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良知克倒奸賊

自從衝進南昌,江彬他們前後拷打迫害了幾十人,卻找不到傾陷王守仁的罪證,這次麵對麵較量,又鬥不過這位心學宗師,張忠、許泰已經無計可施。江彬的頭腦並不聰明,若論凶悍卻在這幾個人之上,想了好久,忽然有了一個主意:“既然在王守仁身上找不出罪證,咱們何不給他造出一個罪來!”

張忠忙問:“都督想怎麽辦?”

江彬咬著牙說:“王守仁不是說了嘛,現在南昌城裏已經斷糧,百姓們日子艱難,咱們就在這上頭做文章,幹脆把城外的四萬大軍都調進南昌城裏來,讓他們在城裏任意居住,就地取食。”

許泰忙說:“依軍法,沒有戰事,官軍無故不得進入府縣城池。現在咱們把四萬人都調進南昌,萬一和百姓起了衝突,鬧出事來大家都有麻煩。”

江彬冷笑一聲:“軍法我也知道,可皇上禦駕親征到江西平叛,當然有戰事!這時候咱們調官軍入城合情合理。至於百姓和官兵衝突,我覺得正好!咱們不是到江西來平叛剿賊的嗎?百姓們鬧起事來,錦衣衛就可以抓幾個人來重辦,然後弄份口供,就說這些人都是反賊餘孽,背後受了王守仁的指使,那時候咱們再抓王守仁就有了證據。抓了王守仁,陛下就可以到南昌來,平定寧王叛亂的大功也就歸了陛下,咱們也可以得些獎賞,這不是好事嗎?”

江彬這個家夥真是無法無天!可他眼下卻是這夥人的首領。再說,張忠、許泰也想整垮王守仁,把正德皇帝接到南昌,一來在皇上麵前討好,二來也能分到平叛的大功,封妻蔭子,撿一個現成的便宜,這樣的好事他們當然願意。

拿定主意之後,江彬一聲令下,原本駐紮在南昌城外的四萬官軍全部開進南昌城。

一夜之間,原本隻有十幾萬人口的南昌城裏忽然平地多出四萬人來,個個都是披盔戴甲手持利刃的官軍,麵目凶狠,舉止粗暴,把百姓們嚇得不知所措。加之南昌城裏街道狹窄,很多地方連帳篷也支不起來,幾萬軍人都在大街上露宿,寬街窄巷全被堵死,車馬無法行動,就連行人也走動不得,放眼看去,到處是人,到處是兵器,到處是一片吆喝叫罵。商人們一看不對頭,急忙關閉鋪麵,不敢再做生意,於是百姓們連油鹽醬醋也無處購買,原本艱難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了。

此時已經到了正德十四年十一月間,“大雪”節氣已過,南方雖然沒下大雪,可是到了冬季陰冷潮濕,當兵的身上披著鐵甲,裏麵穿的卻是秋裝,在這又濕又冷的地方露宿街頭,入夜之後寒氣逼人,從北方來的軍人一個個筋骨酸困,苦不堪言。當兵的原本就粗野,現在跑到南昌這鬼地方來卻沒有仗打,隻是每天窩在街上受苦,吃不上一口飽飯,喝不上一口熱水,當官的也不管他們,這些人哪裏還能守得住軍紀,紛紛闖進民居要食要水,看見百姓家裏的棉衣被褥搶了就走,百姓們上來爭執,當兵的就動拳頭打人,拿出兵刃威嚇,百姓們受了氣,到官府去告狀,可南昌城裏大小官府全被錦衣衛占據了,根本不講道理,見了來告狀的就打,嚇得百姓們再也不敢動這告官的念頭了。

眼看將領們默不作聲,官府也不敢管事,當兵的膽子更大了,幹脆成群結夥闖進百姓家裏,白天黑夜賴在屋裏不走,反而把房主一家老小趕到偏房去住。老百姓氣急了眼,把當兵的都看成仇人一樣,被逼得沒辦法,就聚眾而來與官兵廝打。城裏各處天天有人打架,不是官軍欺負了百姓,就是百姓揍了士卒,整座南昌城亂成了一鍋粥。

江彬這些人想要的就是這個“官逼民反”的局麵。城裏越亂,他們心裏越高興,更加甩手不管,隻等著鬧出大事來。

江彬的毒計王守仁已經隱約猜到,眼下的南昌城裏如同滾油鍋,一瓢涼水就要炸,王守仁也看到了,這時他心裏隻有一個想法:百姓們本不想鬧事,官軍則是被壞人騙了,所以百姓與官軍之間的矛盾絕非不可調和。隻要想個辦法喚醒官軍的良知,讓這些當兵的不要再虐害百姓,事情就會有轉機。

對王守仁的想法幕僚雷濟有些不以為然:“俗話說‘兵匪一家’,可見當兵的沒有幾個好東西。現在這幫家夥闖進城裏要吃百姓的肉,都堂卻以為能喚醒他們的良知?難道吃人的禽獸也有良知嗎?”

