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迫害

江彬、張忠、許泰領著幾萬京軍離開南昌,是不告而別的。前一天這幾萬人還住在城外的兵營裏,第二天兵馬突然開拔,根本沒有通知江西地方官府。等王守仁知道消息帶著官員們趕來“送行”的時候,江彬和他的大軍已經走遠了。

江彬不通知王守仁就擅自撤軍而去,當然是做個嘴臉給這位代理江西政務的南贛巡撫看,表明自己根本沒把這個巡撫看在眼裏。同時,這也是江彬心裏發虛,不願意再和王守仁見麵。因為自從成為正德皇帝身邊的寵臣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江彬的**威在一個地方官員麵前碰了壁。

江彬這幫東西耍什麽花樣根本不重要,要緊的是京軍已經離開了南昌,而且一路撤出了江西省。剛剛遭了一場兵劫的江西百姓算是死裏逃生,王守仁和南昌百姓們鬆了一口氣,趕緊複耕田地,修繕房屋,盡力修補戰亂給江西造成的巨大損失。然而王守仁卻不知道,懷恨離去的江彬、張忠、許泰等人早已下了決心,要在正德皇帝麵前傾陷王守仁,壞他的名聲,罷他的官,最後取他的性命。

在回南京的路上,江彬、張忠等人已經商量好一套說辭,一進南京江彬立刻來見正德皇帝,張嘴就說:“皇上,臣在南昌查到證據,王守仁在南贛巡撫任上就與寧王多有往來,後來他在南贛收羅山賊數萬人,本想和寧王一起造反,哪知寧王屢攻安慶不克,朝廷大軍又迅速南下,王守仁眼看叛難成,這才從背後襲擊叛軍,捉了寧王。現在王守仁做了江西巡撫,將自己早先搜羅的人馬和寧王叛軍合在一起,反相畢露,皇上不可不查!”

誣陷王守仁,這是江彬的工作。可江彬本是邊關將領出身,粗蠢得很,編出來的瞎話漏洞百出,連朱厚照都聽不下去了:“這是什麽話!寧王造反的時候,湖廣、浙江、南直隸數省全無戒備,王守仁要造反,當然是和寧王一起造反才對,哪有先滅了寧王,等各省皆已備齊兵馬,朕也禦駕親征到了南京,他才忽然造反的道理,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正德皇帝軟弱,任性,私欲極重,毫無責任心,完全沒有個做皇帝的樣子。可這個人的腦子並不笨,甚至可以說他十分精明。這次江西寧王造反,叛軍猛攻安慶,直逼南京,差點奪了明朝半壁江山!朱厚照也知道此事凶險異常,他執意禦駕親征,又待在南京不走,七成是為了玩樂,可也有三分意圖是想強化朝廷對江南的控製。而在江南各省巡撫之中,剛被委任署理江西巡撫王守仁是最有功勞也最有本事的一位,這一點正德皇帝是清楚的。

可話說回來,當正德皇帝準備南下巡遊的時候,江西巡撫王守仁不顧一切盡力阻止,讓朱厚照大為不滿。現在朱厚照暗下決心要把王守仁打下去,這樣做有三個用意:一是對那些不與皇帝合作、不讓皇帝在江南胡作非為的地方官員發出一個警告,讓他們老實點兒;二是趕走了王守仁,正德皇帝再想去南昌遊玩,就沒人能擋他的駕了。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正德皇帝離開北京的時候寧王叛軍被殲滅的捷報還沒送到京城,他是以“禦駕親征”為借口帶著軍隊出京的。可走到半路就收到王守仁奏章的。而正德皇帝為了能下江南,厚著臉皮隱瞞捷報,硬是到江南來“平叛”,如果無“叛”可平,無功而返,必受天下人恥笑,所以正德皇帝無論如何要奪到一個“參與平叛”的功勞,這才能對天下人有個交代。

可王守仁是消滅叛軍、擒住寧王的功臣,有他在這裏做著巡撫,皇帝想搶功也無從搶起,隻有先設下毒計收拾了王守仁,正德皇帝才可以撈取“平定寧王叛亂”的功勞。

朱厚照心裏這三個主意一條比一條無恥下流。可當皇帝的人身邊總有一群得力的走狗,無論皇帝做了什麽無恥的事,事後自有人出來粉飾一切,甚至修改史書,掩蓋他的卑鄙無恥。所以正德皇帝膽大包天,根本不知道“不要臉”三個字是怎麽寫的。這次他派江彬等人率領軍馬到南昌,本就是想整垮王守仁。哪知江彬竟沒能當場把王守仁打倒。現在江彬回到南京誣告王守仁,朱厚照表麵上不肯輕易相信,其實是在等江彬說出比較可信的話來,有了借口,才對王守仁下手。

