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致良知的大學問

過不去的杭州城

正德皇帝朱厚照在位十六年,胡鬧了十六年,死後沒有留下任何子嗣,皇室根脈就此斷絕。為了延續皇祚大統,內閣首輔楊廷和與幾位閣老毛紀、蔣冕、費宏商量,決定到湖廣安陸去迎接興王之子繼承大統。

興王朱祐杬是孝宗弘治皇帝朱祐樘的弟弟,也就是正德皇帝的親叔叔,被封在湖廣安陸。從血統上看,朱祐杬的長子朱厚熜與去世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血緣最為親近。

朱厚璁生於正德二年,現年十四歲,聰明好學,也很精幹,十三歲就能管理興王府的日常事務,真是個當皇帝的絕佳人選,楊廷和一提出以興王之子承繼大統,內閣輔臣皆無異議。其後楊廷和又把這事和張永、魏彬、張銳等幾個管事的大太監商量,這些人也都同意擁立興王世子。於是楊廷和具本奏知當朝太後。

正德皇帝的母親張太後做皇後的時候,曾經是個挺幸福的女人,自從與弘治皇帝大婚之後,弘治帝無心後宮嬪妃,隻對皇後一人專寵,後來張太後生下朱厚照,皇帝對皇後的感情更深了,一家三口雖在皇宮大內,過的卻是平民百姓和樂融融的小日子。後來弘治皇帝晏駕,正德皇帝登基,一上台就胡鬧瞎搞,折騰了十六年,暴病而死,身後沒留下一個子嗣,隻剩下孤零零的張太後躲在深宮裏守活寡。現在內閣重臣推舉興王之子繼承皇位,張太後知道自己以後想在宮裏混下去,全靠新皇帝的賞賜了,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立刻頒下懿旨,答應立朱厚熜為皇帝。

得了太後懿旨,有了內閣和掌權太監的支持,楊廷和也就放開手腳,先用計擒住了掌管東廠、錦衣衛、禁衛軍的平虜伯江彬,在北京城裏為新皇帝掃清了道路,這才專程迎接朱厚熜進京稱帝。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興王世子朱厚熜進京,隨後登基稱帝,年號嘉靖。

這位聰明透頂的嘉靖皇帝果然與正德皇帝截然不同,一上台就大刀闊斧實行改革,誅殺奸黨,裁撤冗員,撤銷織造太監和鎮守太監,重新起用被朱厚照打擊的忠直大臣,興利除弊,每件事都辦到要害之處,短短半年時間,大明朝氣象一新,天下人爭相稱頌,都認為年僅十五歲的嘉靖皇帝實在是一位聖主明君,出了這樣的皇帝真是大明朝的幸事,百姓們的好日子又回來了。

眼看開局順利,嘉靖皇帝也很高興,但年僅十五歲的小皇帝一個人坐在龍椅上,心裏也有自己的一副小算盤。

朱厚熜初登大寶,本身又是個藩王之後,並非弘治皇帝嫡傳子孫,朝堂上的重臣、後宮裏的太監都是正德朝留下來的舊人,與嘉靖皇帝未必一心,而嘉靖皇帝此時還沒把龍椅坐熱,根基不深,對這些人不敢過分觸動,如此一來,他在金鑾殿上的地位就有些尷尬了。

麵對這麽個不穩妥的狀態,聰明的朱厚熜立刻動起了腦筋,打算挑選幾位能力強、資曆深、名聲好,而在正德一朝又沒得到重用的大臣調往京師委以重任,把這些大臣培植成自己的親信,然後找機會讓他們入閣擔任輔臣,由此建立屬於嘉靖皇帝自己的政治勢力,樹立起穩固的帝王根基。

能力強,資曆深,名聲好,在正德一朝又未得重用,遭到打壓,這人是誰呀?

