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次日,天氣晴朗,大觀園裏紛紜安排,不一會兒,賈母帶著一群人來了。走至大觀樓下,李紈等人正在那裏忙活準備呢。李紈忙迎上去,笑說:“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才采了**要送去。”丫鬟碧月捧過來一個大翡翠盤子,裏麵放著各色的折枝的**。賈母就揀了一朵大紅的**,簪在鬢角。回頭又招呼劉姥姥說:“過來戴花兒。”話音剛落,那鳳姐就拉過劉姥姥來,笑說:“我給你打扮。”於是,把一盤子花橫七豎八地插了劉姥姥一頭。賈母眾人都笑個不休。劉姥姥說:“我這腦袋也不知修了什麽福,今兒這麽體麵了。”眾人都笑說:“你還不拔下來摔到她臉上呢,把你打扮成了老妖精了。”劉姥姥卻能過渡,說:“我雖然老了,年輕時候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

眾人笑說之間,就往前散走,賈母隨走就隨著問劉姥姥:“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說:“我們鄉下人年底也買個年畫,大家都說,要是也能到畫上去逛逛就好了。都覺得那畫不過是假的,哪會有那樣的地方?今兒我進園裏這一瞧,竟比那畫上還強十倍。要是有人照著這園子也畫一張,我帶回去,給他們都看看,死了也得知足了。”賈母笑了,就指著惜春說:“我這小孫女,她就會畫。等明兒叫她畫一張。”劉姥姥自然喜不自禁。

賈母聽了這些,自然要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於是就迤邐先到了林黛玉的瀟湘館。一進門,但見翠竹滿地,夾路森森,那劉姥姥就剩出中間的甬道給賈母和姑娘們走,自己走邊上青苔的土地,結果一下子來了個大馬叉,咕咚一下跌在地上。賈母忙命人扶起,又命丫鬟給捶兩下,劉姥姥說:“不要緊,哪裏這麽嬌嫩了。哪天我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了?”

紫鵑打起湘簾,林黛玉把大家迎進來,親手給賈母捧上一小蓋碗茶。王夫人說:“我們不喝,不用給我們倒了。”這王夫人也會說話,要是黛玉一個一個給她們倒起來,還不累死了。黛玉大約出於很是感謝吧,就把自己書桌下常坐的一把椅子,搬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

劉姥姥見桌上設著筆硯,書架都是滿滿的書,就說:“這是那位寶玉哥兒的書房吧?”賈母笑著說:“這是我外孫女的屋子了。”劉姥姥打量了一下,說:“這哪像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說笑了一會兒,賈母看窗上的紗顏色舊了,於是就和王夫人說:“這個紗時間久了就不綠了,而且外麵的竹子已經是綠的了,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了。我記得咱們還有幾樣顏色的紗呢,明兒給她換上罷。”

鳳姐忙說:“昨兒我去庫房,看見大板箱裏還有好幾匹銀紅蟬翼紗,上麵的花卉蟲蝶又有好幾種樣式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拿來應該就最好了。”

賈母聽了說:“呸!人人都說你啥都經過啥都見過的,卻連這個紗都不認得呢。明兒還在外邊逞說。”

薛姨媽等都笑說:“她再怎麽經過見過,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說說,我們也聽聽。”

賈母就笑著說:“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難怪她認作是蟬翼紗,倒是有點像。其實正經的名字叫‘軟煙羅’。軟煙羅隻有四種,一個是雨過天晴,一個是秋香色,一個是鬆綠的,一個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或者罩了窗戶,遠遠地看去,就像煙霧一樣,所以叫軟煙羅。那銀紅色的又叫霞影紗。現在皇上用的府紗都沒有這樣好了。”

劉姥姥說:“這樣好的寶貝,我們想拿它做衣裳也不能,拿它罩窗子,豈不可惜?”

賈母說:“其實做衣裳倒不好看,就是糊窗子和做帳子好。”賈母就叫取了那軟煙羅之後,也給劉姥姥送兩匹,給自己做個帳子,餘下加個裏子,做成夾背心給丫頭們穿,別白收放著長黴了。

鳳姐忙答應了,令人去辦。眾人說笑了一會兒,於是離開瀟湘館,坐船到探春的秋爽齋來。這大約就是從前所說的“棹雪而來”吧,從怡紅院到秋爽齋,可以走幹路,也可以乘船去。這酒席也就開在了秋爽齋裏,鴛鴦等人正在裏邊指揮操作呢。

就見鴛鴦對抄了幹路小道而先來到的鳳姐、李紈等人笑說:“天天總是聽說外頭老爺們吃飯都有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咱們今兒也得了個女篾片了。”李紈是個厚道人,不懂其意。那鳳姐卻立刻明白了,笑說:“對,咱們就拿她取個笑。”倆人立刻商議,旁邊李紈聽著她倆的計策,直罵她倆一點兒好事不做。正說著呢,賈母等人來了,賈母說:“把那個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眾人忙去抬。鳳姐就和鴛鴦互遞了一下眼色,那鴛鴦就拉了劉姥姥的手出去了,出去之後,悄悄地囑咐她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若說錯了,我們要笑話呢。”劉姥姥都轉著眼睛記下了。然後回席。

