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的晚年
一個初春的早晨,伽利略在花園中散步,腦海中突然冒出來一個新念頭。他已不能再教書,假如他發表任何有關天文學的研究,審判會都不會輕饒他的。但是,假如他去研究另外一個完全“安全”的題目,那麽……
自從女兒死後,他第一次感到了一些心動和快樂。
他決定仍采用希臘哲學家們用的對話方式來寫下他的研究,這次用的是比較安全的題目——物理學,且利用同樣的三個辯論人來討論。在這本書裏,伽利略以最長的篇幅解釋他對落體定律、動能、熱能和重力的看法。他未能預見在他死後7個月,一個小男孩在英國出生了,這個孩子會繼續無止境地研究這個真理。哥白尼、伽利略、牛頓……一個接一個把這真理的火炬傳遞下去。
伽利略將他這本多年實驗總結而成的著作命名為《關於兩門新科學的談話和數學證明》。他用從來不曾衰竭的熱情寫信給一個朋友時說:“這本書的內容比我以前的任何一本書都要好……因為它包含了一些結論,一些我認為在我所有的研究中最重要的結論。”
因為伽利略被審判會判了刑,他晚年的這本著作無法在羅馬或佛羅倫薩出版,而是由一位敬重伽利略的荷蘭人把它帶回荷蘭出版。
伽利略知道,即使書已經印出來了,他也不能看到,哪怕是他臨死的時候。他想起哥白尼,哥白尼就是在他去世前一刻,才看到了放在枕邊的自己的不朽巨作。
1637年,伽利略的這本書印刷完成。為了避免宗教法庭的幹預,伽利略幹脆否認與該書的印行有任何關係。他隻說他曾讓幾位科學家看過那份手稿。幸運的是,他的羅馬舊敵人正忙於應付宗教戰爭,無暇顧及他的書是否違法,而讀過該書的人也無法從中找到任何違法之處,因此審判會決定不追究此事。
但是,很快地,另一個更無情的災難襲擊了他,比以前所有的迫害更殘忍。
伽利略痛苦地、慢慢地口述了一封信給戴阿德迪。戴阿德迪是居住在巴黎的自由派新教徒,相信科學,也尊重伽利略,曾將伽利略的《對話》一書傳播到新教世界。這封信的內容如下:
你1637年11月20日來信中問到我的健康情況。我很高興地告訴你,我的體力恢複了很多。但是,我敬愛的先生,你忠實的朋友伽利略現已經無可救藥地完全失明了。我曾經越過重重限製,將這天空、地球、宇宙放大一百倍和一千倍以上去觀測、去演繹,如今,我卻隻能縮在一條狹縫中求生。上帝應該會高興的,因為這將使我樂天知命。
卓越的數學家卡斯特裏教授聽到這個消息後也感到十分難過,他說:“世界上最高貴的一雙眼睛失明了!這雙奇特的眼睛曾見到了前人所未見過的東西,也為後來者開啟了一片新的天空。”
卡斯特裏同時聯合有影響力的人物向羅馬請求,準許伽利略去佛羅倫薩就醫。這一請求沒有獲允,羅馬當局認為可以由佛羅倫薩的醫生赴阿切特裏為伽利略看病,並暗示要求太多將對伽利略不利。
雖然如此,卡斯特裏還有另外一項請求,請求允許伽利略搬到兒子文森佐的住處,以便家人更好地照顧他,他同時附了一份診斷書,證明伽利略身體衰弱,並宣布了他失明的消息。最後,大概是反對伽利略的人認為他已不足畏懼,所以答應了這項請求。
搬到佛羅倫薩後,伽利略過得並不舒心。文森佐向來冷漠霸道,伽利略隻能繼續忍受他。小孩們倒是很喜歡伽利略,他們常常放棄遊戲時間來聽祖父說故事。當他要教他們唱一首新歌時,他們總是吵著要他用琵琶為他們伴奏。
有一次在彈著琵琶唱歌時,伽利略忽然停下來哭了起來,孩子們吵著說:“這首歌很好聽,再唱,再唱!”
