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貼的護士

12月底,惠特曼告別弟弟喬治,也告別了他安逸的生活,隻身前往華盛頓。

1863年的華盛頓早已失去往日的寧靜。

大街上,戰車和軍隊穿梭不停,城裏人心惶惶。各地的逃兵、政客、傷員家屬更是不停地湧入華盛頓,不僅日常用品和食物的價格提高很多,過多的外來人口更是擠滿了所有的民房,生活顯得雜亂無章。夜晚還有凶殘的盜賊和逃兵出沒,令人膽戰心驚。惠特曼的房東每晚要上七道鎖,放出惡犬,才敢睡覺。

初到華盛頓,惠特曼受到了奧康納夫婦和艾爾洛基的熱情款待。

奧康納夫婦替他安頓生活事宜,艾爾洛基幫他找工作。最初,惠特曼身兼兩職,一方麵在艾爾洛基所在的部隊擔任臨時抄寫員,一方麵又通過朋友介紹替《紐約時報》寫稿。不久,他認為抄寫的工作太花時間,常常與寫作起衝突,因此他想謀個公務員的職位。

惠特曼及他的朋友全是無名小卒,要想做公務員談何容易?於是,惠特曼隻好請愛默生出麵,為他寫封介紹信。厚道的愛默生仍對惠特曼信心十足,立刻替他寫了一封誠懇的推薦信:這個人有很多高貴的品質——自信、寬容,受朋友愛戴,而且忠貞愛國。也許他的作品常受到非議,但其實它們都隱藏了特殊的潛力。相比而言,他的作品更能代表美國,更民主,也更倡導政治自由。他是群眾的孩子,也是他們中出類拔萃的鬥士。

如果政府部門有任何空缺,他絕對會不負眾望。

事情並沒有那麽順利,一直過了兩年,惠特曼才在內政部謀得一份雇員的工作。

在得到這份工作之前,惠特曼也做了不少誌願者工作。

1863年年初,惠特曼在青年會做義工。他被青年會安排為慰勞傷員的代表。這份差事沒有酬勞,工作也不輕鬆。惠特曼要做很多工作,包括要到醫院與軍營運送糧食、安慰傷員、代寫家書、傳閱有益身心的書籍,還要擔任醫生的助手,幫助運輸傷兵等。這份工作令惠特曼看盡烽火下的淒涼與悲慘。

在這期間,除了白天上班,夜晚慰問傷員之外,惠特曼仍不停地寫作,準備將《桴鼓集》寫完。

此外,這一時期他還寫了一篇名為《美國——在醫院裏葬送青春》的散文,他告訴朋友雷派茲說:“在這篇文章裏,我不僅寫了在醫院看到的各種現象,也建議軍方及醫院修改規定,能夠更人道地對待病人。”

惠特曼認為軍中的紀律太嚴苛,常常不顧士兵的身心情況,隻是一味地要求服從命令。醫院又不負責任,常常將傷員往一邊一放,醫生既不講衛生,也不溫柔禮貌。加上戰爭初期,醫院中都是男護士,他們的粗心大意更是令傷員吃盡了苦頭。

眼前的種種現象令惠特曼非常難過,他很想改善這種環境。最初他希望通過籌款,為傷員提供有營養的食物和日常用品。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很多讀者聽說他要為傷病員籌款,竟然都冷漠不理。雷派茲和愛默生都曾為他奔走,但所得無幾。雷派茲與他開玩笑說:“這兒的人對你都有誤會,尤其上層階級的先生太太們,他們決不會把錢送給你這種粗魯的人的!”