賈母和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和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劉姥姥在那小楠木桌上傍著賈母一桌。薛姨媽正在減肥,說吃完飯了,不再吃了,就在一旁吃茶。鴛鴦拿著個拂塵,站在賈母身旁,又悄悄囑咐劉姥姥說:“別忘了。”劉姥姥說:“姑娘放心。”

那劉姥姥坐在小桌上,拿起筷子,隻覺得沉甸甸的不順手。原來這是鳳姐和鴛鴦商定的一部分,偏給她拿了一雙四楞鑲金象牙大筷子。劉姥姥拿著,說道:“這叉耙子比俺那的鐵鍁還沉,哪裏強得過它。”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這時,開始上菜,李紈把一碗菜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卻挑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了聲“請”,劉姥姥就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不是吃了一個老母豬後不抬頭,而是吃得好像老母豬那樣邊吃邊不抬頭,甚至別人澆泔水的時候還不抬頭。說完就鼓著腮閉著嘴不再說。

眾人先是發怔,後來聽完,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扶著桌子哎喲,寶玉滾在賈母懷裏,賈母笑得摟著寶玉說“心肝”,王夫人笑得隻說不出話,知道是鳳姐幹的,就光指著鳳姐。薛姨媽也笑得把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一碗飯都扣在了迎春身上,惜春則離了座位,拉著她的奶媽叫給她揉揉腸子——要笑斷了。旁邊的丫鬟也都笑得彎腰曲背,隻有鳳姐鴛鴦兩人一本正經,還隻管讓菜勸菜給劉姥姥。

劉姥姥拿起筷子,瞅著眼前桌上的菜說:“這裏的雞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我先吃一個。”眾人剛剛停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得眼淚已經出來了,琥珀在後麵給她捶著。賈母笑說:“這一定是鳳丫頭促狹鬧的,你快別信她的話了。”鳳姐卻還在讓菜呢:“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嚐嚐吧,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出筷子夾,哪裏夾得起來,滿碗裏鬧了一陣,好容易撮著起來一個,剛伸著脖子要吃,筷子一斜,就又滑下來滾在地上。忙放下筷子要親自去揀,那旁邊服務的丫頭特勤快,早幫她揀了,扔垃圾坑裏了。劉姥姥歎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兒就沒了。”

眾人都在看著她笑,也沒心思吃飯了。其實那鴿子蛋哪會一兩銀子一個,也都是鳳姐瞎說的。賈母說:“又把那筷子拿出來,又不是請大宴席。都是鳳丫頭指使的,還不換了呐。”丫鬟趕緊給換了個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這才好好吃飯。賈母見她吃得香,就把自己的也端過來給她吃。又命一個婆子,把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裏。

吃完之後,賈母等退去休息,李紈和鳳姐方才又放了一張桌子,倆人互相對著吃飯。劉姥姥看了說:“這才是大家的形式,難怪說‘禮出大家’,我就愛你們這行事。”鳳姐忙笑著活:“你可別多心,剛才不過是大家取笑的。”鴛鴦也走過來,笑說:“姥姥別生氣,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劉姥姥笑說:“姑娘這是說哪裏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嘛,我有什麽惱的!你一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我要是生氣,就不說了。”鴛鴦忙罵著丫鬟,說:“為什麽不給姥姥倒茶喝。”劉姥姥說:“我剛才喝了,姑娘也趕緊用飯吧。”一時方才安定了。

鳳姐等吃罷,就帶著劉姥姥進賈母所休息的探春房裏,但見房裏擺著花梨大理石大案——探春喜歡敞大,所以三間房子沒有隔斷,就成了一個大廳室,所以有大案,上麵都是名人字畫,硯台還有數十個。牆上也貼的都是名人大幅字畫對聯。左邊紫檀架子上放著大觀窯的大盤,盤裏放著幾十個佛手,右邊洋漆架子上掛著一個白玉磬,還有錘。東邊設著床,**的帳子上繡著蔥綠繡花卉草蟲。那板兒就跑過來,指著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因為去人家床那裏,把人家床弄髒了,罵道:“下作孩子,沒幹沒淨地亂跑。”打的板兒就哭起來。眾人解勸方罷。

眾人休息差不多,賈母等人就一起轉移,照舊坐船去寶釵那裏。船上寶玉指著荷葉說:“這些秋天的破荷葉可恨,怎麽還不叫人拔了去。”寶釵說:“這幾天天天逛,哪還有叫人收拾的工夫。”林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商隱的詩,隻喜他那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說:“果然是好句子,那以後就別叫人拔了。”說著就到了花漵的小港,但見寶釵住的這裏衰草殘菱,更注秋色。