伽利略搖了搖頭,撒謊說:“我忘記剩下的歌詞了。我太累了。去玩吧,太陽落山前回來,媽媽要叫你們吃晚飯的。”
孩子們叫著、笑著跑到院子裏去了,伽利略把琵琶放在一旁,獨自坐在那裏哭泣。
他試圖從身體的病痛和行動的不自由這雙重囚禁中拯救自己,為了不使自己發狂,他盡力回想他的許多發現和發明。
他在上一本書中寫了一章關於落體的內容,他想起多年前,比薩那位醫生多麽欣賞他的量脈儀,他還為此賞了他一杯酒。一個小型鍾擺…一隻測量病人血脈跳動時間的鍾……一個擺……一隻鍾……
他依然活躍的腦子已經開始設計,他無力的手躍躍欲動地想要創造出新東西。
有一天,他告訴文森佐:“如果將一隻普通的鍾裝上一個擺,它就可以走得更準。這是一個平衡問題,這一點我以後會解釋給你聽。目前,市麵上還沒有這種鍾出現,如果成功了,這項發明也能帶來不少的財富。”他知道,文森佐對賺錢的事最熱衷。
“但依你現在的狀況,是不可能做出來的。”
“如果你能請來一位聰明的機械師,我會……”
文森佐打斷父親的話;“這樣他就可以把你的發明偷去,好好地賺上一筆了!原諒我,爸爸,你根本不知道怎麽做生意。你隻要告訴我怎麽做,我可以抽出些時間把圖繪出來,然後去找個技師商量,每次隻告訴他一小部分,讓他教我怎麽做,然後我自己來做成這個鍾。”
從這以後,他要文森佐替他寫封信或者辦點什麽事,已經越來越困難了,文森佐總是推托沒有時間,他隻想把時間都用在討論和製造擺鍾上麵,他希望可以在父親去世以前完成這個發明。
伽利略希望可以雇一位秘書來替他整理信件,聽他闡述他的新想法。他覺得可以從他的學生中找來一位,可是審判會能答應嗎?
最後,佛羅倫薩審判會宣布已經找到一位合適的秘書人選,伽利略很高興。
新秘書雷尼瑞機敏聰慧,而且非常崇拜伽利略,他相信伽利略在科學上受到的誤解總會有澄清的一日。對年老力衰的伽利略來說,最令人欣慰的是,雷尼端本身的學問以及研究成果對他有很大的幫助。
雷尼瑞既忠誠又有耐心,還有辦法將伽利略任何邏輯不清的口述語句清晰地寫下來。文森佐當然也注意到了他父親和這位秘書之間的深厚感情,他十分嫉妒,有一天,他指責父親將擺鍾的事告訴了秘書。
伽利略生氣地告訴文森佐說:“我可以向你擔保,我不會把那樁發明告訴雷尼瑞或者其他任何人的,但目前我最感興趣的是一些有關航行的觀念,這不是你能懂的。有時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你腦子笨,手腳更是遲鈍。當我還像你的大兒子那樣大時,我已經會替弟弟妹妹們做各種小引擎玩了。我覺得還是那些修修補補的工作更適合你,這比你在茶樓、酒館賭博有用多了。”
文森佐繼續監視著父親和他的秘書。最後,伽利略十分生氣,他到宗教法庭去要求搬回阿切特裏去住。
他說:“我來這裏是為了治病,可是醫生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隻想回到我的小山莊,安安靜靜度過最後的日子。我要回到我的花園裏散步,去墓地看我的愛女。”
審判會員問他:“那誰來照料你呢?”
“我的秘書,他會像兒子一樣照料我。”
心懷嫉妒的文森佐堅決反對,但是他的妻子卻插嘴說:“我也討厭這整天的爭爭吵吵!讓老人心平氣和地搬出去吧,我們會常去看他的。”
文森佐沒有再反對,伽利略獲準搬回阿切特裏的小山莊。他雇了幾個忠實的仆人,雷尼瑞也小心體貼地侍候他。秘書的工作非常繁重,不久之後,有一個年輕人維文尼主動要求來分擔他的工作,並且不收報酬。
維文尼和伽利略一樣,是個世家子弟,無奈家道中落。他曾跟從一個聖方濟各教士學習數學,教士把他的全部科學知識都教給了他,還勸他去請求伽利略收他為弟子。
伽利略心中十分高興,能有這樣一位出色、聰慧的後起之秀,為他老邁的心靈注入了一股新靈感和挑戰。雖然不能公開教他,但每天夜裏,他們倆就討論數學。他告訴維文尼說:
“你還很年輕,會有遠大的前程,但願羅馬那群詆毀我的人也能有像你這樣的幾何知識,”他歎氣說,“我已經太老了,不會有機會看到你的成功了。”
兩個忠誠的秘書並沒有參與伽利略的擺鍾工作,伽利略信守了他對文森佐的諾言。
即將成為發明家的文森佐卻越來越多疑。現在,他經常帶著妻子來看望父親,妻子的任務是看守門戶,以免有人闖進來,聽到他對擺鍾製造進度所做的報告。
有一次,伽利略帶著遷就的微笑對文森佐說:“你到底是急什麽呢?我從不知道你對任何事物有過這樣長久的興趣呢。”
文森佐也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情對父親說:“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隻是一個沒出息的小職員。我也知道你很傷心,你的兒子雖然有你這樣一位聲名顯赫的父親,卻沒有一點成就。如果我這項發明能夠成功,你會很高興地承認,我配做你的兒子。”
