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西平叛

寧王起兵

就在王守仁剿滅巨寇池仲容之後僅僅過了半年,大明正德十四年六月間,江西南昌的寧王朱宸濠終於造反了。這場叛亂對寧王自己來說,既是蓄謀已久,卻又是倉促發動的。

寧王朱宸濠的先祖寧獻王朱權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個兒子,生得相貌魁偉,人又聰明好學,朱元璋很喜歡這個兒子,在朱權十三歲的時候就把他封為寧王,封地在邊關重鎮大寧。朱權十五歲到大寧就藩,從此掌握了一支強悍善戰的邊軍,在朱元璋眾多兒子之中是個地位顯要的人物。朱元璋死後,其四子燕王朱棣起兵與建文帝爭奪帝位,大寧離燕王的封地不遠,朱棣就用計拉攏朱權,就勢從朱權手裏奪取了兵馬,這些兵馬在朱棣奪取皇位的戰鬥中起了很大作用。等朱棣奪了天下做了皇帝之後,就把寧王從大寧改封在江西南昌,仍然稱為“寧王”,由於寧王幫助朱棣奪取天下有功,所以成了是大明朝頭等的藩王,世鎮南昌。

寧王朱權是個明白人,知道朱棣霸道,被封到南昌之後從不惹事,隻在家裏閉門閑坐,聽歌看戲,研究茶道,從來不問世事。又因為南昌一帶道教鼎盛,寧王結交了幾位著名的道士,晚年一心向道,更是變成了半個出家人,朱棣對自己這個懂事的弟弟也很喜歡,到寧王去世之後,朱棣還親手書寫了“南極長生宮”匾額懸掛在寧王陵墓大門口。

從寧王朱權算起,到朱宸濠這裏,已經是第四代寧王了。前麵的幾位寧王個個都學他們祖宗的樣子,隻知道舞文弄墨聽戲賞曲,從不招災惹禍。可是到了朱宸濠繼任寧王之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

朱宸濠是寧王朱權的四世孫,論輩分他是正德皇帝的爺爺輩兒,但因為前麵三代寧王都比較長壽,所以朱宸濠的年齡比正德皇帝大不了多少。

朱宸濠於弘治十年嗣位,成了鎮守南昌的藩王。弘治一朝政治清明,百姓的日子也比較好過,天下藩王沒有人敢存“叛亂”之心。哪知道弘治十八年朱祐樘突然病逝,繼位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行事瘋狂,處處不可理喻,整個國家陷入一片混亂,寧王朱宸濠把這些看在眼裏,覺得不趁機奪取天下,對不起自己這個出身和姓氏。從這時起,朱宸濠就在南昌悄悄經營勢力,準備謀反。就拿出大筆白銀賄賂正德皇帝身邊重臣,尤其豹房大總管、錦衣衛指揮使錢寧被寧王收買,處處為寧王唱讚歌兒,使正德皇帝對朱宸濠很有好感,以為他知書識禮,勤奮好學,人又文雅好靜,絕不會有反心。

眼看正德皇帝真是一個糊塗人,朱宸濠更堅定了謀反的決心,加之身邊又有退休的前都察院右都禦史李士實、江西安福縣舉人“神童”劉養正等人給他出謀劃策,幾年時間就把江西省內的布政使、按察使、兵馬都司等重要官員全部拉下了水,掌握了江西省內所有官軍。李士實借著自己在京城的關係又幫朱宸濠拉攏了吏部尚書陸完等一大批官員,收買了在皇帝身邊的一批太監;劉養正出入江湖,把鄱陽湖上著名的水賊淩十一給拉了過來。

這個淩十一是江西省內最大的強盜頭子之一,專門在鄱陽湖一帶出沒,手下有吳十三、閔廿四兩個結義兄弟,率領著一萬多凶猛的水寇,皆是亡命之徒。江西省內的官軍對淩十一這股水賊十分畏懼,根本不敢剿他,可自從淩十一暗裏投靠寧王之後,有寧王用銀子供養他們,這幫水賊倒不怎麽鬧事了。

