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的生活

普法戰爭失敗後,法國雖然元氣大傷,但是在第三共和領導之下,舉國上下節哀奮發,不僅償還了付給德國的戰爭賠款,而且經濟上也得到了進一步發展。法國雖然很快恢複了往昔的繁榮和安定,但戰敗的陰影仍籠罩在國民心中。

莫泊桑是一位熱情、敏感又有抱負的青年,他曾飽受戰爭之苦,現在看到劫後餘生的法國人,除了抱著悲天憫人的情懷外,也隻好學習福樓拜和當時自然主義者的處世態度。他剛剛進入社會,海軍部那種一成不變的生活不僅顯得枯燥乏味,而且使他感到孤獨。

當然,他可以去拜訪福樓拜,或者一些住在巴黎的朋友,但總的來說,他在這段時間,跟福樓拜及文學圈裏的人接觸並不頻繁。一方麵是他那枯燥的工作使他靈感全無,他並沒有寫出來什麽東西可以給他們看。另一方麵,他常常和一些粗俗不堪的人混在一起聊以解悶。他曾對他那些文藝界的朋友表示,這是令他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我們可以想象,那份微薄的薪資,那份冗長乏味勞累不堪的工作,對這位敏感、害羞的青年影響當然很大。

1897年9月3日,莫泊桑在埃特爾塔與他母親度過了兩星期的年休假期後,給母親寫了這樣一封信:

我知道這封給您的信有點太急,但是我已等不及要寫了。我太寂寞、太孤單、太消沉,所以急著要看您的回信,以慰我的孤寂。時間太短了,好像隻是見了一個麵,聊了一聊,一個假期便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每次假期結束,我都要問自己:“怎麽回事?我才剛剛回來,話也沒來得及談呢!”我害怕冬天,冬天裏長夜漫漫,我一個人躺在**,全身都會冷得難受。在入睡之前,我點著蠟燭讀書,也隻覺得形單影孤。去年冬天,我感到孤單時便想到您,您在冬天漫長寒冷的夜裏,肯定也會有我這種感覺。我還要在這兒度過三個月的枯燥生活。萊昂·封丹今晚又出去吃飯了,本來我們可在吃飯時聊聊……我多麽希望再回埃特爾塔度假啊。

莫泊桑這種畏懼嚴冬來臨的意識,再度表現了他孤單、寂寞的感覺。洛爾懷著和他一樣的寂寞和沮喪的心情,在漫漫長夜中盼望兒子的歸來。兩年後的9月3日,莫泊桑又寫了一封信給母親:

親愛的媽媽:

我苦苦地等了十一個月,好不容易等來了年假,這是我全年中唯一的樂趣,而它又過得那麽快。今天我還在長歎,十五天怎麽會過得那麽快!難道我真的已在埃特爾塔度了一次年假嗎?我好像還是待在辦公室裏,翹盼這個假期呢!離開您最令我難過的是,我擔心今年冬天您會覺得更寂寞。您一個人孤單地住在那裏,我害怕這種對家人的思念牽掛會有損您的健康。每次一想到您老人家坐在矮椅子上,對著壁爐默默地沉思,我就覺得難過。雖然現在還是9月,我已能感覺到寒冬的氣息。我到花園去逛了一趟,花園裏的樹木已開始落葉了,這些情景使我覺得冰天雪地的日子不會遠了。下午三點就得點燈,淅瀝瀝的雨點敲著窗戶,日複一日的叫人難挨的嚴寒……我也是在漫長的夜裏,孤零零地從事我的寫作。

我不該向您訴苦,本來您已有點悲觀,而我卻使您悲上加愁。但這就是我的心情……今天這一天,我覺得特別漫長,比我在家休假的日子,不知長了多少。

莫泊桑不僅在感情上依戀著母親,在學識方麵也得到了母親的啟蒙。在他的少年時代,母親的啟蒙教育和多方麵扶持奠下了他的文學根基。現在,他母親要他下班以後,利用空閑時間作詩並寫短文,但這談何容易。白天工作了一整天,晚上又要絞盡腦汁寫作,這是非常痛苦的事。尤其是晚上,在冰冷的小房子裏,孤零零地伴著如豆的燭光寫作,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有的時候,莫泊桑幹脆就想放棄不寫了。1878年7月,他給福樓拜寫信道:

