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畫家

高更在布丹公司工作時認識了同事埃米爾·史克夫。史克夫是個業餘畫家,也是一個害羞又謹慎的人,他為人溫和,說話結巴,總是顯得猶豫不決。按高更的個性,他是不會跟這種懦弱又平凡的人交往過多的。但是史克夫人好,脾氣也好,而且非常尊敬高更,尊敬得近乎崇拜。在這份友誼中,高更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史克夫則是一個唯唯諾諾的追隨者。

史克夫經常邀請高更去欣賞他收藏的油畫,當他發現高更對繪畫非常有興趣時,就常拉著高更去盧浮宮看畫。他們也一起去看畫展,尤其愛逛那些風格前衛的畫廊。在那裏,高更看到印象派大師馬奈、莫奈、畢沙羅、德加及雷諾阿等人的作品。史克夫和高更對這些人的作品非常著迷,到後來,史克夫幹脆就慫恿高更也試著畫兩筆。

法國畫家保羅·高更

高更的外祖父是石刻印刷師,他的血液中多少也遺傳了些藝術家的氣質與才華。他曾看過阿羅薩家豐富的藏畫,如庫爾貝、杜米埃和德拉克洛瓦等人的作品。如今他有時間,有錢,但是總覺得生活中少了點什麽。經史克夫的慫恿,他對作畫也不免心動起來,尤其是在史克夫誇張的讚美聲中,他更確信自己是有天賦的人。

高更和梅特婚後定居巴黎,一年後,他們有了一個男孩,取名埃米爾。1876年,他們又生了女兒阿莉妮。那幾年,高更的家庭美滿、事業順利,他自己也覺得心滿意足。

繪畫對他來說隻是個消遣,他並不介意別人的評論。閑來無事的時候他會煞有介事地畫上幾幅油畫。梅特並不反對他這個高雅的嗜好,還常常開玩笑地稱讚丈夫有藝術天分。

好友史克夫是第一個令高更提起畫筆的說客,但是妹夫梭洛卻對他有更大的影響。梭洛是個職業畫家,高更與梅特結婚的時候,梭洛就看過他的畫,並給過他一些建議。當時的高更自知是一個外行人,所以很謙虛地接受了梭洛的意見。梭洛離開法國後,高更每個星期都會抽出一兩天的時間到可拉洛斯畫室去作畫。他經常拿著自己的畫稿四處向人求教,漸漸地,可拉洛斯畫室的藝術家們開始認可他的作畫風格,鼓勵他參加業餘畫展。

1876年,他的一幅作品《威洛裏森林的風景》終於入選了巴黎沙龍。那幅畫被掛在沙龍內,與一些著名的畫家的作品並列。高更再也掩飾不住心中的激動,他問自己,我真的能當一個真正的畫家嗎?我有畫家的天賦與才氣嗎?通過阿羅薩的介紹,高更認識了印象派畫家畢沙羅,想成為印象派中的一員。

畢沙羅當時46歲,中等身材,微胖,初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蒼老一些。他衣著隨便,喜歡戴一頂寬邊的黑帽子,一件寬鬆的外衣很滑稽地罩在他那沒有曲線的矮胖身材上。畢沙羅是個表裏如一的人,由他那閃閃發光的眼神、粗糙的頭發、雜亂的胡子、厚厚的嘴唇、左搖右晃的腦袋,就可看出他那衝動、大方、急躁和忠厚的性格。

後來,畢沙羅被譽為“印象派之父”,一方麵是他在印象派畫家中算是年長的;另一方麵,他也是印象派畫家中最熱情、最有組織能力的一個。

畢沙羅曾於1874年聯合那些作品不被畫廊接受的印象派畫家辦了一個稱為“獨立之士”的展覽。這次畫展雖然也跟印象派之前的那些畫展一樣不被人接受,但卻是開創風氣的行為。不過當時,印象派的畫家還沒想好怎麽為他們的風格命名呢!

