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君無敵”諫梁君

魏國的開國之主是魏文侯,他禮遇學者的開明作風在列國聞名。到了他的孫子惠王,是一位雄心勃勃的野心家,中原諸國中首先稱王的就是他。

惠王因無法忍受秦國的威脅而遷都到大梁(今河南開封),所以又稱“梁”。梁在軍事上連遭挫敗,先後被齊、秦擊敗。這位野心勃勃的惠王發憤圖強,希望重振雄風,於是便向外發出求賢的呼籲。

孟子聽了這個消息,認為機會來了,便決定率弟子們前往大梁。當時孟子已經53歲。

孟子一行人走到名叫石丘的地方,遇見了一個宋國人。這個宋國人是一位非戰論者,名叫宋輕,孟子很尊敬這位前輩,於是恭敬地向他詢問:“不知先生將去往哪裏?”

宋輕說:“聽說秦、楚兩國正準備出兵交戰,我要到楚國去晉見楚王,勸他罷兵。楚王不願聽的話,我就去見秦王,勸他罷兵。我想兩個國王,總會有一個聽我勸告的。”

孟子說:“我不想知道詳細情形,隻是想聽大概的意旨,您究竟打算怎樣去勸說呢?”

宋輕說:“我會告訴他們有關交戰的不利情況。”

孟子說:“先生的誌願是很偉大,但是先生所提倡的理由使不得。先生準備用‘利’字去勸說秦、楚兩國君王,如果秦、楚兩國君王都貪利而停止出軍,三軍將士們也因貪利而喜歡罷兵。那臣子們都心懷利念侍奉君上,做兒子的心懷利念侍奉父親,弟弟心懷利念侍奉哥哥。這樣一來,君臣、父子、兄弟之間最後都會拋棄仁義,大家都為了‘利’互相交接了。到那時,國想不亡都難了。

“如果先生用仁義勸說秦、楚兩國君王,秦、楚兩國君王都因仁義而停止出軍,三軍將士也為了仁義而停戰罷兵。臣子懷著仁義之心侍奉君上,兒子懷著仁義的思想侍奉父親,弟弟心懷仁義侍奉哥哥,這樣一來,君臣、父子、兄弟間都拋棄了利的念頭,懷著仁義之心相互交接,還怕不能統治天下嗎?何必一定要強調一個‘利’字呢?”

孟子抵達大梁時,惠王很興奮,用上賓之禮招待他們。初次見麵,惠王便直接問道:“您老人家不遠千裏而來,難道有什麽妙計可以為我國謀利?”

孟子回答:“君王為什麽總說‘利’字呢?除了利,還有‘仁’、‘義’二字呢。假如國君這麽說,那大夫們、一般的讀書人和老百姓都這麽想,這樣上下都為利而爭,國家不是更加危險了嗎?在有兵車萬輛的國家裏,殺天子的,一定是天子屬下享有采邑、分掌兵車千輛的公卿;擁有兵車千輛的諸侯小國,弑殺君王的,一定是掌有采邑、分管兵車百輛的大夫。從萬輛兵車裏取千輛,從千輛兵車裏取百輛,算是不少了,如果臣子不講仁義,隻以私利為重,那一定是不篡奪君位就不滿足了。但是講仁愛的人一定不會拋棄父母,也不會把君上拋在腦後。所以還是請君王談談仁義吧,利就免了吧!”

惠王聽了孟子的一番話,心裏當然不是滋味。但是當時社會,盛行實利主義,這已經成為風氣。因戰國時期諸侯國之間彼此攻伐,難有寧日,不管大國小國,都全力謀取富國強兵之策,內政設施或外交謀略的運用都希望迅速有效地見到實際成果,也就是所說的“實利”。難怪有人會用利去勸說秦、楚兩國罷兵言和,而惠王一見到孟子也以利相問。

孟子認為隻求達到罷兵目的就以利引誘,這是不對的,因為這樣一來,它所帶來的弊害比當前的利益更大。惠王的求利思想隻能讓世局更加混亂,所以孟子直接說出如果一個國家上上下下都交相奪利的話,這個國家就很危險了。

孟子認為如果想要在擾攘混亂的世局中建立一個新秩序,就要從根本著手,把仁義思想深植人心,讓人們從內心自覺遵守社會秩序,那樣社會才會安定和諧。孟子是一位擇善的學者,他認為這是一種認知,從不改變也不妥協。

