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魔纏身

像當時的上層社會希望盡情享受一樣,莫泊桑是位成名的作家,他的作品銷量,遠超過當時的其他著名作家。他的收入使他能過上舒適的生活,擁有遊艇以及豪宅,並和世界各地的貴族名流往來。隻有極少數的幾位朋友和他的家人知道,他去北非曬大陽、去愛克斯勒班洗溫泉,是為了治他的病。其他大多數人都認為,他這麽做,不過是有錢人的生活方式而已。

1888年春,莫泊桑從北非度假回來時,身體顯得健壯多了。他和他的夥伴們駕著他的“漂亮朋友”號遊艇,時而在海上遨遊,時而帶著他的大狗和小貓在甲板上享受陽光,時而在海裏遊泳。誰也沒有想到,死神會那麽快奪去他的生命。

應邀到他艇上玩樂的貴賓以及許多來尋找刺激的客人都不知道,這位好客的的主人身上竟然潛伏著那麽嚴重的病。

1887年年底至1888年年初,莫泊桑雖然花了很多時間在阿爾及利亞休假和在海上遨遊,但是在他被病魔打倒之前,他還是寫出了小說《皮埃爾與讓》,並由他的老出版商哈弗特出版。

故事中皮埃爾和讓是一對兄弟,後來皮埃爾發現,一個以前常來他家的男人去世後,將他的遺產全部留給了他的弟弟讓,皮埃爾認為弟弟讓是母親與那個男人的私生子,並強迫母親說出與那個男人的關係。

1888年春,在《皮埃爾與讓》出版的兩個月後,他又開始他的下一部小說《像死一般堅強》的寫作了。這部小說對莫泊桑的健康實在危害太大了。他對他的編輯哈弗特說,他的眼睛痛得厲害,使他幾個月也沒寫什麽東西。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隻好擱下筆,先去尋找治病的辦法。

7月到9月,他先是在愛克斯勒班洗溫泉,10月起到第二年的3月,他又往北非去曬太陽了。11月裏,他寫信給史屈勞斯太太說,他要在非洲如火的烈日下,烤烤他的頭痛和神經痛。但是光靠太陽和空氣的療養,彌補不了他這種繁重寫作對健康的損耗。

也許有人感到奇怪,像莫泊桑這樣成名的作家,竟然會為了經濟的壓力,不惜危害健康拚命地寫作。1885年後,他的收入從每年4萬法郎,增加到12萬法郎,難道還不滿足嗎?莫泊桑在做公務員時,每年收入僅1600法郎,而當時一個工人每年的收入還不到900法郎。顯然他的開銷太大了,為了得到更多的錢,他常常提高作品的價格。

《吉爾·布拉斯》的人反對莫泊桑整天漲價。有人曾極力勸阻哈弗特,因為以每行字22蘇的價格購買莫泊桑的小說,實在太貴了,哈弗特卻回答說,莫泊桑還要繼續漲呢!

80年代中期,莫泊桑決定要把弟弟艾爾維安頓下來, 並完成終身大事,此時,他的財務上又增加了一項很重的負擔。艾爾維從小便生長在一個父親缺席的家庭裏,加上母親長年患病,他慢慢變成了一個**不羈、經常逃學的問題少年。 《一生》中的保爾,據說就是以艾爾維為原型。

洛爾曾對福樓拜說過,她的次子艾爾維不宜從事文學或智力方麵的工作,1887年,艾爾維服完兵役後,他的工作就成了一個難題。莫泊桑曾設法在他原服務的教育文化部、銀行和巴拿馬的狄力士甫建築公司等處為他謀一個差事,但一直沒有結果,艾爾維便一直跟著母親住在法國的南部,並於1886年春,娶瑪利亞·瑟蕾絲·方唐·安登為妻,第二年生下了女兒茜蒙妮。莫泊桑出錢替他弟弟在安狄畢斯附近購置了一所農莊,至此,全家人才鬆了一口氣,莫泊桑也認為這是他為弟弟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不過好景不長,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1887年夏天,艾爾維卻患了重病,第二年又出現了癲癇症的症狀。1888年秋,艾爾維的病情最嚴重時,莫泊桑寫信給他父親說:“艾爾維已經完全神誌不清了,吃晚飯時他又發作了,一直鬧到精疲力竭才終止。”1889年初,艾爾維的病情更為惡化,他甚至要勒死自己的太太,莫泊桑不得已,隻好在巴黎附近找了一家療養院,將他送進去療養。因此,弟弟一家的擔子又落到了莫泊桑的身上。

為了照顧這個家庭,莫泊桑需要努力地工作。1889年他寫信給他父親說:“我這樣工作真是夠辛苦的,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犧牲了一切應有的享受,眼看著我掙下的這些錢似水般流去……”

事實上,莫泊桑這種犧牲並沒有帶給他什麽安慰,相反,這種體力的無限度消耗確實是加速了他自己的死亡。盡管這個擔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下一部長篇小說《像死一般堅強》仍然很快就問世了。