“印象派”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兩年之後,當這些畫家又聚在一起開畫展,並展出了莫奈的《日出·印象》之後才得來的。當時的評論家不知道怎麽稱呼這群反傳統的瘋子,便從《日出·印象》一畫中想出了“印象派”這個名字來嘲笑他們。不過這確實是個很貼切的名字。

高更喜歡整日待在印象派畫家聚集的咖啡館中閑談,他知道很多評論家都很蔑視印象派,但是在高更的內心深處,除了對繪畫的狂熱,其他的他都並不介意。

事實上,印象派並非什麽大逆不道的畫派,它也不像後來的立體主義和野獸派那樣反傳統和具有破壞性。印象派的主旨是想借文字、藝術、戲劇及繪畫來反映人生中某些不可避免的階段,這個階段包含了我們每天的作息與生活,這種瑣碎的生活有很多表達方式,也可以用照相留下某一階段的生活剪影。

印象派的主旨與當時畫壇日漸式微的裝飾性藝術截然不同。裝飾性藝術完全與生活脫節,題材也全是那些幾乎沒有人見過的曆史人物,如早年的戰爭或希臘的神話人物。裝飾性藝術的畫麵是光滑、僵硬而沉靜的。年輕一代的畫家希望擺脫這種嚴肅又單調的格調,因而力求突破,形成了當時的印象派。

印象派畫家們自稱為“野外的藝術家”。他們呼籲畫家走出畫室,走向田野,享受自然與眼前的生活。他們所指的“眼前的生活”並非是華麗的貴族生活,而是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洗衣婦、清潔工、陋巷中的頑童,或戲院裏的藝人。印象派脫離了以往藝術形式對曆史和宗教的依賴,藝術家們大膽地拋棄了傳統的創作觀念和公式。藝術家將焦點轉移到純粹的視覺感受形式上,作品的內容和主題變得不再重要,和表現主義表現內心情感、忽視描繪對象的外在形象不同。

印象派畫家不僅在取材上與傳統畫家不同,連著色手法也完全不一樣。他們追求光澤和色澤的表現,總是抓住一個具有特點的側麵去作畫,所以他們必須疾飛畫筆把顏色直接塗在畫布上,他們隻能多考慮畫的總體效果,較少地顧及枝節細部。印象主義的畫家以粗放的筆法作畫,作品缺乏修飾,這些技巧的突破,不但頑固的老畫家們無法原諒他們,就是一般大眾一時也無法接受。

高更一直都對畢沙羅這個帶他步入畫壇的大師非常感激。他確實應該如此。畢沙羅看過高更的作品之後,就被他的才氣深深吸引了。他明白,高更雖然隻是個門外漢,但他是個有才華的人。高更衣著考究,而且擁有一個令人豔羨的職位,畢沙羅甚至覺得,如果在印象派清貧的圈子裏能出現這樣一位體麵又聰明的年輕人,將是件光榮的事。

畢沙羅一開始並沒有教授高更什麽作畫技巧,他隻是倒了一肚子苦水。由於得不到大眾的認可和支持,印象派的藝術家們不但精神困苦,物質條件也非常差。就拿他自己來說吧,每天都要為柴米油鹽發愁,他的太太每天都問他一個問題:“你為什麽要作畫?為什麽不找個正經的工作,領一份穩定的薪水,也不至於一家人連基本的生活都維持不了。”有時候他連顏料和畫布都買不起,總是低三下四地去向親朋、畫廊老板、自命風雅的有錢人去借錢,更別說雇模特了。他雖然外表看起來一身福相,實際上沒有一天不是餓著肚子。他知道,今天這樣,明天還是這樣,他的一輩子都要這樣過下去。