惠特曼隻好向自己的老友籌錢,又將自己的薪水省下來。每天,從寫字房回家後,惠特曼都會先休息一下,然後洗澡,換上幹淨的衣服,襟上再別上一朵花。等打扮好了,他就背上一袋為傷員準備的禮物出門去了。他穿過手術室,來到那些望眼欲穿的小士兵們麵前。

他為傷兵們祈禱、念經文、擁抱他們,給他們鼓勵和安慰。有時候,他也為他們朗誦莎翁的詩,讀司各特的小說。他也跟傷勢較輕的士兵玩遊戲、聊天,為他們寫家書。

他沒有告訴他們他是個詩人,隻是盡力去幫他們減輕身體和心理負擔。

年輕的傷員們也喜歡惠特曼,他們經常抱著惠特曼,用胳膊鉤著他的脖子,然後將他的臉拉下來說話,在這種情況下,惠特曼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他對他的朋友說:“能夠被人如此的熱愛和信賴實在是太美好了!”

惠特曼深深陶醉在這個熱情洋溢的環境中。每天晚上,當他在醫院中工作五小時之後,就像剛赴完情人的約會似的,愉悅地走出醫院,用興奮的心情去體會夜晚的一切。夜晚的景色顯得那麽清澈、明亮,那麽寧靜、安詳。

長期進出病房,使惠特曼亦能很冷靜卻生動地描繪垂危的傷員:6月18日,在醫院中我發現了湯姆斯·海利——一個普通的愛爾蘭男孩子,一個年輕、體魄健壯的人。一顆子彈將他的肺打穿一個洞。這使他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他從遙遠的愛爾蘭來到這個國家從軍,在這兒,他沒有一個朋友或親人。現在,他正昏昏沉沉地睡著。

三天前,他們把他送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撐不了12個小時。為了使他涼快些,他們把他的衣服脫了,露出一身健壯的好體魄。他的皮膚被曬成了棕褐色。過量的麻醉藥,傷勢的折磨,陌生的環境、臉孔……可憐的孩子, 哪怕是在清醒的時候,他也總是一臉驚恐、害羞的表情。有一天,他在昏睡的時候,我坐在他身旁,他忽然醒了,把眼睛睜得出奇的大,空洞地盯著我看,過了一會兒,他將頭微微側過去,將四周打量了一圈,接著他又回過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又昏睡過去了。可憐這被死神襲擊的孩子,他可能還沒有意識到,他的身邊還坐了個有心人呢!

多數的時候,他都處在沉睡或半昏迷狀態(但是我總覺得,他心裏比我們還要明白)。我常常一語不發地坐在他的床邊,看著他沉沉睡去,他熟睡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娃娃。

可憐的年輕人,那麽英俊、健壯的小夥子,還生了一頭濃密的頭發呢!

不久,死神悄悄地降臨了:他的身體上裹著白紗布,枕頭輕輕地被移走了,他的頭無力地垂著,軟綿綿的胳膊聽話地放置在兩側,一切都顯得那麽泰然,那麽沉靜……一場戰爭吞噬了近50萬人的生命。惠特曼感歎道:“現在,這些年輕人的屍骨將永遠地埋入大地中,它們將存在於世上每一粒穀物、每一朵盛開的花,以及每一口呼吸的空氣之中。”

惠特曼的這一感歎也正是《草葉集》冬枯夏榮,生生不息的精神主旨。

1863年,美國政府實行征兵製,但可以用300美元的代價免役。當時,惠特曼一家的開支都要靠傑夫一人。一旦傑夫被派到戰場上,一家人的生活將無以為繼。惠特曼的母親路易莎隻好四處借錢,省吃儉用地省下300美元,終於將傑夫留在了身邊。

除了經濟上的拮據,一家人在精神上也壓力重重。沒完沒了的煩惱重重地壓向路易莎。最初,是哈娜經常抱怨丈夫毆打和虐待她,想搬回娘家來住。接著是傑西完全崩潰了,他已無法集中精力工作,他變得極為暴躁,整天在家裏摔東西、打人,吃飯時又常常吐一地,鬧得一家人雞犬不寧。傑夫認為傑西的崩潰是梅毒病菌引起的,他在憤怒之餘,幾乎將他送入療養院。

就在這多事之秋,安德魯又因肺結核及酒精中毒病倒了。安德魯生活得很潦倒,老婆南施又酗酒、打孩子,根本不管家裏的事。

路易莎寫信給惠特曼抱怨道:“南施懷了第三胎,我從來沒見過這麽懶的女人,家中髒兮兮的,簡直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害得我一夜沒睡著。”

收到信後,遠在華盛頓的惠特曼心如刀割,讓老母親一個人住在陰濕的地下室中,操心這麽多事,他非常內疚,但他又有什麽法子呢?

