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災多難
1660年年底,倫勃朗搬到小而簡單的房子裏。在這個地方,大多數的房產都是用來出租的,泰塔斯和亨德麗吉以他們公司的名義承租下來。
新房子位於羅珊街,對麵是個名叫紐杜何夫的小巧玲瓏的花園,由畫家約翰·林格貝克的父親管理。羅珊街是個荒僻之地,居民和外界很少接觸,和布裏街相較之下,它可是寧靜多了。那裏的人不肯花時間去串門,但這並不表示他們不友善,而是因為他們必須為了生存而努力,既沒有時間,更沒有金錢去應酬。
雖然生活環境縮減了許多,如果我們如同一些傳記家所推測,認為倫勃朗的家庭現在陷入一貧如洗的地步,那就錯了。倫勃朗仍然有學生,不過因為他受歡迎的程度已減低,所以學生比較少。他也繼續接到邀畫的定單,他的學生格瓦特·佛林克還沒有為新的市政廳作畫就去世了,於是官員就問倫勃朗是否願意接受這項工作。
新的市政廳在5年前就已經啟用了,但是環繞主廳的大畫壁還沒有裝飾好。當局決定請人畫8幅油畫,懸掛在圓屋頂下的半圓壁上。佛林克死後,倫勃朗接下的繪畫工程,是“在克勞狄·西菲利斯領導下的巴特維安人反對羅馬暴政的革命”。 17世紀的荷蘭人認為他們是“巴特維安人”,就好像20世紀的英國人認為自己是“盎格魯·薩克遜人”一樣。
《西菲利斯的密謀》是倫勃朗所有作品中,最大的一幅油畫。廣闊的帆布(20英尺高,大約18英尺寬)後來被大卸八塊——大概是倫勃朗自己做的——而原來的構圖,隻可以從存留下來的草圖上去揣測。它會被這樣切割,而且掛在市政廳不滿一年,是因為它嚇壞了阿姆斯特丹市的父老們。倫勃朗並沒有畫出他們希望看到的浪漫與高貴的自由形象,反而運用他所有的技巧和戲劇化的創造力,表現出他認為的比較真實的寫實題材,畫中的主角是陰謀顛覆羅馬的一群人。
這副名為《西菲利斯的密謀》可以說是倫勃朗視覺想象的極致表現,但也是他最駭人的浩劫。倫勃朗沒有美化這個荷蘭建國功臣,而是真實的表現了整個曆史事件。
所有的人物都是粗俗而殘忍的,他們受殘酷的獨眼龍西菲利斯的支配。西菲利斯挺著一張已瞎掉一隻眼的猙獰麵目,拿著一把寶劍,歃血為盟,他窮凶極惡的樣子,真是呼之欲出。潛伏的邪惡環境,被光線所強調:一股發磷光的綠色光線,從桌布上發射出。桌布發光好像是戰場上一具長蛆的屍體。
這就是倫勃朗心中的叛變,他從來沒把這個荷蘭功臣想象成風度翩翩的君子。很多人覺得這幅畫尚未完成,粗糙得令人驚心,似乎還在創造之中,但倫勃朗的畫筆似乎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那就是你,一座城市、一個國家、一件尚在創作過程中的作品。”倫勃朗作畫時,當然不會墨守成規,他創作了史上最粗糙,卻也最真實的曆史作品。
普通的民眾永遠喜歡刺激的東西,他們為倫勃朗的這幅畫所吸引。但是市議員們卻很憤怒,這幅描寫暴行的傑作不久就被另一個藝術家同一體裁的三流作品所替換,至今仍懸掛在阿姆斯特丹的市政廳裏。油畫的被拒,使倫勃朗感到很懊惱,尤其因為他曾答應從畫的報酬中,償還一部分他欠朋友盧狄克的錢。但是以一個藝術家的身份來說,《西菲利斯的密謀》被接受與否並不重要,此時的倫勃朗已超越了這種對褒貶得失的關心了。
倫勃朗在為市政廳作畫時,畫了一幅黑人的像,是他那時心態的縮影。他並不寄望那幅畫能賣得出去,那根本沒有什麽關係,重要的是他所探討的主題。那個時候,運送與販賣黑奴越來越普遍,而荷蘭商人麵對傳統海洋企業的新競爭,都急切地投資於這種有厚利的販賣人口的“三角商業”。通常,黑奴都被賣到農場做苦工,偶爾也會有一兩個黑奴運氣比較好一點,可以在富人家裏當仆人。
在油畫裏,倫勃朗使那個黑奴成為他那個民族的代表,激起我們對人類悲慘命運的同情心,同時,也質問這個重利忘義的社會,道德心究竟何在!1671年8月7日,亨德麗吉抱著病,憂心忡忡地去見一個公證人,倫勃朗在門外等著她。她認為自己的病不輕,預立遺囑才是萬全之策。公證人形容她“一看就知道在生病,不過仍不需扶持,仍很靈活”。