江彬是個天生的渾蛋,腦子裏一團糨糊,可他對正德皇帝的真實意圖還是能猜透的。所以在陷害王守仁的時候,他的膽子極大,什麽不靠譜的瞎話都敢說。

現在正德皇帝揣著明白裝糊塗,表麵上把江彬的謊話給否掉了,其實是鼓勵江彬把謊話說到底。於是江彬又說:“皇上哪知道王守仁的奸詐之處!早前他不敢追隨寧王謀反,是怕叛軍不能成事。現在王守仁掌握著江西省內十多萬軍馬,臣已偵知,此人早就做好準備,想等陛下進入江西之後,就在南昌城裏襲擊陛下的鸞駕,然後起兵造反!”

江彬這謊話說得十分可笑。

正德皇帝要下江南,王守仁盡一切力量阻止,如果真像江彬說的,王守仁“想在南昌城裏襲擊正德皇帝”,為什麽早先又要阻止他到江西來呢?這不是胡扯嗎?

可正德皇帝要的就是這些瞎話,於是把頭一低,假裝出一副深思的樣子,暗示江彬繼續說下去。

皇帝的意思江彬當然明白,忙又說:“臣這次到南昌,查到王守仁附逆的證據極多。早前寧王尚未造反之時,王守仁就派了一個叫冀元亨的舉人到寧王府裏去聯絡。寧王也曾對手下心腹說過:‘王守仁這個人不錯’的話,顯然二人早有默契。後來寧王造反時假稱賀壽,邀請江西一省官員到南昌去,王守仁立刻坐船前往,顯然與寧王有密謀!其後寧王造反,王守仁退到吉安府,曾想投降,吉安知府伍文定不甘附逆,以死相勸,才攔住王守仁沒有從賊。後來王守仁率軍攻進南昌,入城之後縱兵搶掠,殺人極多,又將寧王府裏財富數百萬全部私藏,據為己有,顯然是要作為造反之用!如此種種跡象,難道陛下還看不透王守仁的狼子野心嗎?”

江彬說了一堆瞎話,其中竟沒有一句能站得住腳!

王守仁畢竟是個平叛的大功臣,又是江西巡撫,封疆大吏,陷害這樣的人,總要有幾條拿得出手的真憑實據。眼看這條走狗糊塗得厲害,正德皇帝不得不替他梳理一下頭緒。想了想,問江彬:“你說王守仁派了個叫冀元亨的人與寧王聯絡,此人在何處?”

“囚在錦衣衛獄中。”

“有供狀嗎?”

正德皇帝這麽一問,江彬立刻傻了眼。

冀元亨追隨王守仁多年,對良知之學領悟頗深,在學問上很有見地,磨煉成了一條鐵骨錚錚的好漢,雖然被江彬暗中捉拿,在錦衣衛獄中受了幾個月慘無人道的酷刑,卻沒有一句陷害王守仁的口供。現在正德皇帝向江彬索要供狀,江彬根本拿不出來,隻好硬著頭皮說:“冀元亨曾奉王守仁之命到與寧王密會,這是寧王手下的人親自指認的。據此人供述,當時冀元亨還與寧王講論了一篇叫《訂頑》的文章,顯然有內情。”

聽了江彬這話,正德皇帝又氣又惱,瞪著兩眼沒話可說了。

《訂頑》(即後來的《西銘》)是北宋大儒張載所著的一篇文章,其中所講的都是忠誠孝悌的內容。

張載本是與程頤、程灝齊名的理學宗師,朱熹這些人都算是他的後學晚輩,《訂頑》一文流傳極廣,天下讀書人沒有不熟讀的。朱厚照做太子的時候也讀過此文,知道文章的內容。可恨江彬不學無術,竟說冀元亨與寧王講論《訂頑》,這分明是冀元亨冒著生命危險當麵勸說寧王安守本分不要造反的意思。