1863年10月,傑夫發了一通電報給惠特曼:速返。否則將不能見安德魯最後一麵。

也許醫院的服務使他將生死看開了,他回到布魯克林,看到奄奄一息的安德魯時,並沒有過於悲痛。12月1日,惠特曼結束探親假期,返回華盛頓。

沒多久,弟弟安德魯就去世了。家人紛紛寫信給惠特曼,告訴他安德魯死前的淒慘。路易莎寫道:安德魯本來想回到我這兒,在這裏走完最後一程。可是南施說我不能占有他,安德魯是屬於她的,我們隻好把他送到南施那兒。可憐的孩子!我希望死亡能把他的一切恐懼帶走。最後的那個晚上,南施喝得酩酊大醉後才上床,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她全身散發著一股臭味,把安德魯熏得更虛弱了。24小時之後,安德魯把頭轉向桌邊,看了一眼你和喬治的照片,然後就永遠地閉上了眼。求上帝憐憫我,再也別讓我看到這種情景了!

一年之後(也就是1864年),惠特曼終於把傑西送到了瘋人院。

那一陣子家裏噩運不斷,先是喬治被關在了南軍的牢裏,弟媳南施生下了老三後,就當上了妓女,老三出生沒多久就被車撞死了。

年紀越大就越思念家鄉,安德魯死後不久,惠特曼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媽媽,我比以前更想您了。還有可憐的安德魯,我也常常想起他。下次回去,我不會四處遊**了,我要陪在您的身邊,再也不離開您。

漸漸地,惠特曼開始出現高血壓的征兆,他覺得暈眩、顫抖、失眠、夜裏盜汗、耳鳴、心跳加速、口幹舌燥,並常伴有刺骨的頭疼現象。

戰地醫院的醫生認為他患了所謂的“醫院熱”,也就是因為在醫院待的時間太長,腐爛傷口的穢氣和痢疾的細菌進入了他的體內,破壞了組織。惠特曼非常同意他們的看法,他覺得傷兵之所以複原得慢,就是因為生活在這種汙濁的環境中。如果給他們換一個幹淨衛生的環境,他們能恢複得更好、更快。

就他自己而言,他知道,精神上的壓力也是促使他血壓升高的原因之一。他說:“我天天都會看戰爭中最困頓、最悲慘的一麵,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刺激。那麽多慘絕人寰的事使我無法遺忘,無法排遣,我的身體和心靈都已經吃不消了。”

惠特曼是個感情充沛的人,40歲之前,他的情感是遊離的,不著一物,卻又包含萬千。內戰之後,他開始將他內心那些泛濫的情感投入到那些受傷的大孩子身上。

惠特曼曾說:“我的感情完全地、永久地被這些可愛的、受傷的、病懨懨的、垂死的大孩子吸引進去,沉到海底。

“又要重做許多截肢手術,每間病房都有幾個,有些孩子已經痛苦得發瘋了……我開始在想,如果我沒有在這裏,沒看到這些,那該有多好?”

在不斷地壓抑情感和受到外來刺激的情況下,他的健康每況愈下。

1864年,45歲的惠特曼終於厭倦了漂泊,想回鄉定居了。那時候,他不僅精神上覺得疲憊,身體也近於崩潰的邊緣。6月22日,惠特曼回家休息了一陣。

這一年的9月30日,喬治被南軍俘虜,送入以殘忍著稱的南軍利比俘虜營。

在這段等待消息的時間裏,惠特曼隻好打起精神,準備重新修改再版的《草葉集》。

12月,喬治生死未卜,隻有行李被運回家。惠特曼翻閱他隨身攜帶的筆記本,看到上麵隻有無數的日期、地點和戰事。惠特曼感歎道:“真是一首完美的戰詩!”

