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提尼克島

剛回到巴黎,高更就跟瑪麗吵了一架。瑪麗覺得這個弟弟非常無能,又常常連累到她。她想讓高更去巴拿馬替自己的丈夫做生意,她告訴弟弟,這樣不僅能使他從貧民窟中走出來,而且還能到國外潛心作畫。高更拆穿了她的詭計,姐弟倆為此大吵了一場。

心煩意亂的高更回到新雅典咖啡館,想去那兒找老朋友聊聊天。他和德加談得很投機,德加也很欣賞他在阿旺橋完成的作品。過了一會兒,看到畢沙羅帶著西涅克和修拉進來後,高更氣得奪門而出,雖然修拉和畢沙羅站在那兒對他說再見,他還是頭也不回就走了。畢沙羅稱高更為“心胸狹隘的印象派畫家”。

巴黎的天氣又冷又濕。高更住在一間潮濕不堪的小房間中,沒多久就因受涼生病了,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月。他賣了一幅收藏的名畫,這才付清了醫藥費,也付清了克羅維斯的所有欠賬,把他接了出來同住。聖誕節的時候,小兒子既沒有玩具又沒有禮物,父子倆相依為命地過了一個聖誕節。聖誕節過後,高更仍孜孜不倦地追隨查布萊製陶,但是製出來的東西還是無人問津,他隻好把一些比較好的衣服當了來過活。

高更精神上十分苦悶,他唯一的傾訴對象就是梅特。

可是梅特的反應總是很冷淡,她整天忙著憐惜自己和責備丈夫,實在沒工夫去體會丈夫的苦悶。高更也知道,除非他功成名就,否則梅特是不會回心轉意的。但是他還是不斷地寫信、回信,希望有一天能出現奇跡,梅特能一下子了解他所有的感受。

高更的畫作仍無人問津。畢沙羅因為上次在咖啡館受了氣,知道高更的畫賣不出去,多少有些幸災樂禍。但他也承認高更在阿旺橋的作品使他的聲譽有所提高。

高更半自歎半自嘲地說:“我雖然得到了一些浮名,可是到現在還是饑寒交迫,連精力都用完了!”以前他做證券經紀人的時候,做的是投機生意,反而能得到世人的尊敬,現在他忠實地追求自己的信念作畫,卻落得如此不堪。1887年3月,高更仍在貧困中煎熬,他哀號著說:“我所遭受的痛苦已經超出人類所能忍耐的極限了!梅特!”

他決定離開法國,去巴拿馬另辟天地。臨行前,他請梅特來將克羅維斯帶走。在這封信中,他跟妻子寫道:“巴黎是窮人的沙漠,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我要走了,到巴拿馬去重新開始。我就此告別。我愛你,渴望在走之前吻你一次。我承認我平時看起來像隻野獸,但我也可以是別的東西啊。”

梅特收到信後有些動容,答應來送他一程。見麵的結果仍然是不歡而散。高更滿腹牢騷地說:“梅特還是那樣,她的麵子總是高於一切,說起話來又臭又硬,全是火藥味兒,專愛聽奉承的話。總之,她一點都沒變!”

梅特見到高更後顯得很冷淡,隻問了幾個一針見血的問題:謀生為什麽一定要去巴拿馬?到那裏去做什麽工作?賺的錢能養家糊口嗎?

高更聽了後很不高興,回答道:“至少我不必再向看不起我的親人伸手了!”

高更想找到一個不用為現實生活發愁,卻能安心作畫的地方。他夢想在巴拿馬或多巴哥這種原始的小島上,可以不必花費時間賺取生活費,靠天然的資源足以維持溫飽。他更渴望這種原始的生活能喚醒他體內原始的一麵,為他的繪畫帶來更大的力量。

高更想起了童年那段神秘、燦爛的生活,巴拿馬離秘魯不遠,也許在那兒可以享受到絢麗的色彩、馥鬱的香味和明媚的陽光。他告訴梅特,在巴拿馬附近有一個叫多巴哥的小島,島上人跡罕至、土壤肥沃、資源豐富,是塊沒有被現代文明腐蝕的淨土。他可以在那裏過上完全自由、原始而又野蠻的生活,他還可以靠島上的鮮果、海裏的魚蝦果腹。

梅特問他要是這個計劃失敗怎麽辦。高更得意地說,那我可以去找我的姐夫,他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餓死吧。

這一切並非是高更的空想,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那種人。他很快就登上了開往巴拿馬的船。與高更同行的是他在阿旺橋的一個學生拉瓦爾,也是他最忠實的崇拜者。抵達巴拿馬後不久,他的希望就破滅了。隨著巴拿馬運河的開鑿,整個巴拿馬都繁榮起來了,到處都是在烈日下挖溝的工人。高更氣憤地告訴梅特:“那些笨蛋挖一英裏隻能賺六法郎。”

總之,巴拿馬的原始風情已經隨著運河的開通而麵目全非,到處彌漫著工作、金錢與利益的味道。高更滿懷希望地去了多巴哥,可是多巴哥也同樣地被世俗文明汙染了。高更在信中寫道:“我連在荒土上搭棚采果的自由也沒有,人人都將我們當小偷看!”眼看夢幻破滅,他就給姐夫寫了一封信,沒想到回信隻有一句話:“生意不好,無法雇人。”如此一來,高更和拉瓦爾真是走投無路了。

