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1896年年底,賢良寺外,已是一片喧囂。康有為所創辦的強學會,在北京才立足沒多久,就在這年1月份的時候,被禦史楊崇伊告上了朝廷,罪名總結起來,隻有四個字,就是“結黨營私”。究其原因,強學會喜歡在開會時揭批時政、褒貶他人,給中國人教授了多少有關洋槍洋炮的問題,這並不好說,朝廷也並不在意,可是從上一年的11月起,強學會的組織就發展到了上海,兩地學會每到開會,群賢畢至,言辭犀利,直指時事,這裏麵的目的和用意究竟何在,朝廷裏,卻隱隱有人擔憂起來了。

就這樣,沒過多久,北京的強學會遭到了查禁,從此被強行改造成了專門用來譯製各國書籍的“官書局”,再也沒有條件議論時政了。消息傳來,康有為躲在屋子裏破口大罵。可是罵聲還沒落下,消息又傳了來,上海的強學會也遭到了查禁。他這下愣住了。他多少有些不解,他的強學會,直接上通著皇上的老師翁同龢,雖說翁師傅並沒有以個人名義出麵支持,但對於強學會,他在宮裏,顯然也是頗有些正麵影響的。如此這番背景,怎麽就能被一個禦史的奏折給整垮了?為此,康有為私下派人打探了打探,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禦史楊崇伊,正是李鴻章的親家。

“這個賣國求榮的老朽。”了解了這麽一層關係,他愈加憤憤不平了。

“賣國賊”李鴻章曾發誓,終身不再赴日。可他回國的路線,卻又需要在日本換乘輪船。為了履行自己的誓言,在海麵上,他下令隨行人員將一塊板子架在兩船之間。隨從照做了。於是,在風高浪急的海麵上,在飛濺而起的浪花中,隻見這年過七旬的身影,步履蹣跚卻毅然決然地,從木板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

李鴻章兌現了他的誓言。一個民族的屈辱無法因此而得到補救,他頭頂上的罵名,也不會因此而被人摘去。但他認為,如此行事,能夠使自己感到些許安慰。

船繼續開動了,船緩緩入港了。就這樣,1896年年底,這個一輩子照貓畫虎的老人,終於在目睹了真老虎的模樣後,回到了北京。賢良寺古樸的門打開又關上了。賢良寺內,是他萬裏之行後最為渴望的安寧。而這賢良寺外,那沉寂已久的社會,卻已充斥著陣陣喧囂。

喧囂中,他的罵名已不再是人們談論的焦點。一種全新的變法思潮,正在全國各地遍地開花。種子播散了出去,即便是遭到嚴厲的打壓,依然會自行生長、衝破束縛。北京、上海的查禁並不能使康有為的熱情有所減損,也並不能阻止這猛虎出籠一般的思潮席卷全國。

強學會雖遭到了查禁,可義憤填膺的愛國者更多了。他們的組織並沒有縮小,反倒是在擴大。“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瞬、日東眈,處四強鄰之中而為中國,岌岌哉!”外患當頭,內憂猶在。當這三千年的自尊轉瞬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時,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向著康先生的號召聚攏了來。

就在這充滿艱辛的一年裏,康門中多了一個消瘦的身影。當時的北京城裏,有個有名的鏢局,叫作源順鏢局。它的創始人叫王正誼,是個從底層社會中闖**出來的俠士。因為他在家排行老五,又練得一手好刀法,於是人們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行俠仗義,行走江湖多年,各行各業的朋友無所不交。甲午戰敗之時,朝中曾有位禦史上書力陳議和之弊,結果朝廷卻不分青紅皂白,將他革職戍邊。當時,護送這位禦史安全抵達邊疆的人物,正是這大刀王五。大刀王五雖是個武人,是個十足的愛國者。據說,在他所有這些朋友裏麵,他最為要好的一位,卻是個出身官宦的書生。

而此時此刻,就在這充滿艱辛的歲月裏,就在這處處遭到打壓的康門中,這位書生將辮子向後一擺,大筆一揮,便在紙上寫下了三個大字。

“譚嗣同。”一旁的梁啟超,逐字念道。

喧囂中,變法的聲浪蓋過了“賣國賊”的頭銜。賢良寺內,李鴻章倒在躺椅上,帶著一份思緒,獨享著那安寧中的冷清。

初回國的時候,中堂就見過了皇上。他把國書、勳章,全都一並交還了朝廷。光緒皇帝點了點頭,嘉獎了幾句,他便匆匆離開了。他又來到了頤和園。太後見到他,先問了一聲,俄國的事怎麽樣。他不無得意地講解了《中俄密約》的內容,話音剛落,太後臉上就布滿了笑容,她滿意地說:“今後倭人欺我時,總算還有個依靠。”

在太後的笑容中,李中堂似乎還能感覺出更深的意思。他估摸著,為太後辦成了這件事,自己大概還是有被重新啟用的機會的。可是,太後最終也隻是抽了口煙,依然那樣笑著要求他,再回去等等。他跪謝太後,接著轉身離開。

幾天之後,他的等待確實得到了結果,可這結果,卻又讓這位辦了二十五年洋務的老臣,露出一臉的尷尬。他被朝廷任命為“總理衙門大臣上行走”。按照清廷的製度,總理衙門裏的官,共分了三類:第一類是屬於親王、郡王和貝勒的,這是決策者。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這是主事者,是第二類。而這個“總理衙門大臣上行走”,是第三類,是沒有什麽實權的位子,就是人們笑稱的“伴食宰相”。李鴻章笑著搖了搖頭,暗自感慨。

頂著這麽一個虛名,李鴻章沿著當年英法聯軍的路子,一路走到了圓明園。望著寫滿恥辱的殘垣斷壁,他又一次想起自己年輕時曾說過的豪言壯語。“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如今真的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望著天邊的晚霞,他不由得嘲笑起自己曾經的無知。太難了。一切都太難了。茫然不知所措的日子裏,曾風光無限的他,仿佛與這破敗的輝煌,恰好融為一體。

就在這時,有官兵叫住了他。他愣了一下。原來他並不知道,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裏,重新走上前台的皇上,已經把圓明園列為禁地。對於李鴻章的誤闖,朝廷似乎並不打算通融。隨後,帶著滿心的憂傷,他被罰了一年的俸祿。朝中的大臣幾乎全部更換成皇上的親信,李鴻章沒有實權,也不願插嘴,隻是躲在賢良寺內,自言自語地回味著那趟歐美之行。

“我辦洋務數十年,不敢說外人如何仰望,但各國朝野,也算知道中國有我這麽一個人。他們有的願意與我見見麵,談談普普通通的事情。有的已經退居山林。但和他們交談,卻也還是一件樂事。”

說完,他又閉上了嘴。賢良寺內,於是重歸於平靜。

而賢良寺外的喧囂,卻已愈演愈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