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回憶

牧師之子

1875年1月14日,阿爾貝特·施韋澤出生在德法邊界阿爾薩斯省一個名叫凱澤爾貝格的小城。他的家坐落於靠山的那一邊,旁邊有一座木塔。村中居民大部分信奉天主教,他的父親擔任福音教會副牧師。自從法國軍隊占領阿爾薩斯省以後,他們的教會被廢除,小教區也被憲兵隊侵占了。

施韋澤在家裏排行老二,他有一個姐姐,比他大一歲。施韋澤出生的那年是萄葡豐收年,他常常因自己能出生在葡萄豐收年而感到自豪。他出生大約半年後,父親就成為京斯巴赫教區的正式牧師了,全家搬到了明斯特塔爾。他外公家就在京斯巴赫,外公是當地一位有名的牧師。

小時候,施韋澤是一個身體非常羸弱的孩子。許多牧師太太看到在母親懷中的施韋澤的時候,馬上露出了尷尬的神情,這也難怪,因為她們看到的是一個麵色黃黃、骨瘦如柴像猴子般的嬰孩,即使想客套一下,但又說不出“真可愛”這句違心的話。這件事情,在他母親的心裏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不知道當時她是如何承受住這樣的痛苦的。施韋澤的母親當即跑入臥室,緊緊地抱著他大哭了一場。那天所發生的事情,一定深深地埋在母親的記憶中,因為日後母親曾一再的向他提起這件事。

連醫生對施韋澤虛弱的身體都感到束手無策,母親有一次甚至認為他停止了呼吸,時常擔心他是否能長大成人。也許是因為當地新鮮的牛奶和空氣,他在兩歲時身體開始逐漸好轉,逐漸長成一個非常健壯的孩子。

施韋澤在京斯巴赫度過了熱鬧而又愉快的童年生活,但是有一件事情卻讓他印象深刻。從他懂事以來,他腦海中的第一個記憶就是一張魔鬼的臉。從三四歲開始,他的父親在每個禮拜日都會帶他去教堂。他總是很期待禮拜日的到來。關於魔鬼的臉,他已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印入他的腦海中的,隻記得有一次他突然看到風琴一旁閃閃發亮的木框中,有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可怕麵孔,瞪著雙眼掃視著整個教堂。每當眾人唱聖歌或是他的父親走上祭壇祈禱時,這張臉就完全消失不見,隻剩下琴聲伴著聖歌。他暗自揣測,那一定是魔鬼在窺伺著教堂。雖然感到害怕,但卻不知為什麽他沒有向別人提起過這件事。施韋澤想那張臉一定是魔鬼的臉,否則他不會在父親講述神的故事時就逃掉。

這件事情,對於施韋澤幼年時期的信仰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一直到他上學後才了解到實情,魔鬼的臉其實就是風琴手伊爾第斯先生。當他伸著脖子探望父親將在什麽時候登上祭壇和進入教堂的時候,伊爾第斯先生的整個臉龐倒映在風琴上的鏡子中,呈現在他的眼前。

幼年時的回憶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多得數不清。有一天,施韋澤在院子裏看到一隻非常漂亮的小蟲子,它在他的手上飛來飛去。剛開始的時候施韋澤感覺非常有趣,突然間他大喊一聲“痛死我了!”這隻蟲子原來就是從他父親的蜂箱中飛出來的蜜蜂。家人聽到他的尖叫聲,都緊張地放下手頭的工作跑過來。當看到他那隻紅腫的小手時,他們憐惜地說道:“真可憐!”

眾人忙亂成一團。女傭抱起他不斷地用吻來安慰他,母親則對父親喋喋不休地抱怨,責備父親的粗心,竟然不曾留意在院子裏的施韋澤。他一直哭鬧個不停,甚至比剛才被蜜蜂蟄到時哭得還凶,這大概是因為大家都不停地哄著他,他索性撒起嬌來了。這時他忽然發現被蟄的地方不痛了,而自己卻仍然在放聲大哭,他開始覺得有些難為情了。他在內心裏命令自己:“別哭了!”然而,這種命令卻絲毫沒有起作用,他仍然希望從大家那獲得更多的安慰,因此一直哭個不停。

“非洲聖人”阿爾貝特·施韋澤

自從發生這件事情以後,一連好幾天,年幼的施韋澤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非常羞愧。長大後,每次想到這件事情,仍然抹不掉心中的那種羞愧感,而且每當他遇到一點點挫折,總會想起當時的情景。

小時候施韋澤最害怕掘墓人耶格勒。耶格勒在每禮拜日敲完鍾之後,總要到牧師公館拿洗禮的用具及歌本。他每次臨走之前總會摸著施韋澤的額頭,然後以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口氣對施韋澤說:“你很快就會長出角來!”施韋澤的額頭本來就很突出,所以一直很擔心額頭上會長出角來,他時常摸著額頭,感覺它似乎在慢慢地向外突起,尤其是當他在《聖經》上看到長出長長的角的摩西像之後,變得更加擔心。