高更又想到了馬提尼克島。他告訴梅特:“那兒是藝術家們的仙境,在那裏謀生非常容易,而且民風淳厚,我們都應該住到那裏去。”他信中說的“我們”不僅是指拉瓦爾和他自己,還包括遠在哥本哈根的妻兒。

梅特沒有理他,隻回了一封信,說是兒子們該交學費了。此時的高更正忙著籌措到馬提尼克島的路費,根本沒心思考慮兒子學費的問題。為了籌路費,他隻好像一些黑人那樣去挖溝。每天清晨五點開始挖溝,到下午六點才收工。他住的地方蚊子多得驚人,他常常一晚上都睡不好。幹了沒多久,連工資都沒發完,高更就被糊裏糊塗地開除了。

眼看連飯也吃不上了,拉瓦爾卻無意中解決了這個難題。瘦弱的拉瓦爾因為無法幹體力活,就到街頭去替人畫像。他並不是一個清高和有才氣的畫家,所以不覺得在街頭替人畫像有什麽不妥之處。但是高更就不這樣想了,他寧願餓著,也不願去做這種事。靠著拉瓦爾街頭作畫所得的費用,不僅解決了兩人的溫飽問題,還攢夠了去馬提尼克島的路費。1887年6月,兩人終於如願地踏上了那個風光明媚的小島。

高更終於進入夢想中的天堂,他與拉瓦爾在海岸邊搭了個小茅屋,與當地的土著人毗鄰而居。眼前是無邊的藍色大海,屋後是種滿果樹的果園,再往高處走,就是鬱鬱蔥蔥的森林了。高更高興地說:“村中的土著人整天唱著情歌,他們的生活多姿多彩,從來也不知道什麽是貧乏、單調。”

在給梅特的信中,高更又開始做起夢來。他告訴梅特:“隻要弄到三萬法郎,我就可以弄到一處產業,然後我們就可以靠收租過日,吃穿也不用愁了。”

馬提尼克島完全符合高更的理想。在這裏,四季的饋贈極為豐富,而蔓延的植物與大自然構成的色彩、散發的香味,比他一直思念的利馬更勝一籌。住在這裏的有印度人、中國人、土著黑人、殖民地的白人,大家混居一處,過著單純、快樂的日子。

高更在馬提尼克島最大的收獲是“天空”與“光線”,這兩樣東西影響了他所有的作品。在歐洲,沒有一個畫家曾在那樣藍的天空下作畫,沒有一個畫家畫過那麽亮的光、那麽鮮豔的色彩、那麽明媚的景色和人物。

高更將自己看到的忠實地記載下來。他畫提著籃子的女人、畫村莊、畫海岸、畫閑話家常的女人和頭頂瓶子的女人。漸漸地,高更拋開了印象派的繁複畫法,開始回歸本性的單純。他的畫裏有明晰的線條、碩大的體積感、生硬的對比色彩。

高更終於找到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雖然他仍然以印象派自居,但是他已經不再模仿,他自然而然地找到了自己的信念,並堅定不移地站在這個位置上。總之,他自由了,他快樂了。這些都是馬提尼克島的恩賜。

馬提尼克島並非天堂,這裏的天氣變化非常大,一會兒是烈日當空,一會兒卻又大雨傾盆。他們自己建的茅屋隻能擋擋太陽,一遇到大雨就塌了。拉瓦爾和高更就隻好任由日曬雨淋。兩者都身無分文,餓的時候便以椰子果腹,口渴時喝山泉,完全過著原始人的生活。沒過多久,身體羸弱的拉瓦爾就染上了瘧疾,身體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疾病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可是他們又沒有錢去醫院。絕望之餘,拉瓦爾幾乎想自殺。

高更不久也被傳染,雖然後來康複了,卻還是元氣大傷,走一會兒路就氣喘籲籲。高更對梅特訴苦,他說:“拉瓦爾病後,這島上就跟死了一般沉寂。這比你帶給我的痛苦還要令我無法忍受。如果繼續留在這裏,我一定會被折磨死。但是告訴你這些又有什麽用呢?說不定你還為此幸災樂禍呢!”

高更在走投無路之際,請求法國駐法蘭西堡的政府(馬提尼克島是法屬領地)將他們遣送回法國。當初來到馬提尼克島的時候,當局就請高更住在法蘭西堡,但是高更不肯,堅持要與土著居民住在一起,引起當局的不滿。如今,高更又請求政府遣返他們,當局批準等拉瓦爾病愈之後再將他們遣返回國,等於是駁回了高更的請求。

眼看當局撒手不管,高更便寫信向法國的老友們求助,回信的隻有史克夫一個人,可是他寄來的錢還是不夠返程的路費。高更想用賒賬的方法搭船,卻被船長回絕了。

高更雖然鬱鬱寡歡,但他是個堅強的人,他不應該一蹶不振的。他將拉瓦爾送進醫院,自己則到法蘭西堡報考水手,不久就順利地隨船返回了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