《像死一般堅強》取材自所羅門王之歌,小有才能的畫家奧利維埃·貝爾坦對於學院派的陳規與現代派的出格都無好感,他走的是一條折中路線,一條中庸的夾縫路線。他的畫風使他贏得了伯爵夫人安娜的青睞。他為她畫了一幅像,一幅美豔而又不失莊重的像。可是歲月無情,多年以後,安娜的女兒安奈特回母親身邊。年老色衰的安娜看到安奈特時,仿佛看到了畫像中的自己,因為安奈特就和畫像中的安娜一樣動人。一種歲月的淒苦壓抑著安娜,仿佛她已經被人取代,被人置換了。

而奧利維埃也從安奈特身上重新找到了昔日那個光彩奪目的女人,他為她著迷。當安娜看到奧利維埃想象性地把情感傾注在安奈特身上時,她知道,他追逐的隻是自己昔日的影子而已,她向他道破了這一點。愁腸百轉的奧利維埃在失落中外出散步時,被公共馬車撞倒了,受了重傷。他把這種遭遇視作命運的安排,並以一種寧靜而又坦然的心境等待死神的到來。

這部小說中的意念和矛盾與莫泊桑其他的作品大致相似,反映出他的悲觀態度,不過,它卻比《皮埃爾與讓》及《溫泉》兩部小說更諷刺、更悲觀。無疑,這部小說正是作者所處環境下的產物。

這部小說出版之後,莫泊桑的噩運接踵而至。他的弟弟已從療養院返回家中,病情並未見好轉。莫泊桑通知他父親說:“艾爾維是個瘋子,瘋癲症隨時會發作……讓他留在家裏,對家裏的人是非常危險的。”於是莫泊桑又到處找療養院,最後選了布朗的一家療養院。但是在送艾爾維走之前,還得征求母親和弟媳的意見。艾爾維的妻子很不願意將她的丈夫送走,洛爾則深恐兒子這種有些丟人的病會被人知道。此時莫泊桑寫信給他父親說:“情況越來越壞,不能再拖了。除了下定決心外,我已別無選擇了。”

做出這個決定對莫泊桑來說並不容易。他騙弟弟說要到朋友家去玩,到了療養院,他把他騙進一間小房子裏,指著窗外的景色叫他看,在艾爾維專心地看窗外的風景時,莫泊桑便溜了出來。他的弟弟馬上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憤怒地敲門,罵他哥哥瘋了,要這樣待他。對善良而顧家的莫泊桑來說,這一幕勢必會長久留在他心裏,進而影響到他的健康。

沒過多久,艾爾維就去世了,死時隻有33歲。艾爾維的生病和死亡,不僅在情緒和經濟上給予莫泊桑很大的打擊,也給他的母親洛爾帶來永遠的悲痛。他寫信給露易絲·波黛芬說:“我母親不但不能走動,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並向瑪希爾黛公主報告說,他母親因悲傷過度,如今隻能靠藥過日子,他已為母親在格拉斯租了一棟別墅,以便她在那邊療養。

艾爾維死後,莫泊桑還得繼續照顧他的妻子及女兒。他還舉行了家庭會議,決定照顧他的侄女到成年。後來,莫泊桑在遺囑中將大部分的財產都留給了茜蒙妮。

經過這次重創後,莫泊桑覺得他自己也需要休息一會兒了。其實早在那年夏初,他已在萊茵河畔租了一幢別墅,因為那裏寧靜,宜於寫作和劃船,但是幾個星期後,他發現到這兒來拜訪的客人太多,而且河畔居民的生活複雜,隻好又遷回他老家埃特爾塔去了。但是,這兒天氣太冷,加上那時他弟弟的病情惡化,需要他回坎尼斯去照料。

到了秋末,一切該發生的事都已發生過了,他確實需要好好地調理一下自己的身心。他計劃駕著遊艇,沿意大利的海邊,停泊於風景優美的小海港,一麵休息,一麵撰寫他的下一部小說。

遊艇上的生活並沒有他所想象的安靜,因為水手雷蒙德的鼾聲經常使他無法入睡,他隻好在山達馬格赫利達租了一間公寓,以便完成他的小說。他可以從這裏乘火車到比薩暢遊,他還和他的傭人弗朗索瓦同遊佛羅倫薩。這次,他們隻遊玩了六天,就因莫泊桑的胃病突然發作而結束了。這顯然是過去的幾個月來的打擊和憂傷累積的結果,他們隻好急忙返回坎尼斯休養。

1890年10月23日,莫泊桑在魯昂廣場參加福樓拜紀念碑的揭幕典禮,莫泊桑冒著雨與詩人約瑟·瑪利亞站在碑前交談時,龔古爾仔細看了他幾眼,他在日記中記載,這位年僅40歲的作家臉色蒼白憔悴,眼中露出奇怪而茫然的神色。

