為他再也沒有**。很快就到了7月中旬,盡管提奧還在為公司的事情煩惱, 為孩子的看病賬單發急, 他還是設法擠出50法郎寄給他哥哥。梵高把這些錢交給住宿的飯館,這可以使他差不多能維持到7月底。這以後怎麽辦呢?他不能指望再從提奧那兒得到錢了。加歇大夫也說過,癲癇病人在經曆數次急性發作之後,會完全失去理智。他不想再次被關進療養院,但是他又不能避免疾病的發作,他不想被疾病控製。
梵高畫了生命裏的最後一幅畫,名為《烏鴉群飛的麥田》。中午,當太陽燃燒到一天中的最高溫時,天空突然出現了一大片黑鳥。它們充滿空中,遮暗了太陽,好像要把萬物埋沒在拍打著的翅膀聚積而成的一團不透氣的黑色濃雲中。
精神已經到崩潰邊緣的梵高,感到自己應該向這個世界告別了。
繪畫是他一生的事業,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他要以一切來捍衛它。現在他連自己的神誌都控製不了,活著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了。他想起了第一次深愛的女孩厄休拉,想起她美好的身姿及毫不留情的拒絕;想起了刻在他靈魂深處的凱溫柔的身影;想起了可以稱為唯一的妻子的克裏斯汀;想起了第一個把愛獻給他的瑪戈特;想起了他所有的畫家朋友……
梵高用最大的毅力支撐著不斷搖晃的身體,他踉踉蹌蹌地穿過廣場來到山丘,毫不遲疑地拿出手槍向自己的胸前開了一槍。當時,梵高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行動,子彈並沒有打中要害,鮮血從他的身體裏不停息地湧出,像是要把天空都染紅。
梵高被送進了醫院,雖然沒有一槍致命,但是他的生命也快要消逝了。提奧接到梵高重傷的電報後,急忙趕來。他坐在梵高的床邊,看著奄奄一息的哥哥,淚像小河般流淌下來。這是他最敬愛、最支持的人,而這個人馬上就要離去了,永遠地離去。
梵高用瘦骨嶙峋的手輕輕握住提奧的手,微笑著說:“再見了,提奧。”他的眼睛射出純淨的、欣慰的光芒,臉上也是安詳、溫和的神態。他好像在思索著。
也許他想到了他開槍前的最後一幅畫《烏鴉群飛的麥田》,畫麵的大部分仍然是他最喜愛的金黃色,但卻充滿不安和陰鬱。烏雲密布的沉沉藍天死死壓住金黃色的麥田,沉重得叫人透不過氣來,空氣似乎也凝固了。一群淩亂低飛的烏鴉、波動起伏的地平線表現了壓迫、反抗和不安,給人不祥的觸感。
梵高自畫像
也許他想到的是在聖雷米療養院裏畫出的《星空》,那是多具震撼力的畫啊。在不同層次的藍色裏,一些節奏顫動的線條,映襯出美麗的雕塑般的頭部和具有結實造型感的軀幹。畫麵的一切都呈藍色或藍綠色,深色襯衣和帶紅胡子的頭部除外,從頭部到軀幹,再到背景的所有的色彩與節奏的組合,以及所強調部位的微妙變化,都表明這是一個極好地掌握了技巧的藝術家,仿佛是清醒的梵高畫下了精神崩潰的自己。
也許他想到的是最喜愛的那幅《向日葵》,黃色和棕色調的色彩表現出充滿希望和陽光的美麗世界。盛開著的向日葵像閃爍著的熊熊的火焰,是那樣豔麗、華美,同時又和諧、優雅甚至細膩。
但是最後,梵高拚命想抓住的這個世界還是緩慢卻無情地溜走了。
1890年7月29日,梵高再也沒有醒來,永遠沉睡在奧維爾。
梵高死後,他的聲名越來越大,作品受到人們瘋狂的推崇。《鳶尾花》以5390萬美元的高價賣出;《向日葵》係列中的一幅賣出3950萬美元;《加歇醫生像》以8250萬美元的價格賣給了日本收藏家;《拿煙鬥的男孩》拍賣價 1.0416億美元,這是現在世界上賣價最高的藝術品之一。這對梵高而言,是悲哀還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