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召喚

從1890年秋天直到他去世,莫泊桑這段時間的生活簡直就像一場摩尼教徒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他生命的光輝漸漸地被黑暗所吞噬,他的智慧、成功、財富、機敏的頭腦及健康的身體,都被他致命的病痛以及隨之而來的心靈上的失望和惆悵慢慢地侵蝕了。

這一年,他剛滿40歲。這樣一個聰明、敏感而悲觀的人,當他得知自己患了這樣一種不治之症,很可能會因絕望而自殺。而弟弟的死亡、母親的重病,以及他自己為了賺錢不顧病痛堅持寫作,這一連串的病苦,已把他逼到了絕望的邊緣。正如他在書中所說的,他個人生命中痛苦的絕望,以及他對這個世界的諷刺,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1891年3月,莫泊桑的戲劇《慕索特》演出成功,而他也計劃把他的短篇故事《亞芙荻》編成戲劇詩,並開始寫作他的名為《天使》的長篇小說。盡管他仍有這麽多的計劃和希望,但在他生命的最後歲月裏,這些東西絲毫未減輕他的失望和痛苦。

莫泊桑之墓

這部沒完稿的《天使》,說的是1870年的普法戰爭中,布蘭蒙特女爵在家被普魯士軍官強暴,生下了一個跛腳兒子,以及這個跛腳兒子悲慘痛苦的命運。這部小說實際上就是莫泊桑的絕望以及他譴責無情的造物者的心聲。雖然莫泊桑的眼睛疼痛,記憶模糊,但他還是集中精力,希望能完成這部小說。然而在1891年3月,他對母親說:“我的眼睛痛苦不堪,不能寫作,我的大腦也已整個癱瘓。”

此時,他計劃前往西班牙和摩洛哥作日光浴,在這之前,他打算先到南部的尼斯租個清靜的房子,來完成他這部小說。但是由於《慕索特》的上演,他的旅行未能成行。這段時間,因為天氣嚴寒,加上他過度勞累,他的病情更加嚴重了。3月14日,他寫信給母親:

別為我的健康擔心,我隻不過是眼睛和頭腦疲勞過度而已,當然,也可能是天氣太冷的關係。我很好,胃也不痛,隻要有新鮮空氣,然後好好休息一陣,我就會好的。

其實他並不好。他應邀在瑪希爾黛公主的聖格拉町住了一段時間。瑪希爾黛公主在一次晚飯後對她的朋友說:“他怎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真害怕,他說話時結結巴巴的,對什麽事都大驚小怪,並總說他的病已經好了。”

3月18日,莫泊桑寫信向他的醫生亨利·卡斯利說:“昨天我非常痛苦,到晚上不僅沒有好轉,還一直做噩夢,我覺得我已經整個昏迷了。”4月間,他再度寫信給卡斯利說:“我的病這麽嚴重,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離開這兒……我這討厭的病!它使我的眼睛不能看,身體也弱不禁風。到底為了什麽,竟然要這樣折磨我!”

5月底情況稍見好轉,他已經自行離開巴黎,到坎尼斯與母親相聚了。這時,他又想駕遊艇駛往西班牙,早晨他駕著遊艇從馬賽出發,在海上航了一夜後進入公海,但海麵上突然刮起了一陣烈風,他的遊艇被迫返回港口。失望之餘,莫泊桑隻好放棄海遊計劃而改為曬太陽了。

回來後,莫泊桑依照醫生的指示去洗溫泉,一開始他住在一個醫生的家裏,後來因為他誤將老鼠的叫聲聽成鬼叫聲而搬到了旅社去住。在這裏,他洗了大約50次冷水浴。此時,他的身體雖然已經恢複正常,但由於神經係統已經受損,因此那鬼叫聲仍然不時出現在他耳邊。他的頭又開始在痛了,1891年6月,他寫信向卡斯利醫生說:“我的身體還是很好,但是我的頭比以前更糟糕。我老早就想打一顆子彈進去……天啊,我真受夠了!”因為服用了太多的退熱劑,他的大腦開始昏沉,連連的夢魘使他四個月都未能安睡過。但是他沒有完全絕望,他還希望能繼續完成他的小說,並實現其他的計劃。

基於這點信念,他又依從卡斯利醫生的指示,到日內瓦附近的青泊爾繼續作冷水浴療,希望病情好轉後能完成他的小說。莫泊桑曾將他所寫的《天使》念給卡斯利的一位詩人朋友道傑安聽。道傑安說,莫泊桑為這部小說投注了全部的心力,如果不能完成,他必定會自殺。

結果,和在巴黎時一樣,工作使他變得急躁易怒、歇斯底裏。他喜歡大聲說話,好讓人們知道他是如何的清醒,甚至連9月底返回坎尼斯前,醫生勸他少洗冷水浴,他也要和醫生爭吵。

回到“蔚藍海岸山莊”後,莫泊桑租了一間小房子,以便曬太陽和寫作,但是寫作很快因為眼睛的病痛作罷。接著,他又回到了巴黎處理一些事情。在巴黎的半個月中,他開始與律師商討遺囑的事。

10月底,在返回坎尼斯前,他曾請教格蘭傑醫生,他回去後應如何自療。醫生告訴他不要看書和寫作,他給他配了藥,要他繼續洗冷水浴,並告訴他嗎啡隻是鎮痛而已。他的神經係統已經被細菌腐蝕了,現在細菌又開始侵入他的脊椎,因而會影響他的大腦。冷水浴能使他獲得短暫的清醒。但是過不了多久,他的病情就加速惡化了,兩個月後返回巴黎時,他已經需要躺在擔架裏了。