王守仁早就說過“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天下人個個都有良知,就連正德皇帝、江彬、張忠這些家夥也不例外,一個人是好是歹,全看他能不能依著良知辦事。若能依著良知做事,必是正人君子,就算犯了錯,隻要依良知真心悔過,照樣是正人君子。

王守仁知道江彬這幾個人是不肯悔改的,可他卻堅信幾萬京官士卒心裏都有良知:“吃人的不是官軍,隻是江彬、張忠這幾個東西,不要把他們和京軍將士混為一談。”

自從大軍進入南昌以來,京軍士卒在南昌城裏偷雞摸狗,打架鬥毆,成天惹事,南昌人對這些軍卒十分憎恨。現在王守仁卻說不能把江彬和京軍士卒混為一談,雷濟一時不能理解:“江彬當然可恨,可他手下這些當兵的助紂為虐,難道不可恨嗎?”

王守仁微微搖頭:“你說當兵的助紂為虐,也許有理,我初任南贛巡撫的時候率領官軍剿匪,親眼看見這些人虐害百姓,殺良冒功,當時也對官軍士卒恨之入骨。可後來靜下心一想,其實當兵的不是可惡,而是可憐。這些人無知無識,隻知道奉命行事,他們做這邪惡的事,是長官教他們這樣做,那些軍官幹壞事,又是受了將領的指使,而將領們也並非全無天良,他們做出畜生一樣的事來,是奉了江彬這種的人命令,一層一層算起來,到最後就發現壞人隻有那麽幾個,那些當兵的其實和百姓一樣,心裏也有良知,都是咱們的兄弟手足,咱們怎麽能不愛惜士卒呢?”

早在廬陵當縣令的時候,王守仁就說過“民,吾民也,兵,亦吾民也”的話。可那時的王守仁剛剛悟良知之學,對其中道理領悟不深。現在王守仁已經知道了:人人皆可為堯舜,人人皆可做聖賢,也就是說天下人人平等。百姓也好,兵也好,他們並不是王守仁這個官僚治下的“民”,而是王守仁的手足同胞,兄弟姐妹。

陽明先生說的話雷濟當然相信,可是和大明朝的很多百姓一樣,他心裏對官軍士卒的成見根深蒂固。聽王守仁把當兵的稱為“兄弟手足”,仍然不能接受:“百姓們或耕或織,或做手藝或做買賣,都是些老實本分的人,先生說他們與咱們是兄弟手足,這話對。可當兵的不耕不織,不做手藝,手裏拿著刀槍,動不動殺人害人,百姓們都說兵匪一家,甚至兵不如匪!這些人怎麽也算是‘兄弟手足’呢?”

雷濟這話說得偏激,王守仁微微一笑:“依你所說,難道國家不需要軍隊士卒了嗎?”

這一句話頓時把雷濟問住了。

王守仁緩緩說道:“百姓們有種田的,打鐵的,做買賣的,人人都有良知,個個都有誌向,這些當兵的打仗流血,為國出力,一樣是個良知,是個誌向,在‘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上頭,兵也好,民也好,大家都是一樣的心思,當然都是一家人,都是‘兄弟手足’,這有什麽可懷疑的?”

被陽明先生這麽一解釋,雷濟真就無話可說了。半天說了句:“都堂說得對。天下人都是兄弟手足,大家都一樣要做克己功夫。”

雷濟無意間的一句話,竟觸動了王守仁的心弦,忙說:“克己功夫是人人要做的,但官員和百姓要下的功夫卻不一樣。”

歐陽德忙問:“怎麽不一樣?”

王守仁正色說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是孔夫子告訴後人的成聖賢之路。可你想想,當官的人不種田,不打鐵,不做買賣,平時也不在邊關防守,因為咱們早年讀聖賢書的時候就立下了救國救民的大誌。既然立了這麽大的誌向,做了官以後,要‘立’,就必須先為天下百姓做實事;咱們想‘達’,就必須成全天下百姓。也就是說,當官的人肩上的擔子比百姓重得多,但我早前也說過,提煉一兩重的純金,和提煉一萬斤重的純金是一回事,因為‘良知純金’的分量並不要緊,要緊的是純度。一萬斤純金和一兩重的純金,因為其純度一樣,所以意義也一樣崇高。一萬斤駁雜不純的‘肮髒之物’與一兩重的純金相比,意義反而不如,從這上頭看,做官的人因其責任大,權柄重,遇到的**最多,提煉‘良知純金’時最容易摻入雜質,以致良知不純。”

“就是說,做官的想成聖賢,比百姓更難?”