——不用問,當然是擔任江西巡撫的平叛功臣王守仁了。

於是嘉靖皇帝當機立斷,登基不久,連年號尚未改變,就在正德十六年六月十六日下了一道聖旨:“以爾昔能剿滅亂賊,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茲召用,敕至爾可馳驛來京,毋或稽遲,欽此!”

嘉靖皇帝是在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登基的,當皇帝還不到兩個月,就對江西巡撫王守仁“特茲召用”,光是這四個字,其內涵就已非同小可,嘉靖皇帝還嫌不夠,又特意命王守仁“馳驛來京”,這是急上加急,快上加快的意思。

此時江西省內水患剛平,王守仁奔波勞累未得休息,身體情況很不好,可王守仁也已聽說嘉靖皇帝上台之後掃除奸黨,清理宦官,辦事雷厲風行,是位難得的明君聖主,現在接到嘉靖皇帝的聖旨,知道自己即將得到重用,心裏十分鼓舞,立刻交卸了在江西的公務,坐上驛站馬車飛奔京城而來。哪知剛到杭州,忽然又接到聖旨,嘉靖皇帝取消了命王守仁馳驛進京的旨意,將他改任南京兵部尚書。

南京是大明王朝的舊都,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以後,在南京仍然留下了一個朝廷,包括六部九卿官員一應俱全。但南京這個朝廷是個空架子,在這裏任職的所有官員坐的都是冷板凳。現在王守仁忽然被任命為南京兵部尚書,意思非常明白,嘉靖皇帝已經改了主意,決定不再起用王守仁了。

杭州,是陽明先生命裏一道過不去的坎,正德二年被貶龍場,在杭州碰上刺客;正德十四年押著寧王進京,在杭州被張永堵住;這次好容易要得到重用了,又是在杭州接了這道旨,失望而回。

王守仁是一位儒學宗師,心裏立下了一個“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的大誌向,做官的時候,他為百姓救疾苦,爭利益,不惜拿性命去拚;講學的時候,他講良知,講知行合一,講“人人皆可為堯舜”的大道理,為天下人指路。早前嘉靖皇帝命他進京委以重任,對王守仁而言,這是一個護民諫君、實現心中誌向的大好機會,哪知剛到杭州,情況忽然逆轉,一盆涼水兜頭潑來,頓時把他心裏的一團火澆滅了。

南京兵部尚書是個高級閑職,有職無權,什麽事也辦不了,還不如早先的江西巡撫多少能給百姓們做點兒實事。嘉靖皇帝把王守仁弄到南京坐這個冷板凳,簡直是在浪費陽明先生的生命。對於王守仁而言,做“諫諍”之官,講“良知”之學,兩者一樣要緊,現在勸諫皇帝的重臣做不成了,幹脆辭去職務回鄉講學吧。

於是王守仁寫了一道奏折,請求回鄉省親,之後就脫了官服回紹興老家去了。

嘉靖皇帝本來下決心要重用王守仁,卻忽然改變主意,舍棄了這位在朝廷中能力最強、功勞極大、名聲極好的能臣,這是因為嘉靖皇帝心中產生了別的想法,還是因為他遇到了什麽阻力呢?

事實上,嘉靖皇帝忽然放棄王守仁是因為受到了來自內閣重臣的壓力。而這股壓力首先出自內閣首輔大臣楊廷和。

其實楊廷和與王守仁根本沒打過交道,這兩個人甚至可能互不相識。

楊廷和早年曾在詹事府任職,輔佐過還是太子的朱厚照,是朱厚照最信任的一位文臣。後來朱厚照當了皇帝,就在正德二年安排楊廷和入閣,正德七年,楊廷和擔任了首輔,一直到正德十六年正德皇帝去世,楊廷和一直是內閣首輔。而王守仁在正德元年擔任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上諫獲罪,被貶龍場,正德五年平反,先是擔任了一係列閑差散官,後來被派到滁州管理馬政,又做了個鴻臚寺卿,直到擔任南贛巡撫,被派到地方上去剿匪,平叛,其間足跡不出江西一省,而在王守仁做地方官的這些年裏,楊廷和的雙腳從未踏出京城一步。