說到這裏,畢沙羅話鋒一轉,所有現實中的潦倒和窘迫都不值得一提了。他是負有使命的,他的使命就是將印象派發揚光大。他們要改革的事情實在太多,他們雖然已從室內走到室外,由在調色板上調色改成直接將顏色塗在畫布上,但是還有那麽多地方需要改進。如果這一代人無法完成他們的理想,他們還可以寄望於下一代,所以畢沙羅、莫奈這群人堅定地站在這裏,不言放棄。

高更對畢沙羅是既崇拜又敬仰的。他購買畢沙羅的畫,帶他回家看自己的作品。他依照畢沙羅的指導,完全根據印象派的畫法,利用光線的照射來辨別一個物體應有的顏色。畢沙羅很高興看到高更虛心又認真的學習態度,曾給他兩大建議:一是大量收購印象派的作品,這樣既能在經濟上援助印象派藝術家,而且等印象派為大眾認可後,他也可以借此獲利;二是要經常出入藝術家聚會的場所,如新雅典咖啡館等。畢沙羅經常給高更介紹各派的藝術家,讓他傾聽大師們關於繪畫技巧和著色觀點的討論。

在新雅典咖啡館,高更遇到了馬奈。不同於不修邊幅的畢沙羅,馬奈穿戴整齊,戴頂帽子,修長的左手上老握著個煙鬥。他說話直率,但是脾氣很好。高更常常站在一旁聽他講述在創作《奧林匹亞》及《草地上的午餐》這兩幅畫時發生的種種趣事。馬奈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畫布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光線。”高更把這句話深深印在了心裏。

高更將《奧林匹亞》的複製品懸掛在畫室牆上,盡力模仿馬奈的畫風。不久,他將一幅完工的油畫拿到馬奈跟前,希望得到評價。他沒有想到,馬奈竟然讚許地點頭說道:“很好。”

高更受寵若驚地說:“我隻是個業餘畫家。”

馬奈反駁說:“不,你不是。業餘的畫家是指那些畫畫不成形的人。”

受到馬奈的鼓勵後,高更對繪畫就更熱衷了。有空的時候,他就坐在咖啡館,把大師們的言辭都記在心裏。例如馬奈說的:“一個人要舍棄對一切事物的眷戀,唯獨鍾情於作畫,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畫家。”“僅僅熟悉這個行業是不夠的,重要的是要有被這個行業所推動的熱忱。”

有一次馬奈從火車上下來,看著遠處的駕駛員和鏟煤工人說:“他們的熱血和**讓他們成為這個時代的英雄,我要為他們作畫。”這一場景也令高更印象深刻。

在畫家雲集的新雅典咖啡館,高更見到了莫奈。莫奈卻並沒有特別注意這個富裕的業餘畫家,他認為職業的和業餘的畫家實在不應混在一起。也許是高更性格上的倔強和高傲令莫奈不滿,莫奈很少和高更交談。雷諾阿也對高更很疏遠,他認為業餘畫家隻是拿繪畫當消遣,他們並不誠心。

德加也是個富裕的印象派畫家,他對高更的態度很友善。德加為人風趣,有時稍嫌尖酸。他與畢沙羅的看法一致,認為高更很有天分,隻要假以時日,一定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畫家。

高更聽從畢沙羅的建議,收購了大量印象派畫家的作品。他對梅特說這是一種長遠投資。他常常在自家的畫室觀察和臨摹這些作品,希望有朝一日能與印象派大師們一起聯展。通過觀察和臨摹,他也間接地學會了許多繪畫技巧。

畢沙羅也希望高更的作品能在印象派的畫展上展出,但被莫奈和雷諾阿一口回絕,他們不願意將自己的作品與業餘畫家的作品並列於一堂。

高更在失望之餘便學起雕塑來,還替梅特及孩子們都塑了半身像,放在客廳中供人觀賞,得到了一些人的讚賞。

不過這幾年來,高更對繪畫的狂熱著實惹惱了梅特。他瘋狂地買畫,而且買回來的都是一文不值的印象派作品。它們能賺錢嗎?難道他瘋了?或者他也想成為一個像乞丐一般潦倒的畫家,就像畢沙羅那樣嗎?