江西官軍、南昌衛所兵、寧王府衛隊,再加上數以萬計的水寇山賊,這些人湊在一起足有十萬之眾,其中寧王衛隊和淩十一手下的水賊戰鬥力都很強。寧王又連年修造戰船,從葡萄牙人手裏買來“佛朗機”火炮的圖樣,收集精銅,製造了一批先進的火炮。這些佛朗機炮,大明朝的任何一支官軍都沒有配備。

強大的兵力,精銳的士卒,眾多的戰艦,威猛的火炮,相對於百多年沒有戰事的江南各省那些人數不足、裝備低劣、又根本未經操練的官軍,寧王手中這支軍事力量簡直所向披靡。再加上寧王善於收買人心,正德皇帝又道德敗壞,所作所為令人不齒,不少官員或者貪圖寧王的錢財,或者相信寧王可以推翻正德奪取天下,把寶押在寧王身上,或者隻是出於對正德皇帝的厭惡,紛紛暗中投靠寧王,這些人在上遍布朝廷,在下分布於南京、浙江、河南、山東各省,把持要害部門,隻等寧王起兵,立刻開城響應。

到這時,軍馬、器械、糧草、將領、謀士、內應,一切都已齊備,按說朱宸濠應該下定決心,準備動手了。可有意思的是,朱宸濠本人卻在這個要緊關頭改了主意,打算放棄武裝叛亂,改而用另一種“和平”的手段來謀取皇位。

原來朱宸濠通過正德皇帝身邊的寵臣錢寧打聽到一個消息:正德皇帝因為荒**過度,已經得了病,不能生育,皇室血脈後繼無人,隻能在宗室子弟中選一個人做養子,最終在正德皇帝駕崩之後,將由這個過繼的皇儲接受皇帝之位。大明朝的藩王為數不少,其中血統最尊貴、勢力最大、名聲最好的正是寧王,所以正德皇帝很可能把寧王的兒子過繼為皇儲。

如果寧王之子真的做了儲君,正德死後寧王的兒子就當了皇帝,皇帝寶座就落到了寧王這一支係的手裏。至於朱宸濠,也不一定非要親自當皇帝,能做個太上皇就心滿意足了。

其實從寧王的布局上已經可以看出這個人矛盾的性格,一方麵朱宸濠野心勃勃,意圖爭位,另一方麵他又頗為怯懦,不是燕王朱棣那種敢想敢幹的人物。尤其寧王對軍事顯然一竅不通,對武裝叛亂也缺乏必要的信心。

對軍事一竅不通,對叛亂缺乏信心,性格優柔寡斷,這是寧王身上的致命傷。

既然朱宸濠想用“把兒子過繼給正德”的方式得到皇位,黨羽們也就盡力操弄此事。先是錦衣衛指揮使錢寧在正德皇帝耳邊吹風,想讓寧王之子入太廟“司香”,正德皇帝沒答應。錢寧又趁著正德皇帝一心出遊的機會,想盡辦法為寧王請來了一道“異色龍箋”。這種“龍箋”是皇帝離開京城的時候專門交給太子的文書,用來作為監國的憑證,雖然正德皇帝頒給寧王“異色龍箋”並不是讓寧王監國的意思,但這道與眾不同的聖旨到了寧王手裏,也足以證明寧王非同凡響的地位。正德一朝本就天下不穩,人心思變,早先已經有很多大臣暗中與寧王勾結。現在寧王又拿到了“異色龍箋”,地位得到抬升,朝廷大臣、地方官員與寧王勾結的就更多了。

表麵看來“寧王世子過繼為儲君”一事上好像取得了進展,其實對寧王而言,此事如同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反倒更顯出寧王這個人糊塗得很,不是做“大事”的材料。

寧王世子過繼為儲君,這是一件遙遠而又不靠譜的事兒。

正德皇帝年紀還不到三十歲,雖然眼下沒有生出皇子,誰敢保證以後生不出呢?就算正德真的一直沒有皇子,而且真的把寧王世子過繼到身邊,讓他當了皇太子,正德皇帝年紀這麽輕,等著他駕崩,不知要等十年還是二十年。大明朝的藩王絕不止寧王一家,這些藩王都有皇室血統,又各有自己的世子,如果寧王世子被送進皇宮,其他藩王自然也要動這個腦筋,把自己的兒子往正德皇帝身邊塞,這麽一來必然演成一場激烈的皇位之爭,爭到最後,寧王敢保必勝嗎?