1889年11月返回法國後,病痛就沒有一天離開過他,他每天都得看醫生。眼睛的偶爾失明和神經陣痛越來越嚴重,他隻好到處探訪名醫、專家。當他找的醫生都不見效時,他又到埃特爾塔去找福田醫生,或到比桑去找波蘭醫生。他雖然對所有的醫生都有所懷疑,但是也隻有醫生才能幫助他和他的母親減輕痛苦。一開始他還能對他們保持尊敬和親熱,但是當發現他們的處方不生效時,莫泊桑便會反目甚至嘲諷了。

盡管如此,在此後的兩年中,莫泊桑仍然找了無數的醫生、專家。診斷的結果有感冒、神經痛、偏頭痛、神經炎等。包查德認為莫泊桑的病是一種“神秘病”。有人推薦熱水浴和太陽浴;有人建議用吸血器放血;有的醫生叫他不要烤火,不能吹晚風;還有醫生推薦各種溫泉浴。

在治療無效的情況下,莫泊桑隻有靠嗎啡來減輕痛苦,寫作是不可能的了。1890年6月,他進入佛斯基山,住在坎恩姐妹的別墅中療養,那兒依山傍水,空氣新鮮。7月,他回到南部的愛克斯勒班洗溫泉。8月則轉到卜勞姆波裏斯,在那兒,他的胃病有了些好轉,但是由於天氣太冷,他的頭痛和眼睛失明一點也沒有起色。至9月初,他又從馬賽出發,到阿爾及利亞待了三個月。

所有的方法都用過了,而他的病情卻絲毫不見好轉。莫泊桑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這可以從他這時的許多信件以及他對待周圍人的態度上看出。

莫泊桑對做生意也一向是比較苛刻的,他經常抱怨他的編輯工作沒有效率。對出版商也一樣,他常常粗魯地對待他們,這可能是因為他對名利的追求過於急切了。1890年冬天,他要挾出版商哈弗特付他額外的版稅,否則就要采取法律行動。1891年3月5日,他寫信給另一位作家說:“哈弗特把錢付給你了嗎?我要采取法律途徑查詢他的賬目,也希望搜集別的不利於他的證據。” 這其實是很不公平的,幸好莫泊桑很快就離開了巴黎,這件事才由他的律師替他擺平。

1889年11月,他與表妹露易絲·波黛芬的糾紛也很激烈。因為莫泊桑要將露易絲租給他的房子退掉,而露易絲則向他索取他不在時的水、電、瓦斯等費用。莫泊桑對這紙契約憤慨不滿,他在寫給露易絲的信中提到了多年前他們兩家的爭執,威脅她事情將對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利:

我感到大為驚訝,因為你居然向我索取我不在巴黎期間的水、電、瓦斯等費用……這事我也不想說了!……不過我得告訴你,你們家以前還想霸占我祖父的遺產呢!要不是我阻止了我的父母,我們兩家早就決裂了……因為顧念這點關係,我要對你說,你們根本就沒有付過一毛錢,事實上,我不僅替你們付了所有的費用,而且光是水管和瓦斯的裝置費用我就花費了2500法郎。最後,我們來算一算賬,我借給你3000法郎,你也答應過從房租扣除,這一來,你還有什麽好說的?當然,我們的關係更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這件事過後,莫泊桑便從他表妹的房子搬出來,搬到雨果路十四號公寓。不久之後,因為樓下麵包店太過吵鬧,他晚上無法睡覺,為此他大為惱火。他寫信罵房東騙他,威脅要采取法律行動,並請幾位建築師和醫師來家裏吃晚餐,以備訴訟時要他們作證。

經過律師的協調,莫泊桑與房東解除了租房合同,他又於1890年4月搬到波卡多街二十四號一幢新公寓中。不久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出版商查潘特再版了《梅塘之夜》,莫泊桑的《羊脂球》也在其中。查潘特決定請畫家多茂林畫六位作者的肖像畫,放在書裏以作裝飾。5月底書已出版了,作家的肖像也印出來了。莫泊桑和他的編輯哈弗特之前都聲明過,不準別人出版和複製莫泊桑的照片。因此,莫泊桑一聽說查潘特已刊出了他的照片,立刻就火冒三丈。

5月30日,莫泊桑寫信譴責查潘特,說他未經允許便貿然從事,他要求查潘特立刻將書中所有他的照片都除掉,而且以後也永遠不準使用。最後,莫泊桑還威脅對方,如果不把所有印有他照片的書收回,他將要采取法律途徑。莫泊桑也寫信給畫像的多茂林,說他要采取法律手段。這些出版商按照他的意思,把全部印有他照片的書收回,並向他道歉,所以他們在庭外和解了。

莫泊桑的崛起,使他獲得了名譽和財富,他那貪圖享受的性格、他的精銳敏感的頭腦,也成了那個時代的典型。莫泊桑已不可能再返回到他淳樸的過去,而他也為他巨大的聲名付出了沉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