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訪貧民窟

弗裏德以“小老板”的身份開始與上流社會人士接觸,接觸得越多,越覺得那張人生理智“換算表”的沉重,“智慧”和“金錢”的等號像巫婆手裏的一對魔杖,其中滲透著似是而非的難解的謎。他腦海不時想起拉皮涅爾寫在“換算表”前的那段話:

“沒有理性的人無非是個窮人。他可能成為一個誠實的、有教養的、有智慧的人。總之,他可能成為城市中最優秀的和最有用的人,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他缺乏理性,因為他缺乏金錢……”

烏培河穀的貧民窟勞亨塔爾街頭,不時出現一位身材魁梧、穿著講究的年輕老板。起初,烏培河穀的窮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人,不一定是老板,有可能是偷了老板衣裝的瘋子。”

“他神誌很清醒。”

貧民窟一陣**。在每一個院落裏,在每一個紙糊的窗戶口,一雙雙驚訝和不信任的眼睛都盯著他,這位漂亮的年輕人的身上藏有一種異樣的東西“一個最大富翁的繼承人,恩格斯的‘綠色貴族’,竟然會來認真關心窮人的生活,為我們的苦難而長籲短歎……”

他又一次來到了勞亨塔爾街頭。不一會,他周圍聚集起一大群人,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向他脫下破帽子,畢恭畢敬,默默無言跟隨著他。

他困惑地環顧四周,看到一種難以置信的情與景,有的臉上飽經憂患有的眼睛凹陷,有的關節腫痛,有的弓腰屈背……弗裏德,這位標致的男子漢,他恭敬地脫下禮帽,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應該長得這麽高大,第一次為自己穿著精致的服裝而深感內疚,似乎要設法盡量地遮掩和消除衣服上的時髦的線條。他覺得,難道現實生活中真有這樣一些虛弱不堪、臉色憂傷的兒童,竟有這麽多殘廢的老人,還有臉色蒼白牙齒脫落、胸部塌陷的姑娘;難道在烏培河穀這個“篤信宗教的神甫”和“天堂上的善人”的庇護所裏,竟會有這樣可怕的情景,使人看到以後會因自己的幸運而臉紅,而低下頭來?

弗裏德刷地兩頰發燙,額頭冒汗,雙手機械地在口袋裏尋找錢幣,以便給予這些自發跟隨自己在“遊行”的人們。他不知對這些不幸的人說些什麽,用什麽來安慰他們,向他們訴說什麽。

“年輕的老板,您怎麽到這裏來啊?”一個獨眼的瘦弱不堪的老頭,手扶一根拐棍,嚴厲地問他。

“我叫弗裏德裏希……是恩格斯老板的大兒子,老爺爺……怎麽對您說呢……我到你們這兒來,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心裏想來罷了……”他對這老人突如其來的發問一時不知怎麽回答。

老人驚異地抬起頭來,忙問道:“我沒有聽錯吧,先生?您是老恩格斯的兒子。這就是說您是小約翰·卡斯帕爾的孫子,他可曾是我們的老板啊!

是嗎?”

弗裏德沉重地點了點頭。這竟是一雙從自己爺爺身邊向自己伸過來的,一雙哆嗦的紡織工人的手啊!……這位叫維吉爾的獨眼老頭領著弗裏德,開始有序地在勞亨塔爾等地穿門走戶……

這一次訪貧問苦持續了很長時間,弗裏德回家時天色已晚。他疲憊不堪,神情憂鬱,穿著一身弄髒了的衣服。媽媽問他上哪兒去了,他難過地擺了擺手,小聲回答說:“媽媽,我自己也不知道。您要是問我的軀體,它會告訴你到勞亨塔爾去了。要是問我的靈魂,那它會回答你到地獄裏去了。”

以後,弗裏德經常去訪問這“肮髒的街道”,人們也都熟悉了他。他白天晚上隨時到那裏去研究他們心裏複雜的迷宮。每次訪問之後,弗裏德覺得又接近真實一步,覺得這個社會組織得很不合理,那些上流社會的人完全是騎在這些貧苦人的肩膀上。工人們“吸進的煤煙比氧氣還多”,黑色的機器怪物生產的苦難和絕望要比棉紗和織物還多。