其實寧王造反之前冀元亨確實到過寧王府裏,也確實與寧王講論過《訂頑》,而冀元亨的本意就是勸寧王不要造反。江彬在南昌官員那裏抓不到王守仁的把柄,就以為寧王手下必然深恨王守仁,於是把這些被俘的反賊提出來索要口供,但王守仁的駐地在贛州,寧王家在南昌,兩地相隔甚遠,所以這兩個以前並無聯係,平叛之時兩人之間除了計謀就是惡戰,更是無贓可栽,以至於反賊們想誣陷王守仁都無處下手,結果就有人把冀元亨的事說了出來,江彬不學無術,也沒多想,就把這話對皇帝說了。

麵對江彬這麽個飯桶,正德皇帝無法可想,隻好繞過這個話題,又問:“你說王守仁盜取寧王府的財寶,這些財寶現在何處?”

江彬忙說:“這些東西都被王守仁藏起來了,一時還沒找到。又有傳言,說王守仁把財寶運回紹興老家收起來了……”

不等江彬說完,正德皇帝已經追問道:“既然王守仁把寶藏收起來,一定有辦事的人,這些人抓到了嗎?”

“臣在南昌也審問了一批人,尚未審出實情。”

身為正德皇帝的頭號寵臣,江彬既是錦衣衛指揮使,又兼任提督東廠,大明朝兩大特務機關都在他一人手裏。這些特務素來以凶殘著稱,哪有他們審不出的案子?可江彬卻說寧王寶藏一事“尚未審出實情”,正德一聽就明白,這哪是未審出實情?實在是根本沒這麽回事兒!

沒有的事,哪裏查得出呢?

到這時正德皇帝已經聽明白了,江彬到南昌白跑了一趟,沒抓到王守仁絲毫把柄,空著兩隻手回來,現在隻是紅口白牙在這兒亂咬。

真是廢物!

正德皇帝臉色越來越難看,江彬和張忠、許泰等人都瞧出來了。江彬粗蠢,一時沒了主意,可禦馬監首領太監張忠是個精細人兒,已經想到一個主意,忙湊到正德皇帝身邊說道:“皇上,江大人在南昌查到王守仁諸多反狀,雖然沒有落實,可俗話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如今江南叛亂初平,人心不穩,萬一再生枝節,後果不堪設想。老奴以為這種時候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皇上還是多加防備的好。”

張忠這幾句話正是南宋秦檜害死嶽飛的毒計,稱為“莫須有”。這條毒計比江彬的誣告更有力度。正德皇帝想聽的也正是這些話,立刻問:“你看該怎麽辦?”

張忠忙說:“老奴覺得陛下可以招王守仁到南京述職,如果王守仁奉旨之後立刻趕來,說明他是一片忠心,皇上也就放心了。若陛下招王守仁來南京,他卻不來,則必是生了反心,皇上就該立刻將此人收押嚴審,以防不測。”

張忠這話表麵聽起來沒什麽,其實裏麵隱藏著一個卑鄙陰暗的主意。正德皇帝辦好事未必有腦子,可做壞事卻極有天賦,頓時心領神會:“好,就傳朕的旨,叫王守仁來南京述職,他不肯來,朕就治他的罪!”

皇帝的話就是聖旨,隻片刻工夫,命江西巡撫王守仁到南京述職的聖旨已經擬就。然而這道聖旨並沒有發下去。而是被禦馬監首領太監張忠悄悄截了下來,拿回房裏不聲不響地銷毀了。

中國是個有五千年曆史的文明古國,五千年間,由皇帝和權臣們發明出來的迫害手段多不勝數。但是皇帝和東廠、錦衣衛的特務頭子們共謀,招王守仁到南京述職,卻根本不發出聖旨,隻要王守仁不“奉旨見駕”,就認定他謀反,治他的罪。像這樣的迫害手段,在此前的幾千年裏尚屬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可有意思的是,遠在南昌的王守仁居然“接到”了這份並未發出的聖旨。把消息傳遞給王守仁的,是正德皇帝身邊的親信太監張永。

追隨正德皇帝這麽多年了,張永親眼看到了一場接一場的陰謀暗算,血腥屠殺,眼睜睜看著正德皇帝荒**無道,嬉遊無度,貪財弄權,或拉或捧,或打或殺,做了無數見不得人的事,眼看著大明朝一步步走下坡路,最可怕的是,皇帝的倒行逆施正在打擊整個國家的士氣民心,毀壞士大夫階層的道德操守,整個大明王朝一步步墮入危機之中,張永這個老太監先是寒心,繼而擔心,最後,不知不覺中漸漸有了良心。