不過仔細想想,高更一直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他每天辛苦地工作,賺錢來維持家庭的舒適、富裕。梅特知道丈夫愛她,也愛孩子們,他一直以自己的家庭為榮,但是他似乎一直過得不太開心,每次問他為什麽,他就像頭驢子似的不開口。梅特一直摸不透他心中是怎麽想的。

經過幾年的努力,高更的繪畫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1880年,他對自己幾年的業餘繪畫生涯總算有了交代,因為他可以參加畫展了。畢沙羅組織1880年的畫展時,邀請了高更來參加聯展。這項邀請得到了德加的支持,但是卻遭到了莫奈和雷諾阿的強烈反對。莫奈甚至說:“這個藝術的聖殿現在就要變成一所沒有價值的學校了,任何人隻要有要求,就會被放進來。”為此,莫奈和雷諾阿拒絕了聯展的邀請,改到巴黎沙龍去參加展覽。莫奈的畫在沙龍上一炮而紅,受到各界的讚賞。

高更的作品終於如願地在第五屆的印象派畫展中展出。他提供的畫有《隱士之家的蘋果樹》《彭多爾斯的農場》和《杜邦神父的小徑》等七幅油畫,還有一件雕刻作品。這些作品沒有讓高更一夜走紅,隻有一位評論家注意到了這位畫壇新秀的作品,他簡單地評價道:“高更先生所作的幾幅風景畫,其中的風格、筆調尚未擺脫畢沙羅先生的影響。”

評論是中肯的,當時的高更確實還沒有找到自己的風格,更沒有捕捉到印象派重視的那種“獨特的感受”。

高更並沒有氣餒,他繼續在繪畫的道路上摸索。1881年,他到畢沙羅的住處彭多爾斯度假作畫。湊巧的是,畫風獨特的塞尚和畫壇新秀基約曼當時也住在那兒。能見到他一直崇拜的塞尚,高更非常激動。

第一次見到塞尚時,高更覺得他渾身都散發著小資產階級的味道,他的衣著、談吐,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小資產階級,但他的畫卻是海闊天空,意隨心至,不拘一格。塞尚不善應酬,賣畫也隻委托一位經紀人,對任何人的殷勤都不屑一顧。

塞尚的畫風簡單、雄偉。在題材上,塞尚的畫與畢沙羅的非常相似,但塞尚的畫給人一種強烈的震撼,畢沙羅的畫卻流於瑣碎,意境微弱。塞尚獨創了一種畫法,他將水彩的技巧用於油畫,以淺藍色勾邊,然後將其中的藍色吸取,留下一些似有似無的邊線。塞尚作品中的技巧令高更羨慕不已。

塞尚認為這種作畫的技巧不是唾手可得的,他相信每個人隻要耐心探索並等待,總有一天能抓住那種“感覺”,因此他拒絕傳授這些技巧。高更求教無門,臨走前留了一個字條給畢沙羅:“如果有一天,塞尚能夠將他心中各種誇張又獨特的感受集中在一處,然後又有辦法將這一過程表達出來的時候,請你立刻下點安眠藥給他,讓他在神誌不清的時候透露一些細節,然後,你再旋風似的趕到巴黎來告訴我。”這本是一句戲言,一向多嘴的畢沙羅把它當作一個笑話講給塞尚聽,沒想到塞尚卻當真了,決定從此以後都不再理會高更,更別說給他指導了。

高更的為人也許稍嫌傲慢、輕浮,但他對藝術的態度一直都非常嚴肅。雖然他常常自嘲為“星期天藝術家”,但是“股票經紀人是本行,畫畫是星期天的消遣”隻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話而已。高更對塞尚一直非常仰慕。在高更的繪畫生涯中,塞尚對他的影響僅次於畢沙羅,但高更卻因為一句玩笑話,終其一生也未獲得塞尚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