一心想要強國的惠王,第一次與孟子見麵便被教訓一頓,心裏雖然不悅,但是想孟子一代賢人,又是學者,即使他那一套不合時宜,但在道理上是無可辯駁的。所以他對孟子仍然很禮遇,經常邀請他進宮,商討為政之道。

有一次,孟子去見惠王的時候,惠王正站在園圃的池塘邊上欣賞他所豢養的一些鴻雁、麋鹿。

他問孟子說:“講仁義的國君,也喜歡玩賞這些鳥獸嗎?”

孟子回答說:“因為是賢君,才會享受這種樂趣;那些不賢的國君,即使有了這些東西,也不能享受並從中感到快樂的。《詩經》上曾稱讚文王:‘文王開始準備建造靈台,他還在計劃如何布置、營建時,百姓們知道了,便一起動手建造,沒幾天就完成了。’文王本沒想急著完工,但是眾多百姓像兒子侍奉父親一樣都趕來幫忙,所以很快就建造竣工了。文王在靈囿裏遊玩,看到鹿安靜地伏著不動,全都是肥滿光澤;鳥兒的羽毛也都潔白幹淨。文王走到靈沼旁遊玩,看到滿池子的魚兒活潑地遊來遊去。

“文王用人民的勞力修築高地和深池,人民反而快樂歡喜,把這個台稱為‘靈台’,池稱為‘靈沼’。園裏有大大小小的鹿。池子裏有魚和鱉可供欣賞。這是因為古時候的賢君能夠與百姓同樂,那樣他自己也能充分享受這份快樂。

“《書經》上記載著人民對夏桀的怨恨情況,他們在暗地裏都說桀就像頂在他們頭上的烈日一樣的暴君,他們都盼著他滅亡,哪怕是和他一同滅亡也願意。人民對他怨恨到了這種地步,即使有台池鳥獸,他能獨自享樂嗎?”

惠王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不由得頻頻點頭讚許。然後,他們兩個相攜回到宮內,惠王感慨道:“對於國政,我可以說是把全副心力都用上去了。如果河內有地方發生饑荒,我就把河內少壯人員遷到河東,再把河東的米糧運到河內,用來賑濟留在那裏的老弱婦孺。如果河東發生饑荒,也可用同樣的辦法。但是我看見鄰國的君主,沒有像寡人這樣用心愛民的,鄰國的人民也不見得減少,而我國的人民也沒有見增多,這是什麽緣故呢?”

孟子回道:“君王您喜歡談論戰爭,那我們就以戰爭來比喻吧。當戰鼓咚咚,揮軍進擊時,兵器一接觸,就丟棄了盔甲,拖著兵器敗下陣來,有的逃跑一百步站住了,有的逃五十步就站住了。那些逃了五十步的人反過來還笑逃了一百步的人膽子太小,您說應不應該呢?”

惠王說:“當然不應該,逃一百步與逃五十步同樣是逃啊。”

孟子說:“君王知道了這個道理,就不必希望人民的數目比鄰國多了,反正都是一樣。隻要不耽誤農家耕作的時令,五穀就吃不完;不把細密的漁網撒到低窪裏,魚、鱉就吃不完;在適當的時令,到山林裏去砍伐,材木就用不完。

“五穀和魚、鱉吃不完,材木取之不盡,這就能讓人民在養生送死方麵沒有缺憾,能做到這些,便是推行王道的開始了。再進一步,讓每戶農家在他們住宅的牆邊上種一些桑樹,用來養蠶,那五十歲的人就能穿綢緞衣服。另外再飼養一些雞、狗和豬,那麽,七十歲的老人日常就能吃到肉了。配給每家一百畝田,不要分配其他的差役影響耕作的時令,那幾口人的家庭就不怕會挨餓了。然後再慎重地辦理學校的教化,要教他們孝順父母、恭敬兄長,那頭發斑白的老人就不用親自肩挑背負地在路上辛苦了。

“七十歲的人能夠穿綢吃肉,年輕人不會挨餓、受凍,這樣子了還不能稱王於天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但是現在的國君們,在五穀豐登、糧食過剩的時候不懂節省,連豬、狗也用人吃的糧食喂養,卻不記得收購餘糧,以防饑荒時用。遇上了荒年,路上都有了饑死的人,還是沒有打開穀倉,拿出存糧救濟饑民。人民被餓死了,還推諉說:‘不是我的責任,是遇上了荒年。’這就如同拿刀殺人,卻說不是我殺的而是刀子殺死的一樣。隻要君王能負起責任,不以凶荒之年推脫責任,那普天下的人民都會來歸服的。”

惠王謙恭地說:“寡人願意接受教誨。”

孟子又反問:“用木棍殺人和用刀子殺人,有什麽不同?”