他去正在自家工廠做工的織工家裏訪問,他去酒店,他看到那些搬運夫在酗酒,他來到手工業作坊,看見這裏的師傅通常總是在讀《聖經》……他去注意虔誠派教徒幹的全部是虛偽可恥的勾當,他們同機器、家庭織機和私釀的火酒一起,把一些好端端的工人斷送……弗裏德想到哪去就到哪去走走、看看、問問,每次接觸到這悲慘的現實之後,自己又越來越變得憂鬱孤獨,也越來越冷靜起來。他常一人鎖在屋子裏,跟誰也不來往,內心感到萬分憂慮,仿佛銳利的鷹嘴在啄食他的心髒……他一連好幾個星期好像生活在夢中,打亂了自己早就養成的習慣,忘記了閱讀厚厚的書籍,沉於富有詩意的幻想中,他的鋼琴和長劍已經蒙上了一層灰塵,書桌上扔著折斷了的鵝毛筆,窗戶上拉起了沉沉的絲絨窗簾,房子裏美的東西一時都被趕得躲藏起來。隻有一點,他的頭發梳得依然光亮,衣服依然整齊,因為,貧民窟的人已並不因這點與他格格不入,有的也仿效他把頭發梳理一番。

他每次回到住房,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把在貧困區走訪的事情記下來——……

下層階級,特別是烏培河的工廠工人,普遍處於可怕的貧困境地……梅毒和肺病蔓延到難以置信的地步……五個人就會有三個因肺結核死去……光是愛北斐特一個地方,2500 個學齡兒童就1200 人不能上學……廠主中間,對待工人最壞的就是虔誠派教徒…………

他當時不會想到,一年以後當這些劄記以題為《烏培河穀的來信》在漢堡的《德意誌電訊》雜誌上發表時,會激起社會各界巨大的反響。文章雖然沒有署名,但是那期《電訊》很快被搶購一空。

弗裏德的日記落到了父親的手裏。

老恩格斯將“日記”重複看了多遍,他斷定兒子已經完全發瘋了——“簡直難以想象,恩格斯家族的成員之一,而且是繼承人之一,竟會去進行這種毫無意義的社會調查!啊!這個性格乖僻的年輕人完全忘乎所以了!目中已完全沒有父母親了!”

恩格斯老板不顧穿著晨服和靴子,披上一件鬥篷,吩咐馬車夫立即驅車去營業所。

“快點兒,老頭子,我的好車夫,你別可憐你的馬了,快穿過巴門!今天我可真是碰上鬼了!……”工廠主催促著,急得手忙腳亂。

十分鍾光景,工廠主到達營業所,他請古特邁耶爾和鮑威爾出去把門反鎖上,命令兒子貼牆壁站著。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弗裏德,你要明確地告訴我!”

“好吧,爸爸!”兒子帶著困惑的微笑說。

老恩格斯在鬥篷下麵畫了個十字,他縮在全身褶皺的鬥篷裏,像是第一帝國時期的法院審判員。

“這是你寫的劄記嗎,恩格斯先生?”

“是的,爸爸!”

“你什麽時候到勞亨塔爾和其他這類地方去的呀?”

“一個半月以前……”

“請問你是什麽目的,我的先生?”

“我想看一看,有些人是怎麽生活的,爸爸……”

“還有呢?”

“我去看了。”

“那你看到了什麽?親愛的!”

弗裏德明白,父親馬上要大怒。他知道,再過一會,老頭子一定會像颶風似的大發肝火。於是他鼓足勇氣說到:“我看到了可怕的情景,爸爸!”

“那又怎麽樣?”

“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麵……”

“等等,先生,那你看了這一切以後決定怎麽辦呢?”

“我感到震驚!”

“我問你怎麽辦?小恩格斯!”

弗裏德正視父親一眼,堅定地說:“我決不步您的後塵,爸爸!決不……”

鬥篷掉到地上了,靴子在鬥篷上亂踩。盡管兒子已經十八歲了,這回,他怎麽也不讓父親半點……

無奈,老頭找老伴愛利莎“清算”,他把對孩子的火隻好發泄在妻子的身上。

妻子是兒子的袒護人。

媽媽常教育弗裏德:一個男人的真正的美在於對生活的坦**和善良;一個年輕人真正的魅力在於真誠。金錢對媽媽並沒有爸爸那麽大的吸引力,她常對兒子說:“親愛的,你需要的隻是真理,對自己和對周圍生活的真正的真理!”她每當聽到丈夫對孩子灌輸一番他的金錢萬能後,就又要默默無聲地給工廠主的幻想設一次障礙。她悄悄在兒子身上加強精神方麵的素養,她一心希望自己的兒子獻身於某項精神文明的職業——科學或者藝術,以實現她的祖輩們的夙願。