回到坎尼斯後,他雖然遵照格蘭傑醫生的指示,洗冷水浴、服用嗎啡等,但效果一直不好。於是他又轉而聽從卡斯利醫生的建議,除了洗冷水浴外,還用鹽水洗臉,沒想到這一洗,情況就更糟了,他的頭和胃劇烈地疼痛,還渾身冒汗,口中也開始流出一種濃濃的黏液。

12月5日,他寫信告訴卡斯利醫生說:“我根據醫生的方法治療後,病情更嚴重了,我恐怕活不了幾天了。”他形容他自己“就像一隻狗在靜悄悄的夜裏哀鳴”。嗎啡和鹽水浴似乎成了他的催命符,但他的神誌還是很清醒。12月底,他再度寫信給卡斯利醫生,說道:“昨晚我很難過,幾乎不能說話和呼吸。我的頭痛非常劇烈,隻好用雙手將它抱住……我的情況很可怕,我想這是我死亡的開始。”

到聖誕節時,他的精神已完全渙散。他一向是與他母親共度聖誕,但這次卻是與坎恩夫人姐妹在一起。第二天,他給母親發了一封語意含糊的電報,說他的兩位女主人受到他和他母親諸多打擾。他還告訴傭人說,他出去散步時,在墓地附近遇見了鬼。

莫泊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至少是快瘋了。他趕緊寫信給他的律師,“我快死了,我相信我在兩天內就會死去。”在寫給卡斯利醫生的信中,也是同樣的訣別語氣:“我的腦子已被我用鹽水洗澡洗臉弄壞了。鹽水在我腦子裏發酵,以致我的鼻孔和嘴巴裏每天晚上都流出一種黏液……我已完全沒有希望了,我在死亡的痛苦中掙紮,我的腦子整個模糊了。朋友,再見!您再也看不到我了……”

以莫泊桑所述的病症來判斷,梅毒毒菌已侵入到他的脊椎骨,他的神經係統已經遭到破壞。鹽水帶來的影響隻是他產生幻覺的部分因素。

在寫信給卡斯利的同時,莫泊桑也趁自己神誌清楚的時候,向瑪利亞·坎恩夫人道別。他給瑪利亞寫了一封信,叮囑她在他死之前,別告訴任何人,他說:“我隻能活幾天了,醫生們都這樣說。由於誤聽那些庸醫的指示,我用鹽水洗了一個禮拜的澡。我謹以虔誠的友誼向您道別。啊,我可憐的母親……”

與所有的好友告別之後,莫泊桑便靜靜等著死亡的到來。但是死神並沒有馬上到來,於是他生起了自殺的念頭,這種念頭恐怕是數月之前就有了。莫泊桑決定於1892年1月2日采取行動。

他的仆人弗朗索瓦早有提防。因為害怕莫泊桑的槍會傷害到家人,或者他用它來自殺,所以弗朗索瓦早就把槍裏的子彈取了下來。等著進入天國的莫泊桑隻聽到扳機的哢嗒聲而已。接著,他又抓起桌上的裁紙刀,想割喉自殺。這種方法也沒成功時,他又用拳頭猛擊窗門,希望敲破玻璃跳窗自盡。但這種敲擊聲驚動了他的仆人,弗朗索瓦和水手雷蒙德合力將他製止,此時他已是頭破血流了。

這次自殺失敗後,他的瘋癲更為嚴重了,一醒來便嚷著戰爭發生了,要弗朗索瓦和他一起入營報到。他這些神誌不清的舉動,很像前年艾爾維的症狀。洛爾很不願別人知道她大名鼎鼎的兒子被關在瘋人院裏的事,所以始終不肯答應,最後才勉強同意將他送往精神病醫生布蘭傑在巴黎所開設的漂亮、舒適的診所。

1月4日,診所派了一名男護士來到坎尼斯,兩天後,在仆人的協同下,莫泊桑被帶上火車送往巴黎。出發前,他們帶他去看停在坎尼斯港的“漂亮朋友”遊艇。他們大概是希望他看到了自己的遊艇,能恢複一點正常的意識。但是沒有用,莫泊桑隻是呆呆地望著遊艇。

在巴黎車站與卡斯利醫生以及出版商哈弗特會麵後,他們就用擔架把他抬到醫院,由兩位醫生照顧。

這段時間裏,報紙上都報道說他已經瘋了,其實在他去世前六個月,他並沒有完全失去理性,偶爾也很清醒。在清醒時,他能看報紙,或是和他的仆人及護士在院子裏散散步,也接見來看望他的朋友,如卡斯利、塞阿、封丹和艾伯特·卡漢等。

1892年年底以後,就如龔古爾日記中所寫的,“莫泊桑已開始變成一隻野獸了”,可見他已完全失去了理性。

他咒罵弗朗索瓦侵吞他的金錢、抄襲他的作品、侮辱上帝,他說自己是上帝之子,被一堆雞蛋的意象弄得頭腦模糊,並經常提起他乘火車時,在車上與朋友討論奪取整個世界。這些東西聽起來確實有趣,但是從醫學上分析,這隻是因為第三期的梅毒病毒發作,導致他正常意識崩潰後,進入狂妄、被迫害意識的一種癲狂症的表現。

1893年複活節時,莫泊桑的情況曾稍為好轉,他已經能夠到院子裏散步,欣賞春天綻放的花朵和欣欣向榮的草木,可惜他的癲狂症又發作了,他開始狂叫、大鬧,並用彈子亂丟別的病人。這樣一陣發作之後,接下來就是身體虛脫、眼睛發白,到最後站也站不穩。

1893年6月底,在一陣前所未有的強烈**發作後,莫泊桑立即陷入了昏迷,最後,在7月6日上午10點45分,死神終於降臨,將他從極度的痛苦中帶走了!

7月7日,莫泊桑被葬在蒙巴納斯墓地,享年43歲。莫泊桑的生命是短暫的,但他的作品卻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