再說,寧王在南昌籌備多年,始終是以“發動叛亂”為目的進行準備的,他手下的黨羽也都是以“武裝奪取政權”為目標的,這些人數量眾多,構成複雜,其中錦衣衛指揮使錢寧是皇帝的心腹紅人,吏部尚書陸完身居百官之首,是僅次於內閣輔臣的朝廷重臣,江西兵馬都司葛江是江西省的“軍區司令員”,而淩十一卻是個被通緝的江洋大盜!這些人原本是死對頭,互相之間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現在為了“謀反”才走到一起,成了拴在一條線上的螞蚱,短時間內還能勉強湊合,時間一長,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出問題,而隻要某一個環節出一個問題,寧王的造反野心就會暴露,這一串人就會全部被牽扯出來,誰也逃不了!

所以寧王身邊這股勢力本身就是下決心要舉兵叛亂的,寧王雖然是這些人的首領,可是在起兵叛亂這件事上,他卻已經被黨羽們裹挾,被時勢所逼迫,根本不可能安安穩穩地等著“世子過繼為儲君”,這隻是寧王一個人的妄想、空想罷了。

果然,寧王把兒子立為儲君的計劃才剛有了點兒眉目,江西這邊就已經連連出事。先是寧王府裏的一些官員感覺到了寧王謀反的意圖,於是寧王府掌管璽印的典寶副閻順跑到京城去告禦狀,揭發寧王的陰謀。想不到正德皇帝昏庸無比,錦衣衛這個特務機關又被寧王的爪牙錢寧掌握,在皇帝麵前替寧王遮掩,把這件大案子拖延了幾天,使寧王能騰出手來,搶在案件被審理之前上了一道奏章,說閻順在寧王府裏做了不法之事,受罰後心有不甘,到京城誣陷寧王。

寧王平時籠絡的人太多,又很會裝蒜,總給人一種儒雅厚道的印象,現在有人來告他的狀,不但寧王的黨羽們一起幫忙掩飾,就連一向精明的首輔大學士楊廷和也被寧王騙過,沒把這當一回事,一件謀反的大案子居然未經審問,隻是把告禦狀的閻順打了一頓,發配到南京孝陵種菜。寧王立刻派刺客到南京刺殺了閻順,接著在南昌城裏大肆搜殺,凡是被懷疑涉案的人都被殺害。一件天大的案子,就這麽不聲不響地瞞了過去。

好容易逃過一劫,寧王這裏剛鬆了口氣,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寧王手下的大盜淩十一竟被江西巡撫孫燧捕獲,孫燧立刻命令江西按察司對淩十一嚴加審問。眼看淩十一如果招供,就會牽出一大串人來,寧王情急之下竟命人假扮強盜闖進按察司大牢,硬把淩十一劫了出來。按察副使許逵帶著人去追捕,眼睜睜看著這夥強盜鑽進了寧王朱權的陵寢“南極長生宮”,就此沒了蹤影。

到這時,寧王的罪行已經逐漸暴露出來,遠在北京的正德皇帝卻被一群奸佞包圍,對地方上的事充耳不聞。江西巡撫孫燧連上幾道奏章,可這些奏章剛出南昌就被寧王手下截了下來,悄悄銷毀。

靠這些手段,寧王暫時保住了造反的秘密,可長此下去畢竟不是辦法。就在這時,就在城最重要的黨羽錦衣衛指揮使錢寧也在正德麵前逐漸失寵。

寧王謀反證據已被外人知曉,他在南昌的胡作非為也被江西巡撫孫燧看在眼裏。加上錢寧在京城失勢,寧王世子進宮當太子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到這時寧王終於明白,要奪天下,不經過一場血戰是辦不到的。於是加緊招兵買馬,越來越膽大妄為。

