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士兵

普利策花了差不多一星期的時間才抵達紐約,他走了不少路並且搭了好幾次便車。他在一些農家借宿,靠打零工來償付他的食宿。他很認真地學習英語,現在,日常的會話對他而言已經不是問題了。

23歲的約瑟夫·普利策

紐約並不算很大,也不是很漂亮,但是非常熱鬧。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建築物高聳入雲。在這裏,約瑟夫似乎可以感受到生命的跳躍,就像他自己一樣,又年輕又有活力。

每次他一提到“聯軍”這兩個字,就有人為他指路。最後,他總算找到聯軍總部。這裏有不少小辦公室,分為不同的部門,約瑟夫要自行選擇加入哪個部門。他很認真地觀察了一下,一個小辦公室門前掛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林肯騎兵隊”。約瑟夫很崇拜林肯,但他並不知道“騎兵”是什麽。

正當他躊躇不前的時候,一個士兵從裏麵走出來,他問約瑟夫:“你會騎馬嗎?孩子。”

“我會騎馬嗎?哈,這可是我最拿手的活兒了!”約瑟夫興奮地說。

“進來吧,孩子。”士兵用手拍著他的肩膀說,“進來談談吧,你一定剛從船上下來,你願意為美國的自由統一而戰,是嗎?太好了,你找對地方了。林肯騎兵隊的隊員全都是來自歐洲,他們會像兄弟一樣照顧你。”

辦公室裏的其他士兵看到約瑟夫走了進來,驚訝地說:“班長,這孩子還沒到當兵的年齡吧。”

那個士兵讓約瑟夫坐在一旁,他拿起一張紙,問道:“孩子,叫什麽名字?”

“約瑟夫·普利策。”

士兵的字寫得很潦草,他把普利策(Pulitzer)的名字拚成了“Pull-it-sir”,以至於大家一叫他的名字,別人就聽成是“揪他大鼻子”。還有人真的去揪過他的鼻子。

“你多大了?”

“17歲。”約瑟夫又補充,“1847年4月10日出生。”

“你父親的名字和職業?”

“菲力普·普利策,他是個穀物商人,已經去世了。”

“你母親呢?”

“她叫露易絲·博格,現在的名字是露易絲·普利策·布勞。”

“你的國籍?”

“我出生在匈牙利,是個天主教徒。”

因為那個士兵曾在布達佩斯待過一陣子:“我非常喜歡布達佩斯,”他說,“那裏美極了,我一直記得街上的樹,還有緩緩流過的多瑙河……”

士兵的話使約瑟夫非常感動,他想起了小時候的快樂時光。

看到普利策有些傷感,士兵轉移了話題,問道:“你為什麽逃出來呢?”

約瑟夫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包括母親的改嫁、與繼父不和等。

不過那個士兵顯然對這些事並不感興趣,他以命令的口氣打斷了他的故事:“在此簽名!”

約瑟夫掃了一下眼前的文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自己有權利得到那300美元嗎?他可以開口問嗎?如果那300美元屬於每個來報到的人,說不定這個士兵也跟那個德國人一樣,想從每個人身上撈一筆呢。

“我的300美元呢?”約瑟夫鼓起勇氣問。

士兵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有點吞吞吐吐:“你知道300美元的事?誰告訴你的?”

約瑟夫馬上就明白了,他堅定地說:“要是拿不到錢,我決不簽字。打仗的是我,憑什麽你來拿這筆錢?”約瑟夫起身想走。

那士兵叫住約瑟夫說:“好,錢可以給你,孩子。”他把手搭在普利策的肩上,“我不過是開玩笑,錢當然是你的。你以後還要在戰場上為國效力,我不過是坐在辦公室裏寫寫文件而已,我怎麽會拿你這種新兵的錢?”

“現在,照我說的宣誓。”這個士兵以命令的語氣說道。

直到拿到錢,普利策才宣誓。

宣誓後,那個士兵由桌子那邊繞了過來,站在約瑟夫麵前。他暴怒地說:“孩子,你現在已正式加入了軍隊。我要教你別耍嘴皮子!”