現在正德皇帝公然陷害立了平叛大功的王守仁,其手段之卑鄙已經到了令人齒冷的地步!這事一旦傳開,正德皇帝那本就所剩不多的威信怕是要**然無存了!這麽個連臉麵都不要的人當皇帝,天下人能服他嗎?更何況張永早前在杭州和王守仁打過一回交道,知道這是個一心救護百姓的好官,就因為王守仁是個好官,不願意讓百姓受苦,不讓皇帝禍害江西百姓,就要遭到這樣的迫害,張永實在看不過去。

於是張永悄悄派人趕到南昌,告訴王守仁:皇帝招他來南京,聖旨已經擬就,卻未下發。王守仁無論如何要立刻趕到南京,否則就可能被害!

此時的王守仁也隱約估計到江彬這些人不會善罷甘休,得到張永的警告之後片刻也不敢耽誤,立刻換上便服,叫上自己的學生歐陽德和幕僚雷濟,挑了一條快船,輕裝簡從離開南昌,出鄱陽湖駛入長江,飛一樣趕往南京而來。

在王守仁想來,從南昌到南京路途雖然不近,好在水路暢通,順流而下舟行如飛,倒也不至於誤事。至於江彬等人在正德皇帝麵前如何誣告他,王守仁心裏也有了準備,反正天理昭然,是非分明,也不怕這些奸賊陷害,隻想著早一天到南京,把事情分說明白。可王守仁哪裏想到,大明朝遍地羅網,特務橫行,天下人的一舉一動都在廠衛特務的監視之下,他這裏剛出南昌,特務們已經發覺了。

半個月後,王守仁一行過了當塗,到了南京城外的上新河,東邊,高大的南京城牆已經在望。眼看即將麵見皇帝,王守仁心裏喜憂參半,正想著怎麽和江彬等人對質,忽見一隊緹騎擁著一輛馬車迎麵而來,車簾一挑,走出一個太監來,正是早前在廣信攔截過王守仁的那個禦馬監掌司太監吳經。

禦馬監掌握京師禁軍,控製著原屬西廠的特務,是與司禮監平起平坐的內廷第二號衙門。這個掌司太監吳經是張忠的副手,上次在江西廣信的碼頭上他拿著禦馬監掌印太監張忠的公文阻止王守仁把寧王押解進京,卻被王守仁當麵瞞過,現在兩人又見了麵,吳經對王守仁毫不客氣:“王大人這是到哪去?”

對這些皇帝身邊的特務頭子王守仁絲毫不懼,冷冰冰地說:“本官奉詔到南京向陛下述職。”

王守仁的回答早在吳經意料之中:“王大人忽然到南京麵聖,必是皇上命你前來的吧,有聖旨嗎?”

吳經這一問,王守仁竟無法回答。

正德皇帝陷害王守仁的手段十分卑鄙,表麵上擬了聖旨,其實並未下發,王守仁手裏當然沒有聖旨。原本王守仁連這個“到南京述職”的旨意都不知道,是張永派人給他通了消息,可王守仁也知道張永這樣做是冒了風險的,在任何人麵前都不能提起此事。

這麽一來王守仁在吳經麵前就有些被動,若說奉了聖旨,他手裏卻沒有聖旨;若說得了消息,隻怕連累張永。左思右想,唯一的辦法隻能與吳經硬碰,好歹闖過特務這一關,到南京見到皇帝再說。

正德皇帝再邪惡無恥,總不至於當著大臣的麵公開耍無賴,硬說自己沒下過召見王守仁的聖旨吧?

想到這兒,王守仁也就硬邦邦地說道:“江西叛亂初平,陛下又親至南京視事,我身為江西巡撫自然要麵見陛下稟明江西叛亂實情,還有很多政事要當麵上奏,事情很急,不能在此耽擱,請公公讓開路吧。”

見王守仁繞過“聖旨”不提,吳經也冷笑道:“王大人到南京麵聖,要說哪些公事?”