“難!所以當官的更需要做‘克己功夫,至少比百姓多用十倍的功夫才行!官員們做了十倍的克己功夫,才有資格讓百姓們略做些克己功夫,官員們自己做了百倍的克己功夫,才有資格讓百姓們多做些克己功夫。若是官員自己隻做了一分克己功夫,甚而連一分功夫也沒做,那他不但不配支使百姓們’克己,甚至連個官也不配做了。”

陽明先生析理透徹,雷濟聽得恍然大悟,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都堂這話說得好!天下人都是有良知的,像江彬、張忠這些把良知蒙昧得一絲不剩的貨色原本極少,所以他們在百姓眼裏都是敗類,我看這些人在朝廷上也站不住腳,早晚都是抄家滅門的下場!”說到這裏忽然一愣,自己想了一會兒,又問:“按先生說的,天下人都有良知,喪盡天良的人隻是極少數,那為何百姓們不能鬥敗這些喪盡天良的禽獸,反而任憑他們欺壓迫害,連句話也不敢說呢?”

聽了這話,王守仁長長地歎了口氣:“這話你別問我,你自己到大街上去,碰上老百姓就問他:‘你本是一個聖人,你知道嗎?’看他怎麽回答你。”

陽明先生這一問是不需要回答的。

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這是個千古不易的大道理。可這個道理卻無論如何也傳播不開。因為世上所有老百姓的心竅都被茅草塞著,既不知道“良知”究竟是何物,更不敢妄稱自己是個“聖人”。若真有一個人走到大街上,遇上人就拉住他問一句:“你本是個聖人,你知道嗎?”那人一定以為碰上瘋子了,嚇得扭頭就跑!

見雷濟坐著發愣,王守仁苦笑一聲:“民智未開,有良知的人不知何謂‘良知’,隻以為做豬羊就是守了良知。這樣的人不被人迫害欺壓,還能有別的下場嗎?”

半晌,雷濟愣愣地問了句:“一定要等百姓們嘴裏說出‘我等皆是聖人’,良知才能鬥敗邪惡嗎?”

“對。”

“可怎麽才能讓百姓明白這個道理呢?”

王守仁又深深地歎了口氣:“我不知道。”

是啊,王守仁明白“聖人之道吾性自足”的道理,懂得知行合一,知道人生要立大誌,要誠意悔過,提煉良知,連“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成聖之路也找到了,甚而他自己後來也成了“聖人”。可王守仁這一輩子卻從來沒找到過開啟民智的好辦法。以至於王守仁去世之後短短幾十年間,曾經生機勃勃的陽明心學已經從中華大地徹底消失了。

知而不行,隻是未知!

百姓們人人心裏有良知,個個可以成聖人,到最後,卻不見他們中有一個成為聖人,就因為他們並不知道“良知”究竟為何物,更不知道良知的力量有多大。給他們講明這個道理已經不容易,想讓他們相信這個道理,實在太難,太難了。

如何開啟民智,這不是王守仁那個時代的人能做到的事,在這上頭也不能多想,想多了,人就頹廢了。

於是王守仁拋下這個空念頭,趕緊做起實事來。

既然官兵和百姓原是手足兄弟,就應該互相照應。為了讓百姓們明白這一點,王守仁專門寫了一份告示在南昌城內到處張貼。

告諭軍民人等:爾等困苦已極,本院才短知窮,坐視而不能救,徒含羞忍愧,言之實切痛心!今京邊官軍,驅馳道路,萬裏遠來,皆無非為朝廷之事,拋父母,棄妻子,被風霜,冒寒暑,顛頓道路,經年不得一顧其家,其為疾苦,殆有不忍言者,豈其心之樂居於此哉?況南方潮濕之地,非北人所宜居,今春氣漸動,瘟疫將興,京軍久居思歸,情懷益有不堪。

“爾等居民,念自己不得安寧之苦,即須念諸官軍久離鄉土,拋棄家室之苦,務敦主客之情,勿懷怨恨之意。諒事寧之後,凡遭兵困之民,朝廷必有優恤。今軍馬塞城,有司供應,日不暇給,一應爭鬥等項詞訟,俱宜含忍止息,勿輒告擾,各安受爾命,寧奈爾心。本院心有餘而力不足,聊布此苦切之情,於爾百姓,其各體悉,勿怨。”