伽利略雖然很感動,但倔強的個性使他故意漫不經心地說道:“親愛的孩子,願你在天堂的姐姐會替你說情。你實在比爸爸更會說大話。”
費迪南二世對他的宮廷老數學師十分仁慈。他把自己收藏的美酒美食送給伽利略,有時候也會乘坐他的鑲金大馬車直接到小山莊來探視他。
在文森佐的疏忽之下,還有一個客人曾闖進來要求拜訪伽利略。他是一位年輕的詩人,自我介紹說他名叫約翰·彌爾頓(1608—1674,英國詩人與評論家)。
伽利略和這位年輕的詩人談了一個小時,兩位秘書在旁邊靜靜地聽著。兩人說起彼此的大學時光,伽利略說了在比薩大學時的一些趣事,彌爾頓說了一些他在劍橋讀書的情形。
約翰·彌爾頓絕不可能想到,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後,他自己也失明了,他的詩集《失樂園》是由他口述,由他女兒記錄下來的,他詩集中引用了很多哥白尼的學說。
彌爾頓訪問後不久,又有第三個學者前來探訪。這些訪客給伽利略帶來很多精神上的慰藉。托裏拆利(1608—1647,意大利數學家與物理學家)對物理學有過大量研究,也出版了幾本書。他來訪的時候,熱情洋溢陳述著自己對溫度計改良的想法。伽利略臉色發黑,患有關節炎的手指抽搐著。他問道:“一個新的溫度計?是從英國人弗拉德的發明加以改良的?這個,我不能讚同,因為他所製造的溫度計是根據我的早期發明改進的,他忘了提起我的功績。”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裏沒有忌恨,隻是一種對自己的深沉的悲哀而已。
伽利略歎了口氣說道:“我敢用大公爵的一大壺美酒和你打賭,年輕人,你肯定沒聽說過我的發明。我當時忙得甚至不曾寫信給我的幾位同行。沒關係!我想聽聽你的想法。”盡管已經有些疲憊,伽利略還是集中聽力聽這位發明人的解釋。
“我的實驗是用水銀代替水。因為水銀在普通溫度下不會凍結或蒸發。”托裏拆利這樣回答。
“很好!”伽利略低語說。
托裏拆利很高興地開始講他製作氣壓計的情形:“我記得亞裏士多德的理論中有“自然無真空”之說,我注意到水銀高度每日變化不同。”托裏拆利笑了起來,“我想,大自然總不至於像一個輕浮的少女那樣,在這同一個真空管子裏每天做出不同的表情吧。因此我很懷疑亞裏士多德的說法。我得出的結論是:水銀柱高度變化是由於大氣壓力的變化。”
他驕傲地給出這了這結論。在解說的同時,他畫出了一個草圖,但他一直沒有聽到伽利略回答,等他抬頭一看,這位歐洲最偉大的科學家竟已睡著了。
雖然他的秘書們都極敬愛這位老人,但伽利略仍免不了想念他的親人。他的大女兒已經去世,尚在世的女兒也不會想念他。這時,從慕尼黑傳來消息,弟弟米蓋和他的妻子孩子全因瘟疫去世了。
他們以前來這裏看我時,我該耐心些,對他們好些才是。伽利略埋怨自己道,但是,不久之後我就跟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見麵了。
他請來公證人立下遺囑。他贈了一小筆年金給他的二女兒亞肯吉修女,雖然她並不需要這些,但他想讓這個冷漠的女人知道,他不曾忘記她。其餘一筆不算小的財產全給了兒子。他要求葬在聖十字教堂的墓地,他的父母就長眠於此。
佛羅倫薩的貴族名流不斷地給他帶來關懷,問候。羅馬教皇烏爾邦也寫信祝福他曾經的朋友,當文森佐在念那份慰問文件時,伽利略似乎沒有在聽。文森佐把它折得妥妥善善,珍藏起來,當成父親留下的榮譽遺產。
1642年的1月,歐洲戰場上的基督教和天主教徒仍然在激烈地搏鬥著,而在意大利,這位78歲的老人也在和死神做著最後的抗爭。
工作還沒有完成,還有許多的記錄……是的,他辛辛苦苦地工作了差不多六十年,最後隻能倉促離開,留下那些散亂的工具和沒有完成的工作癱在工作台上,像是一個學徒急著要去度假。
我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我一生都在找尋真理,我已在許多地方找到了它。主啊,回到你的世界,你可以讓我的眼睛複明嗎?你會允許我繼續研究那些星球嗎?……
“他平靜地死去了,”文森佐告訴維文尼。維文尼來晚了一會兒,沒來得及跟他的老師道別。“他的臉上不再有受傷和困惑的不悅。相反,他是帶著微笑和自信離開的,他沒有再害怕。有一陣子我甚至覺得會有奇跡出現,他會複明。”文森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