寧王的反相畢露,終於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正德十四年,監察禦史蕭淮上奏彈劾寧王,罪證確鑿,言辭淩厲。看了這道奏章,正德皇帝暗暗心驚。這個任性的皇帝表麵上大大咧咧什麽也不在乎,其實對手裏的皇權極為看重,對寧王起了疑心之後,立刻罷免了與寧王有勾結的錦衣衛指揮使錢寧,命令自己最信任的寵臣平虜伯江彬接掌錦衣衛,先從寧王派到京城的坐探查起,隻幾天工夫,已經抓了一批人,審出了大量口供,正德皇帝立刻把內閣首輔楊廷和找來問話。

正德皇帝平時任性胡為,不可理喻,可他其實也有一點明白的地方,就是在位期間始終任用大學士楊廷和擔任閣老。

楊廷和是個神童,十二歲中舉人,十九歲中進士,前後追隨成化、弘治兩位皇帝,到正德朝已經是位三朝老臣了。早年朱厚照當太子的時候,弘治皇帝就讓楊廷和給太子講學,由此成為朱厚照身邊最親近的侍臣,到後來朱厚照發動政變,趕走弘治朝留下的老臣子,就於正德二年把楊廷和提進內閣,到正德七年又讓他擔任了內閣首輔。

楊廷和這個人精明幹練,是個極能辦事的大臣,有這麽個明白人出任內閣首輔,朝廷裏正直的大臣多少能得個庇護,不稱職的臣子隻要不是皇帝身邊的親信寵臣,楊廷和也能治他,正德皇帝做下糊塗事,小事楊廷和可以忍讓,遇到大問題也能出來爭執。正德皇帝脾氣執拗,誰的話也不聽,在楊廷和這兒卻還能聽幾句勸。所以正德皇帝雖然癲狂任性不可理喻,可這十幾年來大明朝廷至少沒有整個崩壞,其中有一半是楊廷和的功勞。

俗話說得好,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兒。楊廷和在內閣十多年,事事都辦得好,偏就錯看了一個寧王朱宸濠,直到正德皇帝把監察禦史的彈劾奏章遞到他手裏,上麵列舉寧王朱宸濠有違祖訓,迫害江西巡撫孫燧在內的地方官員,攔截巡撫遞往京城的奏章,在南昌城裏收羅亡命之徒、私造軍械、造船、養馬、招納江湖匪類淩十一等人,任意羅織罪名掠奪江西富戶財物,所得皆用於不可告人之事,派人潛入京師往來刺探,從南昌到京城沿路設置驛站傳遞消息,因為有人告他謀反,寧王竟在南昌謀殺數百人!捧著監察禦史的奏章和錦衣衛遞上來的口供,楊廷和如夢初醒,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來。

好在正德皇帝並沒有怪罪之意,隻問楊廷和:“老先生怎麽看?”

正德是個好鬥的皇帝,麵對寧王謀反的指控,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興師問罪。但楊廷和老謀深算,對於大明朝的真實現狀,他心裏有一本賬。

大明帝國擁有一支一百多萬人的強大軍隊,但是從太祖朱元璋的時代起,明朝麵對的危機就一直來自西北的蒙古勢力,所以大明朝最精銳的部隊一大半布置在九邊九鎮,依托長城對抗蒙古。在西南也有一支能打仗的軍隊,主要用來控製當地為數眾多的土司。可江西、浙江、南直隸——這一地區大致相當於今天江蘇、浙江、江西、安徽四省人文薈萃,物產豐富,百姓生活比較安定,自明朝開國以來就沒有大的戰事,所以這幾個省駐防的明軍兵力最少,戰鬥力也最差,眼下在這片被統稱“江南”的廣大地區,幾乎找不到一支可用之兵,也沒有一員善戰之將。

而寧王盤踞南昌已有四代,朱宸濠為了謀反也已做了多年準備,地方官員被他網羅一盡,南昌一府、江西半省的兵馬大權已在寧王掌中,幾年前正德皇帝又把南昌左衛兵馬交給寧王做了王府護衛,更使得寧王手裏直接掌握了兩萬多精銳部隊,成了尾大不掉之勢。朝廷真要問他的罪,隻怕北線南線兩路精銳大軍尚未調動,寧王已經從南昌起兵沿長江東下,橫掃江南數省,一鼓作氣奪下南京!若真是這樣,則大明朝半壁江山被寧王割據,江南財賦之地為其占據,千萬百姓被其擄挾,大禍一成,整個大明王朝的根基都會動搖!