沒過多久,惠特曼交上了好運。經過奧康納、愛默生等老友的協助,他終於在1865年1月1日正式成為內政部的雇員,當上個年薪1200美元的抄寫員。他在專門管轄印第安人的部門上班,工作十分輕鬆,可以隨意上下班,正合他散漫的天性及寫詩的習慣。

1865年2月,喬治在交換戰俘的條件下被送還北軍,惠特曼高興極了。

3月4日,連任的林肯發表就職演說,他說,戰爭已經無可避免地發生了,如今是彌補創傷的時代。他提倡:“對任何人不要心懷惡感,對所有人都要愛護有加。”

在內戰期間,惠特曼專心致誌地寫作《桴鼓集》。《桴鼓集》從戰鼓的召喚、旌旗的飄揚、親人們在紐約的大街上送別士兵開始,到戰爭結束、士兵回家、人們對自由及和解的呼喚結束。

在這部詩集中,惠特曼描寫了艱苦的急行軍、陣亡士兵的匆匆葬禮、戰地醫院的呻吟和死亡、廝殺的殘酷和親人的悲傷。他在1855年所寫下的幾句詩,也是《桴鼓集》中所表明的基本精神:我不僅為勝利者而鼓,

也為被征服的、被擊敗的人而鼓。

您曾否聽過能戰勝一天是美好的?

我卻說,跌倒也好,戰爭無論輸贏,精神一致。

4月1日,惠特曼開始自費付印《桴鼓集》,預計出版500冊。

4月9日,全國鍾聲響起,慶祝南方正式投降,內戰結束。惠特曼踩著輕快歡愉的步伐回到家鄉看望母親。

4月15日清晨,鍾聲再次響起,這次卻是哀悼林肯的喪鍾。惠特曼與母親坐在餐桌前,默默地讀完早報。桌上的早餐原封未動,他們默默地走出家門,加入街上哀悼的隊伍。

5月,約翰遜總統上任。喬治·惠特曼少校隨著紐約第五十一軍團到華盛頓接受檢閱,接著,他結束了他的征伐生涯,回到家鄉享受田園生活。

惠特曼推遲了出版計劃,並動筆寫了一些獻給林肯的詩,如《當去年的紫丁香在庭前綻放》等。

在這首詩中,惠特曼描述了林肯葬禮的情景,以及自己的哀痛之情:在春天的懷抱中,在大地上,在城市中,在山徑上,在古老的樹林中,

那裏紫羅蘭花不久前從地裏長出來,點綴在灰白的碎石之間,

經過山徑兩旁田野之中的綠草,

經過無邊的綠草,

經過鋪著黃金色的麥穗的田野,

麥粒正從那陰暗的田野裏的苞衣中露頭,經過開著紅白花的蘋果樹的果園,一具屍體被搬運著,日夜行走在道上,運到它可以永遠安息的墓地。

棺木經過大街小巷,

經過白天和黑夜,

走過黑雲籠罩的大地,

卷起的旌旗排成行列,

城市全蒙上了黑紗,

各州都如同蒙著黑紗的女人,

長長的蜿蜒的行列,

舉著無數的火炬,

千萬人的頭和臉如同沉默的大海,這裏是停柩所,

是已運到的棺木,

和無數陰沉的臉麵,

整夜唱著挽歌,

無數的人發出了雄壯而莊嚴的聲音,所有的挽歌的悲悼聲都傾瀉到棺木的周圍,燈光暗淡的教堂,悲顫的琴聲——你就在這一切中間移動著,喪鍾在悠揚地、悠揚地鳴響,

這裏,你緩緩地走過的棺木啊。

我獻給你我的紫丁香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