我在海軍部的工作會使我發瘋,每天從早到晚被那些雜務累死了,沒有一點空間。到了晚上我也沒有心思工作,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發現我的思想平庸、腦筋簡單,寫作時總是不能表達,我感到心灰意冷,我的前途隻有一片渺茫。但願我能躲在一個角落裏,靜悄悄的,沒有煩惱、沒有喧囂。我怕別人打擾,所以我喜歡孤單,但我不能工作時又感到煩惱……

莫泊桑原本是個好動、反應靈敏的孩子,盡管他的身體強健、精力充沛,然而在工作和寫作的雙重壓力之下,他卻變得情緒不穩,易於衝動。這種情緒變化加上其他困擾他的因素,的確有損於他的健康。在這時期,他寫給他母親的信,表現得心灰意冷,寫給福樓拜的則顯得悲觀痛苦。

為了擺脫內心的煩悶和刻板工作所帶來的困擾,莫泊桑開始以劃船作為他的娛樂,這是他從小就開始喜歡的一種運動。莫泊桑起初和萊昂·封丹在阿金索水邊叢林的白色別墅中租了一間小房子,萊昂是他在家鄉的朋友,現在也在巴黎工作。他們所去的地方包括塞納—馬恩省河附近的沙橋威、契投、包基佛、比桑和阿金索等處。塞納—馬恩省河下遊兩岸風光旖旎,是遊人休假的好去處,也是印象派畫家尋找戶外風景的好題材。

隨著歲月的流逝,莫泊桑結識了一大群的朋友,其中有萊昂·封丹、勞伯第·賓康(他是高乃依中學校長的兒子,後來做了魯昂市立圖書館館長)、艾伯特·約翰威利和亨利·布蘭尼等。他們並非個個都是劃船能手,賓康和封丹有些文弱。雖然他們並不像莫泊桑那樣愛好劃船,也沒有莫泊桑那樣的體力,但他們都是水上活動的愛好者。

一個星期中,莫泊桑總有一兩天是住在河邊的別墅裏,起初是在阿金索,後又搬到包基佛,又搬到比桑,以便早晚都可以劃劃船。他酷愛清晨的寧靜,一早起來清掃小船後,就在晨曦中劃著小船,徜徉於碧波**漾的小河中,兩岸風景如畫。晚上的寧靜又別有風味,他在寫給他母親的信中描述晚上劃船的情趣時說:

我反複地劃來劃去,不斷在河中穿梭往返。我那艘船的船頭有一盞燈,河畔的青蛙和老鼠早就認識我的船了,所以每當我經過時,它們都會出來迎接我。我有時獨自一人劃一艘大船,有時劃一艘普通的小船。我半夜時劃船到包基佛,找朋友們討酒喝時,他們都嚇了一大跳。

這種泛舟河上自娛的樂趣,對這位羞澀而有抱負的文學家來說,正如他結識朋友的活動一樣,是為了滿足他渴望融入的願望。

小時候,他曾經捉來許多蜘蛛嚇唬他的祖母。稍後,又在埃特爾塔海灘上化裝成一位小姐,嚇唬一位英國主婦。現在他又用同樣的惡作劇嚇唬他的夥伴們。他喜歡跟他們講一些很誇張的故事,以博得他們的驚歎和敬佩。

他穿著白色的夏布褲子,一件沒袖子的條紋背心,頭上戴著一頂漁人草帽,就這樣滔滔不絕地對他的朋友講故事,有些是他的親身經曆,有的是道聽途說。

為了逃避工作的壓力,他一麵工作,一麵為朋友們提供笑料,他經常嚇唬老實的中產階級。例如有一次,在開往巴黎的火車上,他神秘兮兮地捧著一個鬧鍾,那樣子就像投放炸彈的恐怖分子。