“沒有。”

“用刀殺人和用暴政殺人,有什麽不同?”

“也沒有。”

孟子接著說:“如今好多國君的廚房裏有肥肉,馬廄裏有肥馬,但人民臉上卻露出了饑餓的樣子,在荒地裏有餓死的屍體。這種豢養禽獸,餓死人民的做法,和率領禽獸吃人是一樣的!這能算是人民的父母嗎?孔子曾說過:‘第一個製作殉葬木偶的人,他將永遠地斷子絕孫。’因為他製作的木偶和真人太像了。殉葬木偶製作得太像真人,都要受到孔子的斥責。那國君怎麽能把人民活活餓死呢?”

當時各國諸侯都競相擴展勢力,爭搶地盤,動不動就出兵征討,殺來殺去,最苦的就是平民百姓。因為浩大的戰爭費用來自於人民賦稅的加重,兵則來自於年輕力壯的男子。

即便沒有戰爭,人民的日子也不好過。君王們的驕奢**逸、隻知享樂,無止境地揮霍來自於對民財的盡量榨取。結果廚有肥肉、廄有肥馬、園圃裏豢養著珍禽異獸,荒野裏到處能看到餓死的百姓。深居宮院、高高在上的君王根本不知道民間疾苦,隻知洋洋自得地欣賞花草鳥獸。這一切,讓孟子看了,怎能不令他義憤填膺。

孟子並不是為了求取個人的高官厚祿,他是想勸說居高位的君王能除去暴政,體恤人民疾苦,所以在為民請命。惠王不懂反省,還在為自己辯護說,他對國家已盡不少心力。孟子也毫不客氣地指出,他這樣施行小惠,與別的國君比起來,隻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區別而已。孟子還進一步告訴惠王,要如何愛護百姓,如何不失農時,如何教化人民,才能讓天下歸服,達到王道之治。

孟子提出了行王道、施仁政的政治理想,希望能說服滿腦子功利思想的惠王,這注定是要失敗的。不過,他不氣餒,仍在盡力而為。

還有一次,惠王請孟子入宮,問他該如何報仇雪恥,他問道:“魏國本是普天下最強大的國家,但是到了我手上,在東方被齊國打敗,連我的長子都在戰爭中被俘而死;在西方又割了700裏的土地給秦國;在南方還要受楚國侮辱。這些事讓寡人覺得無比羞恥,真想振作起來,為那些戰死的人報仇雪恨,可是,我要怎麽做才能達到目的呢?”

孟子回答說:“即使是方圓隻有100裏地的小國,也能稱王天下,何況你這大國呢。君王隻要能夠對人民施行仁政、減輕刑罰、少征賦稅;教人民辛勤耕作,努力生產;讓年輕人在空閑時候,學習忠孝的道理,在家侍奉父兄,在外麵侍奉長上。到那個地步,即便讓他們拿木棍做武器也能痛擊秦、楚兩國的精銳部隊。

“而敵國的國君,因為奪了人民的耕作時間,使他們不能耕田鋤草,沒有收獲養活父母,父母挨餓受凍,兄弟妻子離散四方去謀生。敵國的國君把人民推進水深火熱中,人們自然會怨恨。如果君王在這個時候去討伐,恐怕就沒人會與君王為敵了。古人說,‘仁君無敵於天下’,這話說得很對,請君王不要懷疑。”

孟子看出了惠王擴張領土的野心,所以便用施行仁政的道理加以勸諫。孟子指出,隻要減刑罰、輕賦稅,一方麵增加農業生產,一方麵教導人民忠孝之德,即便是小國,照樣能稱王天下。孟子所謂的“仁者無敵”思想很進步,“仁者”就是指君主。君主好比“為民父母”,他必須要有愛民之心,行為上不能放縱,君主如果背德違仁,那是沒有資格做君主的。