當父母在沉思幻想,作無聲的鬥爭的時候,弗裏德心中早有了一本自己的清白帳,知道哪些活動是父親的用心安排,哪些活動是母親的著意設計。

通過走訪他越來越厭惡起上流社會的人來,他厭惡他們的皮膚鬆弛,厭惡那繃得衣服裂縫的肥肉,厭惡虛偽狡黠的魚泡眼睛總是盯著公司賬簿的數字和女人光**的肩膀;他們白天總是圍繞著買賣談論如何設計機關,到了夜間,談話總是圍繞著女人;巴門的闊人打著飽嗝談起馬來興致勃勃,愛北斐特的上流人談起狗來繪聲繪色……工廠主給弗裏德有選擇地邀些客人,組織年輕人舞會。

“弗裏德,你昨天又跟勞亨塔爾的女工們跳舞,而拒絕彼蘆爾鬆小姐請您出席的舞會。您這樣做合適嗎?”

弗裏德明白,一場鬥爭又開始了,他像手裏的台球杆一樣對準了目標:“我同你們不一樣,我隻是跟貧苦的姑娘們跳跳舞,讓她們高興高興,而你們呢卻把她們拖到灌木叢中動手動腳。在你們看來,她們隻不過是試驗用的動物在她們身上你們試驗男人的品德,而在我看來,她們和那些小姐一樣,都是一樣的姑娘,一樣的人……”

弗裏德的話半笑半真,把客人的嘴堵住了,他們很難再開啟新的話題一位滿臉膿皰的胖小子隻好搖頭說:“看來,你是很難成為我們圈子裏的朋友。”

“我可從來也沒有奢望成為‘你們的人’,先生們!我確實不是你們羊群中的羊……”

“巴黎也曾有一位伯爵,他拒絕接受財產爵位,與‘自己的人’作鬥爭……”

“是的,但你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聖西門。或許,我的命運也將跟他差不多。”

“不過,親愛的弗裏德,為什麽您要將這樣一副重擔壓在自己身上呢是什麽東西妨礙您成為‘我們的人’呢?您究竟要成為什麽樣的人呢?您父親不是跟我們的父親一起相處得很和諧嗎?……難道您不願受人尊敬或者不為自己的前途擔心嗎?”

弗裏德抬起頭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熟悉的麵孔。他知道,進行這番交談根本無濟於事,這些寵兒未必能夠理解他的胸懷,不過他還是覺得應當說出來,應當給他們一個圓滿的答複。

“怎麽說呢,先生們!”弗裏德的嗓音顯得特別渾厚,“這個問題很重大、很複雜。我完全理解你們的疑慮和你們的怒氣。你們把我看作是叛逆者,是不珍惜自己的出身,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的兒子,更不是你們的一個好朋友,但是有什麽法子呢,我不能不這樣……早在孩提時候,我就痛恨我父親的職業和事業,而這也是你們父親的事業。但你們和我不同,卻很喜歡這個職業,並準備繼承它。這就是你們的使命,你們對此心安理得,更有甚者,對此感到榮幸。我的情況則不同。我根本不願當廠主,當商人或當經紀人,我的生活在書籍中。當你們談論生意經,談論馬和狗時,我感到很煩惱。而當我想把你們引入詩的幻想世界時,你們則坐立不安,手指挖著鼻子。先生們,這沒有什麽奇怪的。無非是我們不是一樣的人。誰說一個人的出身必然決定他的誌向和精神生活?難道上麵提到的聖西門伯爵的例子不是正好說明相反嗎?!爵位不是萬能的,它不總是能束縛思想,改變本性的,就讓我的名字和我的出身不致使你們引起誤解……你們的生活使命簡單得多,先生們!你們隻要循著你們父親的足跡,繼承他們的事業,重複扮演他們的角色,可是我的生活使命要複雜得多,困難得多,要在生活中開辟自己的道路。這就是我跟你們不同的地方……”

弗裏德的上番話使在場的年輕人惘然若失,就像親眼看到弗裏德又是最後出色一擊,把紅白兩個不同顏色的球一起撞進球袋,從而結束了這場遊戲。

漫長的夜已快消盡,工廠主突然把燭台放在桌上。腳步聲停留下來,風在院子裏呼嘯,不時地吹得窗戶上玻璃作響。老恩格斯把手伸向插在墨水瓶裏的鵝毛筆。

“是的,夫人,我已下了決心。”老頭子邊寫邊回答憂心忡忡的妻子,“我找到了出路,我的決定雖然看上去很殘忍,但它是唯一正確的路。準備最近同弗裏德分離一段時間吧……讓他到離家遠一些的地方去工作,同不認識的人在一起,在別人的公司裏服務。我想這對他會有好處的,可以使他擺脫迷住他心竅的有害思想……看來,烏培河穀的氣候對他的性格極其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