王守仁看了吳經一眼,淡淡地說:“禦馬監掌京師禁軍,有權參知軍情。可本官是都察院副都禦史,以南贛巡撫兼領江西政務,是地方上的文官,職責與禦馬監毫不相幹,公公還是不要問的好。”

麵對皇帝身邊的爪牙,王守仁的態度是一味強硬,毫不客氣。吳經卻刁毒異常,冷笑一聲:“王大人說得好,地方政事禦馬監管不著,咱家也不敢問。可這次皇上到江南巡視,禦馬監奉旨護駕,皇上的安危咱卻不能不問。現在叛亂初平,江南人心不穩,王大人身為江西一省總憲,卻扔下一省政務,輕車簡從到南京來見皇上,行事也太草率了吧?”

吳經這裏扯來扯去,就是不讓王守仁進南京城。看著他這副惡心的嘴臉,王守仁心裏冒火,厲聲說道:“本官是皇上欽命的南贛巡撫,到南京見駕是我的事,與你何幹?你奉命護駕,隻管護駕就是了,可這官道大路天下人都能走,你憑什麽帶人攔路,不讓我進南京城?”

王守仁急了,吳經也就不客氣了:“王大人說得對,官道是給天下人走的,可你不是尋常百姓,是一位朝廷命官!就像王大人說的,如今反叛初平,江南不穩,你一個巡撫未接旨意擅離治所,私自潛入南京,咱家倒要問一句:你這是要幹什麽!”

早前江彬、張忠領著京軍到南昌,就是專為陷害王守仁而來;後來正德皇帝招王守仁到南京見駕,又是一場陷害;現在這個禦馬監掌司太監竟然當著王守仁的麵問出這樣的話來,倒把王守仁當成“反賊”看待了。

到這時王守仁已經忍無可忍,厲聲叫道:“我如今一個人,一輛車,到南京來見駕,你說我想幹什麽?我又能幹什麽!這些話我犯不著跟你說,我現在就進城去見陛下,倒看誰敢阻攔我這個副都禦史!”

依著王守仁的脾氣是不怕這些特務的,也正像他說的,身為副都禦史,要見皇上,誰敢阻攔。可王守仁卻忘了一件事,禦馬監掌司太監吳經是個特務頭子,而大明朝所有的廠衛特務都隻聽一個人的命令,這個人就是正德皇帝。

有正德皇帝在背後撐腰,吳經根本有恃無恐,惡狠狠地說:“江西省內多事,你不去管,皇帝沒有招你,你卻偏要見駕,你這個當官的也太不懂事了!我看你還是識相些,回南昌辦你的公務去吧!”回頭吩咐身邊的緹騎:“你們送王大人一程。”特務們一擁而上,硬把王守仁推上馬車,撂下車簾,幾十人挾持著車輛,竟一直把王守仁劫持到蕪湖,這才扔下馬車呼嘯而去。

人生在世,天生就有一份人性的尊嚴,尤其那些方正嚴謹的君子對人性尊嚴看得更重。可皇帝製服天下人的手段偏就是在人性上頭動手,用暴力逼著天下人跪拜匍匐,任憑皇帝肆意踐踏,在皇帝手裏,廷仗是打人的棍子,忠孝也成了捆人的繩子,忠奸善惡竟混為一談,隻看皇帝心中的好惡,愛之加膝,惡之墜淵,世間公理早就**然無存了。

這天夜裏,王守仁和歐陽德、雷濟三人就在江邊露宿,夜幕中,陰冷的寒氣像鋼針一樣刺透肌膚,王守仁呆坐在江邊的長草叢中,心情低落到了極點,整個人好像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意識,就連心裏那份純而又純的良知,在無底的黑暗之中竟似也悄然隱去,一時尋找不到了。麵對一片黑沉沉的鐵幕,聽著江水奔騰如雷,一時間王守仁心裏竟生出個念頭來:何不效仿屈原,就在長江之中給自己做個了斷……

好在悟到良知之學以後,王守仁的意誌遠比以前堅強得多了,這嚇人的念頭隻是一閃,轉眼就消逝了。可心裏憤怒到極點,一時又轉化為傷感,灰心喪氣之餘,王守仁對弟子們說道:“如果此間能有一孔,讓我帶著老父親一起逃走,那我立刻就走,而且永遠不回來了。”

王守仁所說的“一孔”,其實是類似於“桃花源”的某種幻境。可世上沒有“桃花源”,這個王守仁也知道。眼下他隻是太疲憊了,太孤獨了,太痛苦了,想給自己的靈魂找個寄宿之地罷了。

有意思的是,當年孔夫子周遊列國失敗之後,也曾說過一段和王守仁完全一樣的話:“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意思是說:在魯國的政改失敗了,周遊列國十多年也屢次碰壁,如今孔子已老,也知道“克己複禮”的大道無從實行了,心灰意冷之下,就幻想著做一個大木筏子漂到海外去隱居。在春秋時代,乘船出海是一件最危險不過的事了,何況隻是個木筏子,在這種時候仍然願意追隨我的,大概隻有仲由一個人了吧?