當禮拜日一家人在門前擦拭鞋子的時候,就會傳來耶格勒示意眾人上教堂所敲出的當當聲,這時施韋澤整個人就像一隻遇到蛇的兔子一樣,呆立在當場無法動彈。他除了待在原地等候耶格勒前來撫弄他的額頭外,一點辦法也沒有。這種不安伴隨了他將近一年的時間,後來聽父親說,世界上隻有摩西才長角時,才擺脫了這份長久的恐懼與不安。

當耶格勒知道施韋澤已不再害怕額頭長角這件事之後,他又換了別的話題說:“我們都是普魯曼人,凡是普魯曼人都要從軍,當兵的人都要穿上厚重的衣服,再過兩三年,少爺您也要到對麵的鐵匠鋪去定製衣服了。”

聽到這番話,施韋澤又開始擔心了。因此每當有空閑,他就會到鐵匠鋪前注意觀看是否有軍人來這個地方定做衣服,但是他所看到的人全都是專程為自己的馬定製鐵蹄的,此外並沒有其他目的。雖然如此,他還是放心不下,經常指著那些身披盔甲的騎兵圖片問母親:“為什麽當兵的人要穿鐵製的衣服?”

“不對,一般當兵的人都穿的是毛料衣服,你如果將來當兵,也要穿那種毛料的衣服。”聽了母親的解釋,施韋澤總算放心了。或許,耶格勒隻是想把施韋澤培養成一個英勇的男子,但是他的做法實在是太過分了。

作為一個掘墓人,耶格勒倒是一個很嚴肅的人。當他在教堂內走動時,身材魁梧,整個人也顯得風度翩翩,可是在其他方麵,他是一個舉止怪異的人物。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施韋澤和父親在外麵散步時,偶然經過耶格勒的家門,他從窗戶中看到他們,突然跑了出來。他的眼睛中充滿著淚水,父親驚訝地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原來耶格勒飼養了一頭漂亮而且非常溫順的的小牛,它就像小狗一樣的惹人憐愛。這年夏天剛開始的時候,耶格勒便將這頭小牛寄養到山裏的牧場,今天本來是想去看看這頭小牛長大了沒有,他興衝衝地去看小牛時,小牛卻不認識他了,這讓他覺得非常氣憤。幾天之後,仍然無法釋懷,他不能忍受這頭無情無義的小牛,於是將它賣掉了。

施韋澤和其他小孩子一樣,不喜歡上學,不僅僅是不喜歡,甚至還感到討厭。到了上學的年齡,父親將他帶到教師家。一路上他哭個不停,不想去上學。當踏入學校後,第一次讓他激動的是督學來校視察。他之所以這麽激動是因為長這麽大第一次看到寫書的人——督學肖泰尼爾先生。平時對學生不苟言笑的老師,對肖泰尼爾先生卻一反常態,表現出曲意奉承、唯唯諾諾的樣子,並且滿臉笑容地遞上教學日記。肖泰尼爾這個名字出現在中級班所用的綠皮教科書上,以及高級班所用的黃皮教科書上,他終於親眼見到這位銷量僅僅次於《聖經》的暢銷書作者。

肖泰尼爾身材瘦小,禿頭、紅鼻子,穿著一件褪色的灰衣服,給人一種邋遢的感覺。但是當時在施韋澤看來,這些都不足以掩飾他的內涵,他的身上似乎有某種光輝存在,深深地吸引了施韋澤,而且老師們均一反常態地與督學交談著,令施韋澤深以為奇。

不久施韋澤遇到一位比肖泰尼爾更吸引他的人,這人就是毛雪。一個住在隔壁村以經營家畜以及土地買賣為職業的猶太人。當時,村莊中還沒有猶太人,每當毛雪駕著馬車經過京斯巴赫時,一定會吸引很多村莊裏的小孩子圍觀。大家成群結隊地跟在馬車後麵,不斷地取笑毛雪,當時施韋澤對這件事也很感興趣,也加入了這群孩子的隊伍。

有一次施韋澤跟大家一起跟在馬車後麵,大聲喊著:“毛雪,你這個猶太的毛雪。”一些大膽的孩子甚至會卷起上衣,模仿豬的叫聲,並且靠近他的身旁嘲笑他,一直跟到橋畔才停止。

滿臉雀斑、留有一撮小白胡子的毛雪似乎沒有聽到,依然保持著同樣的步伐緩緩前行。直到馬車走過橋後,毛雪才將頭轉過來,尷尬的神色中仍不減溫柔,對孩子們微笑著。這一瞬間,施韋澤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被這種微笑震懾住了,心中閃過一束光輝,他的腳好像被拉住似的,無法動彈。毛雪一直是被欺侮、被羞辱的對象,但他卻始終保持緘默,這是有怎樣大的勇氣才能做到的事啊!

從那時起,每次見到毛雪,施韋澤都會主動、有禮貌地向他打招呼。當他進入中學時,每次去學校都要和毛雪並肩走一段路程,隨意地交談著,和毛雪相處時,他有種充實舒暢的感覺。毛雪當然對施韋澤的內心變化毫不知情,他的存在對施韋澤來說,究竟具有什麽樣的意義呢?直到現在,每當施韋澤想大發脾氣或大聲怒吼來發泄自己心中的怒氣時,總會想起那位駕著馬車、笑容可掬的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