福樓拜和布耶兩個人都喜歡拿膽小的中產階級來開玩笑,無疑,他們的幽默也被這位年輕的訪客學到了。

當然,那些日子,莫泊桑與他的夥伴並不隻是終日吹牛取樂而已。莫泊桑在回憶這段時光時曾寫道:

我和我的夥伴度過了一段多麽愉快的生活!那時我們都是窮小子,我們在阿金索一家小旅館裏租了一個房間。雖然房子很簡陋,而且又是五個人擠在一起,但我仍在這裏度過了我生命中最難忘的時光。我們整天玩樂和劃船,當然隻有我最愛這項運動。那時候,我們有那麽多的奇談怪事和有趣的玩笑,都是那五個小混混想出來的,現在想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今後恐怕再也難得有這種日子過了,因為當年那股叛逆精神已經完全消失了。我們五位年輕的夥伴現在都是成年人了。

塞納—馬恩省河畔的碼頭風光,也屢次出現在莫泊桑的小說中,他寫道:

遠處傳來一陣嗡嗡的人聲,接著一片喧嘩擾攘,這表示他們要靠岸了。接著,一大群篷船在河邊下錨,船上有許多男人和女人坐著飲酒,有的站著唱歌跳舞,也有的配合著嘶啞不成聲的風琴在亂跳。

蓬頭垢麵的高個女郎帶有八分醉意,醉眼惺忪地在人群中扭腰擺臀地表演。其餘的人則穿著夏布褲、棉背心,還有一位頭戴彩色騎士帽的男人也在瘋狂地跳舞。

一位遊泳者站在篷頂,一次一次地跳到水裏,水花濺到坐著喝酒的人身上,他咒罵了幾句。河中又來了一群經過的船隻,細長的船身,健壯的水手駕著船輕快地向前滑去,他們的肌肉結實,皮膚被曬得黝黑。船上的女人穿著紅紅綠綠的衣服,撐著紅紅綠綠的陽傘坐在船的後麵,一個個低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此時,莫泊桑的惡劣情緒已經大有改善了。河邊生活令他感到輕鬆愉快。

但是由於運動過度,他出現了胃和心髒絞痛的症狀。另外,有些症狀似乎是他母親遺傳給他的。此時,他母親好像也正為初期眼球突出的甲狀腺分泌過多症所苦。1878年10月30日,福樓拜寫信給瑪希爾黛公主,報告洛爾痛苦的情形:“我在埃特爾塔看到一種可怕的病症,我的一位童年的朋友(莫泊桑的母親),她是多麽的痛苦,她的眼睛不能見光亮,隻好終日生活在黑暗裏。晚上的燈光她也受不了,真是可怕!”

莫泊桑與母親的症狀大致相同,他的眼睛後來也和他母親一樣。

1876年3月,莫泊桑的醫生用鉀碘化合物、砒素和秋水仙麻醉劑替他治療,叮囑他戒煙,多休息。1877年8月,他遵醫生所囑,到瑞士的溫泉場去休養了一個月,特別治療他的脫發症。1879年秋天,為了恢複健康,他又去不列坦和奈尼島休養。1878年,經名醫保坦·拉弗和艾巴第診斷後,他們認為他的風濕症比梅毒更嚴重,要他接受昂貴的蒸汽浴和其他的藥物治療。

莫泊桑患的是甲狀腺腫,又有神經衰弱的症狀,病情頗為複雜,治療也相當困難。雖然如此,莫泊桑卻並沒有抱怨。1877年3月,他寫信給賓康,還以他平日那種詼諧的幽默說他已種了“真正的牛痘,這種要我的命的牛痘!”

70年代也正是莫泊桑為在文學上成就一番事業而苦心磨礪的年代。這個過程對他來說是特別曲折而又艱難的。盡管他對自己的病毫不在意,他還是繼續請醫生診治。即使未見絲毫效果,他仍舊專心於他的寫作,以致不但頭發脫落,胡須也掉了不少。然而莫泊桑卻滿懷信心。他的文學誌向沒有片刻動搖,他的寫作練習沒有一日間斷。盡管他個性倔強,但是由於工作和寫作的雙重壓力,這位詩人獨自棲息在鬥室的痛楚,是可想而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