一同進了蘅蕪院,就覺異香撲鼻,都是奇草香藤,有的還結了秋天的小紅珠果子,累累可愛。進了房間,雪洞一般,什麽器玩都沒有,案上隻有一瓶**而已,還有兩部書。**的帳子被子也十分樸素。

這正跟寶釵寫的白海棠詩裏“晝掩門”和“淡極始知花更豔”、“胭脂洗出秋階影”是相輔相成的,見出大家閨女的淡泊矜持,婷婷靜默,叫人可敬。賈母卻不高興了,歎道:“這孩子也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不跟你媽和你姨娘要些。我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老家裏沒帶來。”於是就命鴛鴦取些古董來,又嗔怪鳳姐考慮不周。王夫人和鳳姐就都笑說:“她自己不要的,我們送了來,她都退回去了。”薛姨媽則說:“她在老家裏也不大要這些東西的。”賈母說:“使不得。倘或來了親戚,看著不好,而且年輕的姑娘們,房裏這樣素淨,也忌諱。你們聽那說書的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致的還了得。我年輕的時候,最會收拾屋子,如今老了,沒有這些閑心了。”說著,就命令鴛鴦,把自己存著不用的石頭盆景等三樣回頭拿來,給擺在寶釵的案子上,再把帳子也換了。隨後,賈母等人又到綴錦閣上去看戲,看那十二個蘇州女官新排的戲,史湘雲、寶釵、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寶玉等姑娘小子都隨著。看戲之前,大家坐定,賈母說:“咱們再喝兩杯,行個酒令才好。”於是鴛鴦就負責出酒令,拿了一副骨牌,每張上邊有紅綠兩色不同數量的點兒,抽出三張,各張點數顏色不同,各有寓意,比如遇上五個綠點,就代表梅花,一紅點六綠點,就代表一輪紅日,人就各做出相應主題的三句詩,最後三張牌合成一副,又有一個既定的名字,因此再做出一句應這名字的詩來。共是四句。

做的好的,通的,就喝一杯。

大家做的各有千秋,賈母、薛姨媽、湘雲、寶釵、黛玉、迎春都各自做了。隻是那湘雲做得非常奇怪,頭一張牌,是上下兩個紅點,鴛鴦舉起來,又報了一下這牌名“長幺”,湘雲就做到:“雙懸日月照乾坤。”第二張,又是兩個紅點,湘雲道:“閑花落地聽無聲。”用閑花指代兩個紅點。第三張,五個紅點,湘雲說:“日邊紅杏依雲栽。”四個紅點象征紅杏,一個紅點說成太陽。最後這三張牌合成一個牌名叫“櫻桃九熟”,因為這合計三張牌是九個紅點,所以叫九枚熟了的紅櫻桃,於是湘雲說第四句:“禦園卻被鳥銜出。”黛玉做的也有趣。第一張牌,上六個紅點,下六個綠點,代表天地,所以林黛玉隨口就說:“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就轉頭看她。黛玉怕寶釵說自己哪裏說錯了導致挨罰,所以也不理會。鴛鴦舉起第二張牌,是上邊四個紅點下邊六個綠點,代表屏風,於是黛玉說:“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紅娘代表那四個紅點,紗窗代表那六個綠點。鴛鴦舉起第三張牌,是上邊兩個綠點,下邊六個綠點,黛玉說:“雙瞻玉座引朝儀。”雙是兩個宮女,在兩個宮女的引導下上朝見皇帝,而朝班的排列象征六個綠點。最後這副牌共有四個紅點,象征花朵,於是黛玉又說:“仙仗香桃芍藥花。”說完,大家覺得通了,都合牌的情況,於是黛玉也喝了一口。

最後到劉姥姥了,劉姥姥說:“我們鄉下人,閑了也弄弄這個,隻是不如你們這麽好聽,我也試試啊。”大家都笑著讓她來。第一張牌,上邊四個紅點,下邊四個紅點,牌名“四四”。又叫做“人牌”,鴛鴦邊舉邊還說:“這張四四是個人。”劉姥姥聽了,想了半天,說:“是個莊稼人吧。”眾人哄堂都笑了。鴛鴦舉起第二張牌,上麵三個綠點,下麵四個紅點,鴛鴦邊舉邊又也按規矩報了一下牌名:“這是三四綠配紅。”劉姥姥說:“大火燒了毛毛蟲。”眾人又笑了。其實這做的也挺對,下邊的四個紅點代表火,上邊三個斜排的三綠點代表毛毛蟲。

鴛鴦舉起第三張牌,是上一下四都是紅點,說:“這個幺四真好看。”劉姥姥說:“一個蘿卜一頭蒜。”大家又哈哈大笑。鴛鴦最後說:“這副牌,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隻手比劃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

劉姥姥做的,都是莊稼人的本色,而且也有趣,基本符合牌麵,值得喝酒,於是也喝了一杯酒。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