仲由字子路,在孔門弟子中這是個有趣的人,勇力過人,可是頭腦比較簡單,對孔子的崇拜和追隨到了不顧一切的程度。聽說孔子想出海隱居,仲由果然十分高興,馬上就想動手做木筏……

這時孔子說了一句話:“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仲由呀,我以為自己這個出海隱居的念頭夠瘋狂的了,想不到你竟然比我還積極。可惜,我一生早就下定了決心,立下了大誌,“仁以為己任,死而後已”。無論如何艱難也不會放棄“克己複禮”這個理想。今天說的是句玩笑,想乘船出海的,隻是我那孤獨的靈魂罷了,可是承載“靈魂”的木筏如何去造呢?找不到這樣的木材呀……

孔子的靈魂曾想出逃,可惜找不到造“靈魂之舟”的木材;王守仁的靈魂也想要出走,可惜世上也沒有一個桃花源那樣的“孔”讓他的靈魂鑽進去,躲起來。

眼下,心灰意冷的王守仁被困蕪湖,進退無路之際,做出了一個與“躲進桃花源”最為近似的決定:拋棄官職,放下榮辱,孤身一人進了九華山,找到一間道觀住下,每天靜坐冥想,打算從此做個與世無爭的出家人。

一代心學宗師、“知行合一”的首倡者王守仁真的拋棄了一切,隻想躲進深山做個道士嗎?其實未必。

王守仁立下的誌向太大了,這是一個“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的誌向,是一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誌向,是一個要讓天下“人人皆堯舜”、“滿街都是聖人”的誌向。這誌向能否實現且不論,單是這誌向本身那高尚的內涵和意境,就值得投入全部生命去實現它,而王守仁也確實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投入進去了。在此以前他多少次麵對麵與皇帝搏鬥,根本不顧惜自己的性命,現在遭到迫害,受了侮辱,可良知並未蒙昧,誌氣並沒消磨,反而在一次次磨難之後,陽明先生心中的“良知純金”越煉越精純。在這種情況下,他可以拋棄官位,拋棄生命,但絕不可能拋棄心中的良知。

既然這個良知在心裏,這個“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的聖賢之誌在心裏,王守仁就隻能做兩件事,要麽做官,拯救百姓,解民倒懸;要麽講學,講良知,講立誌,講知行合一,盡力傳播聖學,為天下人指路。

有官做官,無官講學。做官是為百姓,講學同樣也是為百姓。無論如何,王守仁不可能去做個道士。他現在逃進九華山,跑到道觀裏去打坐,一是利用這段時間好好休養身體,恢複精神,撫慰一下受創的心靈。同時,這也是一個以退為進的策略,是對付皇帝陷害的有效辦法。

果然,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正德皇帝陷害王守仁的計劃也就搞不下去了。正德皇帝招王守仁來南京述職,這件事皇帝身邊知道的人不少。王守仁也確實奉旨來南京了,南昌城裏有無數官員可以做證。

王守仁忠心耿耿,皇帝在南京招之即來,“謀反”一說不攻自破。至於王守仁到了南京城外,卻沒進城,忽然又回到蕪湖,然後棄官而走,到九華山下的道觀裏去做道士,種種不合情理,究竟有何內情?正德皇帝根本無法對天下人解釋。

王守仁“奉旨”之後孤身趕赴南京,又棄官而走,做了道士,不管怎麽看,這都不是個謀反的意思。正德再想誣陷王守仁,也實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了。而王守仁這麽一位平定叛亂的大功臣,卻莫名其妙辭官出走當了道士,天下人當然會問一聲:“王守仁這個大功臣怎麽忽然當道士去了?”對這個簡單的問題正德皇帝實在無從解釋,於是這場迫害搞到最後,丟臉的就變成了正德皇帝自己。

唯今之計,別無他法,正德皇帝隻好立刻下旨,正式任命王守仁為江西巡撫,命他從九華山道觀裏出來,趕緊回南昌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