但是野心勃勃、功利心很強的惠王怎麽能聽得進孟子的這番說教,在他看來,孟子的主張是“迂遠而疏於實情”。孟子也發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在梁國沒有發揮的餘地了。

他曾因此向弟子們感慨:“對不講仁德的人,怎麽能跟他講仁義的道理呢?他的本心已經被私欲遮蔽了,顛倒錯亂,明明很危險,但他卻當做安全。明明災禍即將來臨,他卻看成有利,就喜歡做那些荒**暴虐的亡國行為。如果對不講仁德的人能夠講仁道的話,他又怎麽會弄到國亡家敗的地步呢?

“從前有小孩子唱說:‘滄浪的水這麽清澈,能洗我的帽纓;滄浪的水這麽混濁,能洗我的髒腳。’孔子聽後,對弟子們說:‘你們聽聽,水清就用來洗帽纓,水濁就用來洗髒腳。用來幹什麽,都是因為水本身的清或濁啊!’大凡一個人,一定是自己先輕慢了自己,然後才受別人欺侮的。一個家庭,一定是自己先毀壞,別人才敢去毀壞它。一個諸侯國,也是因為他先征伐別國,然後別人才來攻打它的。《書經·太甲篇》說:‘天降的災禍,可以躲避;自己造了孽,那就活不成了。’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啊。”

弟子們了解老師的心情,個個低頭不語。

孟子接著說道:“夏桀和商紂失去天下的原因是他們失去了人民。他們怎麽會失去人民的?因為他們失去了人民的信仰心。想要得天下,是有一定道理的;想要人民歸服,也有一定道理,那就是得到人民的信仰心。怎麽得到人民的信仰心呢?那就是給人民所需,拋棄人民所厭惡反對的。

“人民歸服仁君,和水往低處流、野獸往曠野走是一個道理!所以,把魚趕向深水的,就是吃魚的水獺;把鳥雀趕往樹林的,就是吃雀的鸇鳥。替商湯、周武王趕人民去歸服的,就是那殘害人民的夏桀和商紂啊!

“現在如果出現一個樂意施行仁政的國君,那各國諸侯都趕人民去歸服他了,即使他不願稱王於天下,也是推辭不掉的。現在那些想得到天下的人,好比患了七年的頑疾,然後去尋找收藏了三年的陳艾一樣,如果不事先預為儲存,即使耗費一生光陰,也找不到。所以說,現在那些想稱王天下的人,如果不立誌施行仁政,那他的一生就徒然生活在憂愁和恥辱中,最後必將會到身死國亡的慘境。

“《詩經》上說:‘怎麽會有好結局呢?隻有大家一塊陷溺於禍亂、死亡中了。’就是這個意思啊!”

孟子到大梁的第二年,惠王去世了,襄王繼位。這時,孟子把自己的理想寄望於襄王。孟子認為這位年輕的君主也許會比較有朝氣和幹勁,所以,他求見了繼位不久的襄王。

襄王一開口便問:“要怎樣才能安定天下?”

孟子回答:“天下統一後便會安定。”

“誰能統一天下呢?”

“不愛殺人的國君,就能統一天下。”

“誰會歸服不好殺人的國君呢?”

“天下都會歸服他的。君王知道秧苗嗎?如果在七八月間久不下雨,就會枯萎。假如天上來了一片烏雲,隨即下了一陣滂沱大雨,那這些即將枯萎的秧苗就會立刻蓬勃複蘇了。國君如果能像及時雨一樣解救人民困難,那還有誰能阻止人民來歸附你呢?

“如今天下的國君都喜歡殺人。如果出現了一個不喜歡殺人的國君,那天下人民,一定會伸長了脖子盼望他。能這樣的話,人民歸服他,就如水往低處流,是沒人能阻止得了的。”

孟子雖然對襄王說了這番道理,但他心裏有些失望,他事後對別人說出了對襄王的印象。孟子說:“襄王遠望去毫無風度,根本不像是個國君;走近他,更覺得他絲毫沒有威嚴,不讓人敬畏。”

孟子的仁政沒有用於惠王,繼任的襄王在孟子眼裏,也是一個無所作為的人。所以他打算離開大梁,再去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