“啪”的一聲,他一巴掌打在約瑟夫的臉上。

“現在,我要教你服從長官的命令。”

“啪”,又是一巴掌打在約瑟夫的腦袋上。

“這次,我要你牢牢記住頂嘴的後果。”接下來又是兩個耳光。

約瑟夫倒了下去,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痛苦地跪在地上,用雙手抱住頭。

在那些身經百戰、受盡戰爭之苦的老兵眼中,普利策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毛孩兒。這些老兵曾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園被毀,還有不少人在戰火中喪命。年輕的普利策根本不懂戰爭是怎麽回事,他卻總愛對戰爭高談闊論,說的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這種目中無人的謬論,老兵聽了當然都很生氣。

約瑟夫的父母長得都很漂亮,可是約瑟夫一點也沒有繼承這些優點,他的外表看來很奇特,六尺二寸高的身軀頂著一顆大腦袋,亂發鉤鼻、前額突出、大喉頭、小眼睛,桀驁不馴的臉上微微帶著緊張的神情,這些都成為軍中士兵捉弄和取笑他的地方。

約瑟夫雖然已經17歲,可是有時候還是像個小孩,軍中的日子不好過,他所遭受的不公平的待遇使他常常忍不住哭起來。

約瑟夫身上也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優點——沉思好問、動人的談吐以及對書本的熱愛。因為約瑟夫下一手好象棋,所以蘭塞上尉常常叫他去下棋。蘭塞上尉不屬於林肯騎兵隊,他隻是跟謝雷頓將軍暫時來這裏部署軍務。接觸時間長了,蘭塞上尉發現約瑟夫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隻是性格有些怪罷了。蘭塞上尉常常在他受到刁難時為他說情。

這一天,蘭塞上尉正在跟林肯騎兵隊的指揮官說話,忽然聽到有個班長在大聲地斥責約瑟夫,他沒聽清楚那些字眼,但他知道那個班長一定被約瑟夫氣壞了。

上尉覺得很不安,他看了指揮官一眼,想到那邊去幫幫那個孩子。

“蘭塞上尉,請留步。”指揮官語氣堅定地說。

“是的,長官。我知道您討厭約瑟夫,可那孩子的日子也不好過。昨天晚上我看到他的臉上有道傷痕,他硬說騎馬不小心摔傷的,我知道他在說謊。他是個不錯的孩子。有人傷害他,我能不管嗎?”

“不錯的孩子?”指揮官不以為然地說,“也許對你來說他是個好孩子。可是對軍隊而言,他可是個麻煩人物。我知道你喜歡跟約瑟夫下棋,你以為下棋和閑聊就能造就一位好軍人嗎?約瑟夫還沒有上過戰場,不過我可以保證,如果你讓他上戰場和人辯論,他肯定能贏。軍人最重要的品質就是服從,約瑟夫不但不服從命令,還整日跟長官頂嘴。如果他不能控製自己的脾氣,改掉愛頂嘴的毛病,我想他的長官會幫他改正。”

蘭塞上尉提醒指揮官說:“長官,您可別忘了,一個騎兵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麽?我想您也不會否認吧,約瑟夫確實是您隊裏最好的騎兵之一。”

“他的馬術確實很好,”指揮官承認說,“這麽好的騎兵並不多見。但他沒有一個軍人的樣子,站也站不直,走也走不好,老是丟三落四,你問他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就東拉西扯說個沒完。”

蘭塞上尉笑了,普利策就是這副德行。普利策古怪的儀表和神經兮兮的表情,常使指揮官看不順眼,大部分的人都喜歡拿他尋開心。有一次指揮官暴跳如雷地對他說:“你給我滾蛋,我們軍中沒有你這種笨蛋!” 麵對長官和士兵們的冷嘲熱諷,約瑟夫和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蘭塞上尉相信,約瑟夫在軍隊裏沒有一個知心朋友。

上尉喜歡和約瑟夫交往。有天晚上,他們在下棋的時候,蘭塞問起約瑟夫和長官頂嘴的事。

“他為什麽要那麽罵你?”