王守仁這篇告示堪稱千古奇文。其中說盡了官軍的不易,百姓的可憐,言語動人心處,真能使讀者落淚。告示最後勸告大家“含忍止息,勿輒告擾,各安受爾命,寧奈爾心”,這些話既是說給南昌城裏的百姓們聽的,也是說給困在城裏的京軍將士們聽的。

同是苦命之人,豈忍互相殘害?官兵和百姓爭鬧,隻能讓惡魔得意。這個道理以前南昌百姓們看不到,京軍士卒們也看不到,隻是百姓恨官軍,官軍恨百姓,可現在王守仁把道理講清楚了,所有人看著告示,自己心裏再一想,可不真是這麽回事嗎?

從這天起,京軍和百姓之間的關係略顯緩和了,打架爭鬧之事比以前少了。王守仁看出官軍將士的良知,更堅信自己的想法沒有錯,於是加倍關愛京軍士卒,聽說這些人遠道而來,水土不服,有不少人得了病,就找來郎中在城裏坐診,不但不收診費,還由官府出錢買了藥材,用大鍋熬好讓得病的士卒服用。又聽郎中說官軍生病是因為喝了不幹淨的水,王守仁就留了心,命令南昌城裏的百姓們把已被死人死畜汙染過的水源用石板蓋起來,那些幹淨可用的水井旁插上小旗,讓官軍來打水。眼看官軍士卒們擁擠在街道上,連個住處也沒有,王守仁又想了個辦法,把那些暫時沒人住的房子騰出來給軍士們住,眼看病死在南昌的士卒屍首無人看管,就做了一批棺材送來,先把屍骨成殮起來,等將士們回家的時候,讓他們帶回去安葬。

“民,吾民也,兵,亦吾民也。”這個道理隻有心中存著天理良知的官員才能悟到。現在王守仁悟出了這個道理,一心一意替軍士著想,結果引得官兵們說出一句話來:“王都堂愛我!”

至此,南昌城裏的軍民關係越發緩和,爭鬧之事已經極少發生了。

眼看已經到了正德十四年的冬至,這是春節以前祭拜先人的大日子,北方人習慣吃水餃,南方人在這天要吃湯圓。可這一年的南昌百姓們早窮得吃不起湯圓了,擠在街上凍得發抖的軍士們也沒有水餃可吃,眼看大家都這麽可憐,王守仁就從官倉裏拿出些米來,摻上紅豆,請寺廟裏的和尚們熬成紅豆粥,讓百姓和士卒們每人都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對這些當兵的來說,這次跟著皇帝下江南,千裏奔波卻沒仗打,困在一座破城裏沒吃沒喝,已經倒黴透了,想不到冬至這天居然能喝一碗熱粥,也算是心滿意足。正聚坐在一起閑談,卻聽得南昌城裏到處傳來一片哭聲。

自從寧王造反以來,南昌城前後遭了幾場劫難,半座城市燒成了廢墟,前後死了幾萬人,如今的南昌百姓家家有喪,戶戶戴孝,各家各戶都在祭祀亡人,整座城裏紙錢漫天,哭聲動地。看著眼前這番慘狀,那些舞刀弄槍心粗氣壯的士卒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南昌城裏的老百姓竟是如此可憐。

百姓是百姓,官軍其實也是百姓,這些人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都沒有多少見識,隻能看見鼻尖前頭這一點事兒。想讓這些百姓們把官軍當成兄弟,不容易;想讓官軍把百姓們看作手足,也不容易。可現在,先是南昌城裏的百姓們知道官軍不易,接著官軍士卒們又看出了百姓的可憐,將心換心,很多事不用再多解說,他們自己就想明白了。

這天夜裏,京軍將士們悄悄退出了南昌城,在城外的一塊空地上紮了營。

到第二天早上,江彬、張忠他們才發現手下的軍隊未得將令忽然退出了南昌,大吃一驚,急忙出來查問,結果將領們眾口一詞,都說城裏地方狹窄,幾萬軍隊住不開,還是住在城外的好。

部下眾口一詞,江彬他們也不好多說了。眼看這些人自動退出城外,再調回城裏也不妥了,隻好將錯就錯,就在城外紮營吧。

到此時,江彬、張忠等人已經亂了方寸,不知該怎麽和王守仁鬥下去,倒是許泰想了個主意:把王守仁約到軍營裏,當著他的麵校閱軍馬,給這個巡撫吃個下馬威,挫挫他的銳氣再說。於是江彬派人進城通知王守仁,請他於第二天上午出城到軍營中觀操。

京軍主動退出南昌,王守仁是知道的,這些人為什麽退走,王守仁也知道。原本王守仁就不把江彬他們放在眼裏,現在幾萬軍士都有了良知,王守仁就更不怕這幾個小人了。於是第二天如約而至。江彬、許泰就當著王守仁的麵操演兵馬。京軍勁旅果然不同凡響,陣法精嚴,武藝過人,江彬十分得意,問王守仁:“王大人,你看我這些京軍比你的鄉兵如何?”

