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故裏

按照《史記·太史公自序》及《漢書·司馬遷傳》的記載,司馬遷從江浙一帶到湖南之後轉向山東。山東是孔子的故鄉,孔子也是一個一生都很失意的偉大人物。

這時,距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已有約十年的光景,崇儒的風氣已經吹遍全國,這個孔子的誕生地自然也有一番興旺氣象。

司馬遷在這裏都做了些什麽呢?他說他到魯國“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餘低回留之,不能去雲”。他親身接觸孔子在文化教育上的種種遺跡,深深體會儒家教化的遺風,並且徘徊不願離去。

司馬遷是十分崇拜孔子的,他接著說:“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不過崇拜不表示全部思想的皈依,後世對司馬遷究竟是重黃老,還是重孔孟,爭論不休。我們前麵已經說過,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漢書》的作者班固在《司馬遷傳》的末尾評論道:“其是非頗謬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可是司馬遷的《史記》中“世家”是記諸侯之事的,孔子是平民,他卻把孔子列入諸侯之列。老子則被歸到記述名人傳記的“列傳”中,這樣的編排顯然是尊孔抑老的。那麽他到底更傾向於哪家的思想呢?這要研究起來恐怕又夠寫一本書的了,我們不就這個問題做深入的分析。站在傳記的立場上,從司馬遷的生存時空和生活體驗來看,我們隻能說:他具有浪漫的性格,他的家庭教育,尤其是他的父親使他具有了相當程度的黃老思想,但他所處的時代又使他浸潤在孔子的遺風中。這種特殊的情況使得司馬遷的思想注定是複雜而不單一的。

山東除了魯國,還有靠海邊的齊國,遊畢齊、魯後,如同孔子困於陳蔡,司馬遷也遇到了麻煩,被迫“厄困鄱、薛、彭城”。這件事情沒有詳細的記載,隻在《孟嚐君列傳》中說:我曾到過薛地(今山東南部滕縣附近),那裏的風俗和齊、魯兩國有很多不同,都比較粗暴。我問當地人這是什麽原因形成的,他們說是因為當年孟嚐君喜歡養士,以致招來一些雞鳴狗盜之徒。這樣看來,世人說孟嚐君好客,實在是名不虛傳啊!

彭城就是現在的徐州,是當年西楚霸王項羽的都城。彭城東邊——今江蘇北部的宿遷縣西,就是項羽的故鄉。彭城的西北則是劉邦和蕭何、曹參、周勃等漢朝開國功臣的故鄉沛縣(故城在今江蘇北部沛縣以東)。彭城的東北方是當年張良錘擊秦始皇不中而藏匿的地點下邳(故城在今江蘇北部邳縣以東),他在這裏遇到圯上老人黃石公(圯是當地人的土語,指橋),黃石公在這裏傳授給他兵法。漢初的重要人物全部在彭城附近風雲際會,所以這段旅程雖然遭到困厄,但應該也給了司馬遷很多靈感。

首先說項羽與彭城,項羽曾在這裏製造了我國戰爭史上一次以少勝多的奇跡,他隻用三萬精兵,把劉邦的五十六萬大軍打得落花流水。楚漢之爭雖然項羽失敗了,但司馬遷對他是相當敬佩的,他把這位失敗的英雄放在了帝王的位置,為他寫“本紀”。

《項羽本紀》一開始就指出“項氏世世為楚將,封於項,故姓項氏”,這句話講述了項羽的家世淵源,他的勇猛善戰是有家世傳統的。然後說他“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羽自己解釋是因為“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轉而學習兵法。他看到秦始皇出遊的隊伍就說“彼可取而代也”。後來的巨鹿之戰,項羽破釜沉舟,大破秦軍。勝利後,他得意地召見原來在旁作壁上觀的諸侯軍將領,那些將領一個個嚇得“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即使是項羽最後敗亡在垓下(今安徽靈璧縣東南)之戰時,司馬遷也把他塑造成一個悲壯的英雄:漢軍以數千騎追他僅存的二十八騎,結果“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有個大膽的漢將負責追擊項羽,“項羽瞋目而叱之”,那漢將就“人馬俱驚,辟易數裏”。

最後項羽到了烏江(今安徽和縣東北),他把心愛的千裏馬送給一位亭長(秦漢製度,以戶口為準,每一千家設一亭,亭長負責治安工作),那位亭長勸他渡江以圖東山再起,項羽不肯,和他的隨從戰士下馬“持短兵接戰,又殺數百人”,而後項羽發現漢軍中有一位老朋友,索性把自己腦袋送給他去領賞,就這樣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司馬遷說項羽“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嚐有也”。

他筆下的劉邦遠沒有項羽這樣的英雄氣概,相反充滿了無賴氣息。他好女色、愛喝酒。早年當亭長時,有一次去參加沛縣縣令的宴會,縣令規定送禮太少的人隻能坐下席。劉邦這個小亭長根本沒有多少錢,竟謊報禮金,大搖大擺地坐在首席上。他能任用讀書人,卻動不動就謾罵他們,極盡折辱。

彭城之戰,劉邦大敗,他的父親被項羽俘虜,項羽特製了一個特大號的切肉砧板,把劉邦的父親放在上麵,威脅劉邦,如果不投降,就把他父親煮了。劉邦說:我和你同在楚懷王麵前受命,約為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如果真要把他煮了,也分我一杯羹好了!由此可見劉邦的流氓氣有多重!