一個是主持大政的內閣首輔,一個是地方上剿匪平叛的能臣,楊廷和與王守仁之間實在談不到什麽瓜葛。何況楊廷和在正德朝主政多年,辦事妥善,是那個混亂時代最重要的一位輔國能臣,王守仁在地方上政績突出,尤其平定寧王叛亂,為大明王朝免去一場巨大的戰禍,也算得一根擎天玉柱,按說這兩個好官之間應該惺惺相惜才對,楊廷和實在沒有必要出來為難王守仁。

究其原因,大概有兩點:一是王守仁除了做官以外,這些年一直致力於講學,到如今弟子遍天下,“知行合一”的學問影響了半個大明朝,而心學之中的吾性自足、良知誠意、人人皆可為堯舜等內容,已經實實在在觸動了舊儒學的根基,對紫禁城裏至高無上的獨裁皇權造成了不小的衝擊。楊廷和是個忠臣,能臣,同時他也是個最堅決的衛道士,對於陽明心學他是既警惕又厭惡的。單就因為學說上的分歧,此人也絕不願意讓王守仁到京城擔任閣臣。

楊廷和阻擊王守仁入閣的另一個原因就比較明白了,因為王守仁當年擔任南贛巡撫,是兵部尚書王瓊舉薦的,而兵部尚書王瓊是楊廷和的政敵之一。現在嘉靖皇帝上台,因為擁立之功而一味寵信楊廷和,楊廷和也趁機把王瓊打倒搞臭了,這種時候嘉靖皇帝想讓王守仁進京擔任閣臣,楊廷和心裏當然不痛快。

有這兩個原因,楊廷和就毫不客氣地在嘉靖皇帝麵前說了王守仁的壞話。而嘉靖皇帝登基不過數月,還沒坐穩龍椅,處處要依靠楊廷和,當然對這位權傾天下的首輔言聽計從,於是改變主意,把王守仁扔到南京坐冷板凳去了。

但嘉靖皇帝是個非常有心計的人,他在心裏看上了王守仁的才幹和品行,就不會輕易把這個人放棄掉。何況王守仁是被正德皇帝迫害過的大臣,在朝廷裏又沒有派係,根子不深,加之這一年王守仁正好五十歲,年富力強,這樣的大臣正是嘉靖皇帝最需要的人!隻是礙著楊廷和的麵子,不能立刻起用王守仁,但今天不用王守仁,日後有了機會,嘉靖皇帝仍然會用他。

今天不用,日後必用,對這樣的能臣當然要施以籠絡。於是嘉靖皇帝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於正德十六年十二月下了一道聖旨,封王陽明為新建伯,賞給年俸祿米一千石,給予誥券,三代並妻一體追封。

也真巧,嘉靖皇帝把王守仁封為新建伯的聖旨送到家的這一天,正巧是王守仁的老父親王華的生日。聽說自己的兒子在五十歲這年就當上了南京兵部尚書,封了世襲伯爵,老先生也很高興。可低頭略一思索,卻對王守仁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榮,複以為懼也。”

王守仁是一位儒學大宗師,講起良知之學來,天下沒人能講得過他。可要說為官之道,詭計陰謀,在這上頭他比老父親王華差得太遠了。

受封為新建伯之後,王守仁立刻做了一件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怪事,上奏請求辭去封爵——除非嘉靖皇帝能給當年與王守仁共同平叛、後來卻遭到正德皇帝迫害的所有人一個公道。“當時首從義師,自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諸人之外,又有知府陳槐、曾嶼、胡堯元等,知縣劉源清、馬津、傅南喬、李關、李楫及楊材、王冕、顧佖、劉守緒、王軾等、鄉官都禦史王懋中,編修鄒守益,禦史張鼇山、伍希儒、謝源等。複有舉人冀元亨者為臣勸說宸濠,反為奸黨構陷,竟死獄中,以忠受禍,為賊報仇,抱冤齎恨,實由於臣,雖盡削臣職,移報(冀)元亨,亦無以贖此痛,此尤傷心慘目,負之於冥冥之中者”。