王守仁微微一笑:“遠勝十倍。”

江彬又問:“若是我這些軍馬到南昌來平叛,你看能獲勝嗎?”

王守仁笑著說:“以今日士氣,必能獲勝,若是半個月前的樣子,就不好說了……”

王守仁這話說得有點兒繞,江彬是個莽撞的家夥,一時沒聽懂,想了半天才明白王守仁的意思,原來這位巡撫大人是說:官軍善待百姓,平叛才能取勝,若是像早前那樣虐害百姓,則必敗無疑。

王守仁這話分明是在諷刺江彬,江彬卻張口結舌無話可回。眼看江彬丟了麵子,一旁的許泰坐不住了,從中軍手裏接過一張鐵胎弓走下將台,對著百步外的箭靶張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紅心,身旁的人齊聲喝彩。許泰有心賣弄本事,一連放了幾箭,皆中靶心,這才回到台上,問王守仁:“不知王大人箭射得如何?”

“略知一二。”

許泰雙手捧起鐵胎弓遞到王守仁麵前,笑著說:“就請王大人射幾箭吧。”

王守仁是個文官,而且生得瘦弱,看上去病病歪歪的,許泰故意讓他射幾箭看看,其實是想讓王守仁當眾出醜。可事已至此也推辭不得,王守仁隻好接過弓走下高台。

其實王守仁年輕的時候也動過投筆從戎的心思,專門練過騎射功夫,可惜年輕時的王守仁沒有大誌,特別善變,很快改了主意,把武功扔下了,這些年又在外頭做官,早把射箭的功夫荒疏了,加上身體又弱,兩臂沒有力氣,掂著手裏這張沉甸甸的硬弓,心裏實在沒底,可身後一幫小人看著,又沒退路,隻好抽出箭來,咬著牙盡力開弓,對著箭靶射去,運氣倒是不錯,一箭也射在了靶上,可臂力太弱,箭頭不能穿透蒙在箭靶上的牛皮,撲的一聲響,掉到地上去了。

見王守仁這一箭射得毫無力道,江彬等人都在高台上哈哈大笑,哪知笑聲未絕,忽聽軍士中有人高叫:“王都堂神箭!”一聲叫喊引來眾軍士齊聲歡呼,聲如雷霆。

孔夫子當年文武雙全,箭術尤其出眾,曾是魯國出了名的神箭手,弟子中也不乏子路、冉求、樊須這樣能打仗的勇士良將。可孔門弟子中大概也有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箭術隻是勉強過得去,在尚武的春秋時代,這樣的學生難免被同門師兄弟取笑。於是孔子說了一句話:“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意思是說射箭功夫最差的人連靶子上的牛皮也射不透,但這隻是人的力氣不同,自古如此,沒什麽可笑話的。

現在王守仁這一箭射得十分拙劣,真是“射不主皮”,還不等江彬這些人笑話他,京軍將士卻已經齊聲為他喝彩,這是在奸賊麵前為正人君子壯聲勢!

聽了這一聲歡呼,王守仁隻覺得渾身發熱,雙臂也有了力氣,又衝著靶子連放兩箭,都射中了箭靶,而且勉強釘在靶上,沒有落地。每中一箭,京軍將士歡呼如雷,直到三箭射罷,王守仁回到高台坐下,將士們的喝彩之聲仍然此起彼落,良久才止。

聽著台下海潮般的歡呼聲,江彬、許泰等人個個麵色如土。

到這時他們才明白,身為將領,這幾個人已經失盡了軍心,反而這個弱不禁風的王守仁卻得到了幾萬京軍將士的推愛。

當將軍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兵變。雖然京軍士卒們還不至於嘩變,可江彬、許泰都是帶兵多年的將領,深知軍心有變,最是可怕。

當天夜裏,這幾個人湊在一起商量了幾句,都覺得南昌這地方實在待不得了,事不宜遲,第二天中午就傳下將令,命各營將士收拾行裝,第三天清晨,幾萬京軍離開南昌府,撤回南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