劉邦周圍的那些智囊呢?蕭何、曹參原來是獄吏,周勃是辦喪事時的吹鼓手,樊噲是個殺狗的屠夫,周昌是個小吏,灌嬰是個賣布的。劉邦做了皇帝之後,蕭何、曹參、周勃都做過丞相,其餘的人也都封了侯。司馬遷在這次旅行中也訪問了一些地方遺老,他很有感慨地說:異域所聞!當年他們還在屠狗賣布的時候,怎麽會想到日後竟然能夠垂名漢世?

這樣前後一對比,司馬遷對項羽同情得有些太過了吧?劉邦和他的開國功臣們好歹算是同屬於司馬遷的政治集團,項羽則是屬於對立麵的。可是在司馬遷的筆下,就是這位站在政治對立麵的人物得到了讚揚。那麽關於高祖和漢初開國功臣們的記載有沒有不屬實的地方呢?司馬遷死後,他的孫子將《史記》公開,並沒有哪一個功臣的後代出來責難所記不實。司馬遷盡管同情項羽,但並沒有失去史家的理性,從他的記載中我們仍能夠做出劉邦可得天下的判斷。

這樣的判斷是基於劉邦的老謀深算,他早年雖然有流氓習氣,但處理事情卻頗識大體,我們隻要對比一下韓信在項羽和劉邦處的不同遭遇就可以看出兩人之間的區別。韓信曾在項羽麾下,因不被重用而改投劉邦,他站在對雙方都有所了解的立場上分析了劉項兩人的優劣。關於項羽的缺點,韓信說:項羽的勇悍無人可比,但他不能任用賢能,再勇悍也不過是他個人的匹夫之勇而已。他平常對人很好,講話和顏悅色,有人生病了,他會為之涕泣,而且飲食照料,無微不至。可是當別人有功勞應該封賞的時候,他卻舍不得分封,所以他的仁慈隻不過是婦人之仁。還有,項羽的大軍軍紀不甚嚴明,所過之處,燒殺搶掠,引起了天下百姓的怨恨。

相比之下,劉邦廢除秦朝的苛刻律法,與秦民約法三章,這是仁而愛人的表現。他能說出“運籌於帷帳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的話,則表現出他的豁然大度。

如此看來司馬遷並沒有故意貶低劉邦的意思。他從遺老口中采擷一些生活瑣事加以記錄,除了寫實以外,還為後世分析漢朝統治階層及其性格提供了很好的依據。

遊過了高祖故裏一帶,司馬遷轉向西行,來到河南開封。開封是戰國時魏國的都城大梁,當地人向他述說了當年魏國滅亡時的景象,後來司馬遷在《魏世家》裏寫道:我曾到大梁的廢墟探訪,當地人告訴我說,秦國攻打大梁時引河水淹灌大梁,三月而城壞,魏王隻好請降,於是魏國就此滅亡。

魏國的信陵君是戰國四大公子之一,門下食客三千,諸侯因為他的賢名而不敢侵犯魏國,他曾率五國之兵大破秦軍而威震天下,後來由於魏王聽信讒言漸漸疏遠信陵君,信陵君意誌消沉,自暴自棄,每天與食客飲酒解悶,耽於女色,沒幾年就病死了。他也是一位悲劇性的英雄。司馬遷很崇拜他,為他寫了《魏公子列傳》,文中有一段很戲劇化的場麵,即信陵君聽說魏國有個70歲的隱士侯嬴,為了招攬他,信陵君在眾賓客麵前親自執轡迎侯嬴於夷門。司馬遷問大梁的人什麽叫“夷門”,有人告訴他,夷門就是東門。

路過大梁之後,司馬遷繼續往西走,到了今洛陽東南方的登封縣,這裏有一座山叫箕山。他後來寫道:“餘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塚雲。”許由是古代的一位隱士,據說堯打算把天下讓給他,他一聽就奔到河邊,狠狠地把耳朵洗了又洗,表示自己不聽堯的話,不肯接受帝位。他死了以後就葬於箕山,山下有一處叫洗耳池的古跡。

箕山之遊算是司馬遷這次壯遊的尾聲,這裏距離關中不遠,他就直接回長安去了。

我們不敢說司馬遷的這次旅行就是為了寫《史記》,他那時應該對前途有各種不同的幻想,未必就已經認定自己要接父親的衣缽。不過從小的耳濡目染肯定使他具備了成為史家的特質和史家應該有的敏銳觸覺。因此,不論這次旅行的目的如何,都在客觀上為司馬遷日後寫《史記》儲備了大量素材。

這是一次重要而富於情感與趣味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