另一方麵,楊廷和雖然是正德皇帝的親信寵臣,可就連這位老臣也知道,正德皇帝在位十四年,任性胡為,頑劣邪惡,不但失盡天下民心,就連朝廷官員也都對這個皇帝厭惡至極,地方上的封疆大吏、統兵將帥對正德皇帝也多有不服的。這些人中不知有多少已經被寧王收買,一旦寧王起兵割據江南,與朝廷正麵對抗起來,那時朝廷裏、地方上有多少人會背棄正德,轉而支持寧王,真的很不好說。加之民間早就有了傳言,說正德皇帝並不是前朝弘治皇帝的骨血,而是被人抱進皇宮的野種,這個傳說其實毫無根據,可是正德皇帝任性邪惡,鬧得天怒人怨,天下人早就對正德皇帝灰了心,都覺得與其讓這麽個昏君禍害天下,倒不如幹脆換個皇上。所以天下人信謠的、傳謠的不計其數,以至於朝廷雖然嚴厲查禁,可謠言卻是越傳越廣,若叛亂一起,朱宸濠必然借這謠言打擊正德的威信,老百姓們不管是真的信了謠言,還是單純出於對正德皇帝的厭惡,必然群起響應,局勢對朝廷極其不利。

十多年來朝廷對寧王養虎貽患,現在“虎”已養成,若是貿然興師問罪,寧王必反,江南必失,臣民百姓必群起反叛,都要推翻正德這個昏君。如此一來,當年的“靖難之役”不就重演了嗎?

楊廷和是內閣首輔,是大明王朝第一號官僚,他的切身利益與正德皇帝的利益是息息相關的,所以楊廷和必須全心全意替正德皇帝設想。眼看這個破敗零落的朝廷根本不具備鎮壓反叛的威信,所有優勢都掌握在對方手中,這一仗打起來,朝廷的勝算連半數都不到,楊廷和根本不敢動“打仗”的念頭,他現在隻有一個想法:寧王謀反一事最好隻是“傳聞”,如果真有其事,也不能立刻對寧王用強,隻能暫時穩住寧王,給朝廷騰出時間布置一下,否則眼前這一仗真是沒法兒打。

於是楊廷和縮起脘腹慢聲細語地說:“臣以為監察禦史彈劾寧藩一事並無確鑿證據,況且寧王是宗室,身份尊貴,陛下處置此事當以‘寬柔’為上,萬萬不可急躁。”

正德皇帝小時候是太子,十幾歲當皇帝,從小沒受過氣,沒吃過虧,隨便一句話就定別人的生死,是個被徹底慣壞了的敗類。這樣的人往往自以為無比強大,卻不知道自己的“強大”純粹來自手中的特權,如果離了這特權,他隻是一條可憐蟲罷了。所以朱厚照一生妄自尊大,全不明白輕重利害。這次聽說寧王要謀反,朱厚照心裏其實挺高興,甚至已經有了禦駕親征的打算。想不到楊廷和竟勸他不可急躁,正德皇帝很不高興,冷冷地問:“老先生這話朕聽不懂,什麽叫‘寬柔’?”

