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寒風中,步履蹣跚的老人,停止了回憶。胡同的盡頭,聯結著寬闊的大道,從這頭走到那一頭,他走了25年,走了40年,也走盡了整整一生。義和團的喊殺聲仿佛依然不絕於耳,那是愚昧,那是絕望,那是憤怒,那也是一條條勇猛的漢子,在用自己最為質樸的愛國情懷,衝著敵人猛撲而去,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那仿佛是一群幼稚的孩子,更是一群崇高的猛士。他們丟棄了三千年的理性和智慧,卻並沒有失去那五千年的不屈的靈魂。
喊殺聲中,以保護國民為借口,英國人出兵了。法國人出兵了。美國人、俄國人、德國人、日本人,還有意大利、奧匈帝國,那些虎視眈眈的敵人,全都出兵了。沒有人知道,這將意味著什麽。混亂中,所有人都喪失了理智。在這瘋狂的曆史洪流中,每一個中國人,都怒目圓睜,咬緊牙關,狠狠地盯著所有的來犯者。就連那狡詐、保守、賣國的慈禧太後,也終於不顧一切地站了起來,在那昏暗的紫禁城中,衝著滿朝文武,鄭重地大喊一聲:
“開戰!”
震天的怒吼之後,是一片死寂。當子彈滑膛而出,當炮彈遍地開花,所有那些憤怒,那些鬥誌,那些不屈的精神,那些誓死如歸的信念,在這一刻,全都為這死寂所容納。1900年8月15日,一場暴雨淹沒了北京。那是一場冷酷無情的槍林彈雨。雨過之後,北京城內,已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在這天,慈禧太後逃跑了。臨走的時候,她下令把皇上的愛妃珍妃,投入了井中,隻因這個女人曾忤逆過她。當年,翁同龢忤逆了她,她就趕走了翁同龢。康有為忤逆了她,她就肆意屠殺維新黨人。皇上忤逆了她,她就把皇上囚禁了起來。在這個老舊的國家裏,她隻手遮天,仿佛能夠把所有那些令她不滿的人,統統消滅。於是,再沒有人敢指責她的愚昧和昏庸,再沒有人膽敢不經她的認可,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
洋人忤逆了她,她也要將其消滅。可是,憑借著發達的工業、進步的體製,憑借著手裏的槍炮,洋人一路高歌猛進,不隻忤逆了她,還侮辱了她,欺負了她,橫掃了她的軍隊,打穿了她的城牆,她卻隻能如老鼠那般膽小,梳了一個漢家老太太的頭,從紫禁城的後門,灰溜溜地逃跑了去。
然後,北京淪陷了。一切都隻剩那團死寂。大清帝國神聖的龍椅上,出現了英國人的身影、德國人的身影、美國人的身影……最後,他們幹脆坐在一起,拍了一張“全家福”,以表紀念。他們在紫禁城內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典禮,在皇宮之中肆意搶掠,對那些久負盛名的瓷器和文物指指點點,圍坐在皇家的餐桌旁享受著美食。
他們羅列了一張長長的表格,表格上寫滿了人名,而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這大清帝國的慈禧皇太後。
那是一份懲辦禍首名單,在他們眼中,正是這個記恨著他們的昏庸女人,縱容了這起由義和團發動的血雨腥風。
在一路的逃亡中,太後的人馬經過山西,來到陝西。紫禁城中的威嚴,頤和園中的秀麗,在這大山大川之間,全都化作一抹憂傷。車轎經過山西大同的時候,這個享慣了美食的老太太實在餓極了,竟將百姓奉上的窩頭一口吞下,然後快樂地失聲痛哭起來。也許在那一刻,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回想起這一生的殘忍,對祖宗,對臣民,她是感到愧疚的吧?
1900年8月下旬,四下逃竄的太後,依然還在逃竄著。身在南方的李鴻章,則收到了她的電報。那時候,李鴻章正是奉她的命令,在兩廣出任總督,麵對著日益複雜的局勢和這日漸衰落的帝國,這個老人,隻想安逸地度過晚年,走完這一生。
但一切又戛然而止了。電報傳來的那一刻,這年過七旬的老翁,仰望蒼天,狠狠地搖了搖頭。這麽多年行走於權力之間,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刻,他將麵對什麽,他又將得到什麽。
許多年來,在這個老舊的世界裏,這個老舊的體係中,他始終是新事物的倡導者,是走在前麵的士大夫,是一個領路人、一個舵手。可是,在這變化無窮的時代中,在這翻滾著恥辱與仇恨的民族中,他卻是個落後者,是個保守者。他提倡改革,改來改去,卻總是舍掉這所有問題的真正核心。
他的進步,是有限的。在曆史的大潮流中,他依然不過是條封建體係下的看門狗。
1900年12月2日,寒風中,他回到了北京。古樸的賢良寺內,是一片狼藉、一片悲涼。站在這狼藉中、這悲涼中,那痛心的過往,一幕一幕,仿佛又一次浮現在他眼前。甲午戰爭,中國人第一次慘敗給自己的學生,一片“賣國賊”的罵聲中,他就曾隱居在此,在恥辱中煎熬著。
他捂著嘴,狠狠地咳嗽了幾聲,而後,鮮血便染紅了手帕。他曾遍訪歐美,在各國認識不少友人,也留下過不少美名,可當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再次出現在談判桌前,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德國人、俄國人……那些他去過的、沒去過的、友好的、生疏的國家,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交談過的、沒交談過的朋友,在這一刻,全都虎視眈眈地圍坐在一起,齜著牙,吐著舌頭,流著口水,狠狠地盯著他。
他知道,這將是一場漫長的談判。一切激烈的唇槍舌劍,到最後,都無法改變那唯一的結果。
那就是——賣國。
1901年,那是中國的辛醜年。談判延續了十個月,在反反複複的討價還價過後,李鴻章終於鬆了口氣。八國聯軍刪掉了“禍首名單”上慈禧太後的名字。為分化列強,李鴻章在私下的談判中,以出賣東三省的代價,獲得了俄國人的支持。電報傳來,遠在陝西的慈禧太後,也終於鬆了口氣,仿佛打了勝仗似的大笑起來。
在笑聲中,這逃竄生涯的狼狽,卻又似乎被她拋之腦後了……
1901年9月7日,議和的最終條款,擺放在桌上。談判桌對麵的洋人們,衝著李鴻章點了點頭,他俯身下去,最後一次審讀了條約的主要內容,上麵寫著:
一、派頭等專使至德國謝罪,為德國被殺公使樹立紀念碑。
二、懲辦禍首,凡與義和團有瓜葛者均在內。凡義和團出沒之城鎮、農村,一律停止文、武考試五年。
三、派官員至日本謝罪。
四、外國人之墳墓受損處,立“滌垢雪侮”之碑。
五、兩年內禁止軍火等器材進口。
六、賠款白銀四萬萬五千兩,分三十九年付清,本息合計九萬萬八千萬兩。
七、劃定外國使館區,各國可在使館區內駐兵。
八、削平大沽炮台及大沽到北京沿線所有炮台。
九、自北京至山海關沿線十二處戰略要地,由外國人駐兵鎮守。
十、禁止中國人建立排外組織,違者處斬。縱容其之官吏終身革職,永不敘用。
……
絕望的一陣歎息後,他麵無血色地、沉重地點了點頭。隨後,他又一次伸出那隻顫抖的老手,用盡全力,拾起筆,在那一紙沉沉的《辛醜條約》上,緩緩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恥辱中,他完成了太後的任務。
那是他的又一次賣國。
也是他此生的最後一次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