“沒什麽,蘭塞上尉。”約瑟夫看著棋盤。

“他的叫罵聲我都聽到了,你還說沒什麽。”

約瑟夫注視著上尉的臉,他說:“今天早上班長給我布置一個任務,我問他為什麽要做這件事,他便認為我故意抗命。”

蘭塞上尉決定給約瑟夫上一課,他清了清嗓子,語重心長地說道:“約瑟夫,在軍隊裏,不管你認為這道命令對不對,都不要去懷疑。服從是軍人的天職。孩子,你有時問得太多了。你總是想知道為什麽要發出這個命令,這道命令的目的是什麽,軍中是不準有這種好奇心的。人家怎麽走,你跟著走就是了。我知道你興趣廣泛,總想弄明白所有事情,這些都是很可貴的品質,在你退伍後,這些品質可以使你取得成功。可是現在,你現在不需要思考,軍隊會為你思考,你不用去猜想格蘭特將軍在西部做什麽,或林肯總統怎麽會作這樣的決定,謝雷頓為什麽要調動一半騎兵到弗吉尼亞,這些可不是二等兵約瑟夫要思考的事……”

“真的嗎,謝雷頓將軍要調一半騎兵去弗吉尼亞?我們接到命令了嗎?我是不是也得去弗吉尼亞?另外一半騎兵去哪裏?還有——”

蘭塞上尉聳聳肩,他知道自己無法使這個孩子改變:“停!停!約瑟夫,就此打住,咱們還是繼續下棋吧。”

消息果然是真的,這就表示戰爭快要結束了。士兵們都雀躍不已,因為調防的關係,士兵們要做大量的準備工作,約瑟夫因此少吃了不少苦頭。有個士兵告訴約瑟夫,他曾聽一些老兵說,約瑟夫是林肯騎兵隊裏最好的騎士,全隊都以他為榮。約瑟夫太快活了,可是第二天,他又惹麻煩了。

那天一大早,部隊緊急集合。約瑟夫遲到了,值日班長看到他匆忙地跑進隊伍,就命令他出列。約瑟夫出列後,班長暴跳如雷、大罵不止,什麽難聽的字眼都搬了出來,連約瑟夫的國籍及祖宗三代都罵進去了。約瑟夫的個性是,隻要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就會大動肝火。聽到這一番謾罵,他氣得雙手哆嗦,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朝班長的臉打過去。

這些士兵不敢相信他們所看到的——約瑟夫居然毆打長官。他們個個嚇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一位年輕的排長恰好走了過來,看到這種場麵,他也怔住了,不過他很快就恢複了理智。

“把這個人帶回總部。”年輕的排長沉著地發出命令。他對從地上爬起來的值班班長說:“繼續你的任務,班長。約瑟夫的事我來處理。”

約瑟夫被帶到總部大樓的一個小房間裏,排長派了個武裝士兵看守他。約瑟夫坐在室內的小**,黑暗更加深了他內心的恐懼,他不敢躺下,隻是用雙手緊抱著頭,眼淚奪眶而出。

約瑟夫並不後悔他做的一切。他相信,如果還有人這樣侮辱他,他還是會痛打那個人一頓,不管這個人是班長還是排長。時間慢慢地過去,他終於因為筋疲力盡睡著了。忽然,外麵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是馬匹和士兵在調動吧,他們會怎樣對待他呢?會把他除役,還是槍斃呢?夜已經深了,大家好像已經把他遺忘了。

就在這時,有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跟衛兵說話,接著,門被打開了。約瑟夫從**爬了起來,想知道開門的是誰。當他發現是蘭塞上尉時,他高興極了。上尉故作嚴肅地對這個年輕的男孩說:“好呀,約瑟夫,你又闖禍了!”

“他們——他們會把我怎麽樣?蘭塞上尉。”

“你們那個挨了揍的班長想殺了你呢,不過有不少人去指揮官那兒為你說情。約瑟夫,你不用受罰了。”

“這麽說,我是不會被槍斃了?”

“槍斃?你怎麽會這麽想?軍隊不會這樣處置一個17歲男孩的。可憐的約瑟夫,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呢?”

蘭塞上尉輕拍著男孩的手臂,繼續說:“約瑟夫,你已被調往弗吉尼亞,我們現在就要分手了,我是來跟你道別的,我得跟謝雷頓將軍一道走。在我走之前,孩子,你一定要記住這幾句話,在戰爭結束以前,不要再挑戰軍隊的紀律了,你會吃苦頭的。”上尉用手緊握著約瑟夫的肩膀,“約瑟夫,別忘了繼續磨煉你的棋藝,你是此中好手。”20分鍾後,約瑟夫上了馬,準備往他的新駐地出發。

他已決定接受蘭塞的忠告。在他服役的最後這段日子裏,他再沒有闖過什麽禍。但是,這段受盡折磨和嘲笑的軍隊生活給他的心靈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創傷。他再也不是一個快樂、神采奕奕的男孩了。在他的餘生中,他再也沒有試圖從他人身上獲得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