亨德麗吉所立下的遺囑條款,是她爽朗大方的另一個明證。她幾乎沒有要求別人為她做什麽,遺囑的整個目的,是萬一她死了,仍要繼續維持那藝術公司,以保護倫勃朗的利益。她的做法是,使柯娜麗亞成為她的繼承人,萬一柯娜麗亞死了,所有的財產全都歸她的異母哥哥泰塔斯。亨德麗吉很可能和薩斯基亞一樣,也患有肺病。不論是什麽原因,她的身體逐漸衰弱下去了。
倫勃朗自從1652年為意大利西西裏的貴族安東尼畫了《亞裏士多德對荷馬的頭作冥想》(以下簡稱《荷馬》)以後,一直和他保持通信聯絡。1661年,安東尼顯然以意大利人的方式建立了一個“偉人”的畫廊,買下了《亞曆山大大帝》,並且請倫勃朗畫了張《荷馬》。不幸的是,安東尼對那兩幅油畫都不滿意。他抱怨《亞曆山大大帝》隻是別人現有肖像畫的放大。倫勃朗不甘示弱地回複他一封蠻橫的信,如果安東尼再付給他500個金幣,他就重新再畫。安東尼也批評《荷馬》,認為看起來好像沒有完成。據說,倫勃朗回答稱“如果藝術家認為已經達到他作畫的目的,他的作品就算完成了”。不過,倫勃朗最後仍然作了一些修正,兩個人的關係沒有受到損害。以後許多年,安東尼繼續收集倫勃朗的作品。
倫勃朗的這件油畫作品表現的是他對大哲學家亞裏士多德的一種詮釋。在作品中,大哲學家亞裏士多德的右手輕輕按在古希臘著名的盲人詩人荷馬的胸像上,荷馬那失明的眼眶中放射出穿透黑暗的目光。一縷暖光照在荷馬的頭上,也反射在亞裏士多德的臉上,而哲學家的眼神與其說在凝視,不如說在沉思。這讓觀賞者在欣賞作品時會自然而然的融入他的思考之中。畫麵的很大部分是倫勃朗一貫堅持的濃重的黑色,唯有亞裏士多德的臉部和雙臂的衣料是亮色的。畫像上,亞裏士多德佩戴著亞曆山大大帝贈與的金色鏈條,它的重量,透過漫長的歲月,承受著時光的洗禮,卻依然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輝。
比《荷馬》較為順利的一幅預訂畫也在同一年完成。那是一幅團體的肖像畫,這一次的主顧是呢商同業公會。這幅畫又稱為《呢商同業公會理事的肖像》,是倫勃朗最知名的作品之一,肯尼斯·柯勒克稱譽它為“歐洲油畫的佼佼者”,當時的人對這部作品也極為讚賞。
無疑的,公會裏小心謹慎的商人,一開始就說得很清楚,他們不希望像《夜巡》那樣,被畫得看不出各人的麵目。無論如何,倫勃朗費了很大的勁,才擺脫他巴洛克式的畫風。
17世紀的荷蘭人,對於團體肖像畫有一種永不滿足的需求,而倫勃朗也獨自在這方麵開創了風俗畫的例子。以前二流的藝術家把被畫的對象排列得好像要拍學校的畢業照片一樣,而第一流的藝術家把他們排列成有趣的幾何圖形。不過,沒有人曾經顯示,為什麽那個團體會存在,它如何運作,也沒有藝術家曾經使用一幅團體的畫像,分析這個團體是什麽性質。
在《呢商同業公會理事的肖像》裏麵,每一個人顯然都有他自己參與的貢獻,而且我們知道他們合起來是一個堅強的有機體。倫勃朗在他們每個人之間形成一個心理聯係,邀請我們和他們相對談話,他的方式是讓我們進入他們正在開會的屋子。那幅畫的畫框,就好像我們必須經過的一扇門,他們全都往上看,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
1662年秋天,倫勃朗采取了一個特別的行動,他賣掉了薩斯基亞的墓園。從經濟上來說,這一年不是豐年,不過還有更糟糕的年頭,而且他以前從來沒有動過做這種事的念頭,他賣了一個墓園,為的是買另一個在維斯特科克的墓園,因為那裏離他的新家比較近。
1662年的冬天,是亨德麗吉的最後一個冬天,她越來越衰弱。運河的濕冷,對亨德麗吉可能染患的肺炎危害更大。她衰弱得甚至連對美麗的荷蘭春天之來臨,都感到無動於衷。倫勃朗不必去請教醫生,都知道她沒有希望了。
1663年7月裏,哀傷的泰塔斯出去請牧師來,並按照傳統的習俗通告鄰居們,有人瀕臨死亡了。倫勃朗在他們的小臥室中看著亨德麗吉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們可能沒有交談,因為她已經不能說話。他準備將她埋葬,通常先由最親近的人為死者洗浴和更衣,她一定希望他為她做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