要勸諫皇帝,大臣們手裏有一件極為重要的法寶,就是“祖製”。不管什麽事,隻要能拉出祖宗的事例做參照,皇帝就不好反駁了。眼下楊廷和就準備使用這個法寶,拿祖製來勸說朱厚照:“臣記得當年成祖皇帝在位時有一位趙王朱高燧多行不法,成祖大怒,打算將趙王罷為庶人,當時仁宗皇帝已經被立為儲君,念及手足之情,上奏為趙王力爭,成祖見太子骨肉情深,極為感動,這才赦免了趙王。後來仁宗即位一載駕崩,宣宗即位,漢王朱高煦起兵謀反,即被平滅,事情牽涉趙王,朝廷重臣都請求宣宗皇帝懲治趙王,宣宗卻對臣子言道:‘先帝友愛二叔,吾不忍負先帝之意’,不願製裁趙王。朝臣屢屢懇請,務必要治趙王之罪,宣宗皇帝就想了一個辦法,派駙馬都尉袁容帶著眾臣的奏章去見趙王,把這些奏章給趙王看,又說了宣宗皇帝愛護趙王之意。趙王聞言慚愧無地,自願獻出王府護衛,宣宗皇帝即命收回趙王護衛,對以前之事既往不咎,趙王一族得以保全,至今延續不衰。臣覺得陛下也可以效仿宣宗之法,派一位勳戚重臣到南昌去傳旨,收回寧王府護衛,令寧王改過自新。如果寧王願意改過,交出王府護衛,皇上就可以‘寬柔’待之了。”

楊廷和說的其實是個無可奈何的主意。正德皇帝雖然任性頑劣,其實腦子並不笨,仔細想想,也知道江南地位重要,防備又太鬆懈,實在經不起一場叛亂,隻得采納楊廷和的意見:“派誰去對寧王傳旨為好?”

既然楊廷和的主張是“效法祖製”,那當然一切按照宣宗皇帝的辦法處理。當年宗宣派去責備趙王的是一位駙馬,楊廷和也就照葫蘆畫瓢,對皇帝奏道:“臣覺得駙馬都尉崔元性情耿直,能擔此任。陛下可以先命群臣共議此事,然後將臣下奏章集議,交駙馬帶往江西去斥責寧王。”

接了正德皇帝的聖旨,楊廷和急忙趕到左順門外。朝廷重臣也都得到通知,紛紛趕到左順門。這些人都是剛剛得知寧王可能謀反的消息,不知內情的一個個憂心忡忡,那些早就與寧王勾結的心裏有鬼,賊頭賊腦的,倒顯得比其他人更加憂慮。見首輔來了,眾人一起上前行禮,紛紛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麵對如此大事,楊廷和諱莫如深,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肯說。想不到人群裏忽然走出一個瘦小的官兒來,卻是兵部尚書王瓊,指手畫腳對眾人笑著說:“今日之事早有跡象可循,諸位不必擔心,我料寧王之事成不了大禍。”

王瓊一席話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正德朝的兵部尚書王瓊是個奇怪的人,史書上對他的評價前後矛盾,既讚揚他掌管兵部時多有建樹,為官清廉,又責備他為人跋扈,品行不良,甘心與奸黨為伍。之所以對王瓊的評價自相矛盾,是因為王瓊在擔任兵部尚書時,為了保全國家利益,維持兵部的正常運作,不惜自降身價,自損名節,鑽進豹房當了一名寵臣,由此得到了正德皇帝的絕對信任,於是不管正德一朝局麵多麽混亂,兵部衙門的運作一切正常。當預感到寧王可能有謀反企圖的時候,王瓊又通過自己“豹房寵臣”的特殊身份說服正德皇帝,把王守仁派到南贛地區剿匪,發給王命旗牌,讓王守仁掌握了南贛、湖廣、福建、廣東四省兵馬的調動大權,以監視寧王的一舉一動。

這是王瓊眼光獨到,思路超前,早有幾年前就暗自布置下的一步妙棋。

現在寧王真的謀反了,上自首輔下到群臣個個驚慌失措,唯獨王瓊胸有成竹,當著眾人的麵對楊廷和高聲笑道:“首輔不必擔心,我已經派王守仁到南贛操兵,控製贛江上遊,寧王不反則罷,他若造反,我料定以王守仁的本事,旬月之內必可消滅叛軍!”

王瓊這話說得爽快,可他也沒想到,天下不如意事,十居八九,雖然王瓊把王守仁安排在南贛是專為防備寧王的,可是朝廷對於寧王的防備實在太疏忽了,以至於寧王謀反之時,南贛這邊沒得到絲毫消息,王守仁手中沒有一兵一卒可用,甚而連他自己也險些遇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