奏章中提到的這些人,都是當年和王守仁一起與寧王叛軍死戰的官員們,這些人本來都是立了大功的,可是因為王守仁屢次三番抗旨不遵,拚命阻止皇帝下江南,得罪了正德皇帝,不但他的戰功被皇帝否定,這些有功的將士也都未得封賞。其中最不幸的就是王守仁的學生冀元亨,竟無端遭到錦衣衛的迫害,又在詔獄裏關了一年多,受盡了折磨,直到正德死後才出獄,回家僅五天就去世了。

有功將士不能得到承認,冀元亨的冤屈不能昭雪,王守仁有什麽臉做這個“新建伯”?

陽明先生是個重感情的人,這道奏章寫得也很動情。令人驚訝的是,在奏章中竟然還出現了這樣一段話:“上天之意,厭亂思治,將啟陛下之神聖,以中興太平之業,故蹶其(指寧王)謀而奪之魄,斯固上天之為之也,當時帷幄謀議之臣,則有若大學士楊廷和等,該部調度之臣,則有若尚書王瓊等……”

在這裏王陽明提到了兩位重臣的名字,頭一個是“大學士楊廷和”,此人其實完全沒有參與平定寧王的戰事,王守仁在這裏提他的名字,隻因為楊廷和眼下擔任著首輔大學士的要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奏章裏不捧他一下不行;第二個人就是兵部尚書王瓊,奏章中專門提到王瓊和楊廷和一樣“皆有先事禦備之謀,所謂發縱指示之功也,今諸臣未蒙顯褒,而臣獨冒膺重賞,是掩人之善矣”。

在正德一朝,王瓊這個人物顯得非常特殊。此人精明幹練,辦事能力極強,而且為官清廉,從不貪汙。正德三年,擔任吏部右侍郎的王瓊因為不肯巴結劉瑾遭到迫害,直到正德七年才平了反,重新回京任職,正德八年擔任戶部尚書,為國家理財,正德十年又擔任兵部尚書。當時整個大明朝被朱厚照這個昏君禍害得不成樣子,其中兵部遭到的衝擊最大。王瓊為了維持兵部的正常運作,不惜厚著臉皮鑽進豹房,成了正德皇帝身邊的“寵幸”之一。到正德死去,嘉靖登基,大治奸黨,王瓊遭到所有人的誤解,簡直成了朝廷公敵,尤其首輔楊廷和對王瓊恨之入骨,必欲殺之而後快。結果王瓊被當成奸黨下了詔獄,被定了個“交結近侍律”,遭了流放之罪。而王守仁在這個時候冒險上奏,不惜拿自己剛剛得到的“新建伯”的爵位和嘉靖皇帝討價還價,竟是在為一個已經判了刑的“奸黨”鳴冤。

王守仁出來替王瓊鳴冤,並非出於私情,隻是因為王守仁知道王瓊在寧王造反之前就未雨綢繆,安排下一整套克敵之策,派王守仁去剿匪,替他請下王命旗牌,讓王守仁能掌握湖廣、廣東、福建、南贛四處兵馬,從三個方向包圍了寧王的勢力,單是這一條,王瓊在平定叛亂中的功勞比朝堂上所有重臣都大得多。

像王瓊這樣的有功之臣,卻被誤判為“奸黨”,受到不公平的對待,王守仁實在看不過去,一定要上奏替王瓊說話。就算因此而重重得罪當朝首輔,也在所不惜。

結果王守仁的奏章真的狠狠得罪了首輔大臣楊廷和,於是他的奏章石沉大海,根本沒得到回複,而王守仁自己從此困居紹興,連南京兵部尚書這個冷板凳都沒得坐了。

然而朝廷政事變化無常,皇帝的心思陰冷難測,時局究竟會如何發展,誰又能想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