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隨後寶玉養傷,一日好似一日,那賈母知道了,自是歡喜。
不提寶玉,鳳姐這一天對王夫人說:“自從玉釧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就少了一個人。太太倘或看準了哪個丫頭好,就吩咐添補上吧。下月好接著給發工資。”王夫人說:“不用補人了,把這金釧每月的一兩銀子給玉釧吧。她服侍我一場,也沒落得個好結果,剩下她妹妹跟著我,吃個雙份也不為過。”
鳳姐答應了。
王夫人又說:“正好要問你呢,趙姨娘和周姨娘的工資是每月多少?”鳳姐說:“每人二兩。趙姨娘此外還有環兄弟的二兩,共計四兩。”王夫人說:“可都如數給她們了嗎?”
鳳姐見問的奇怪,就說:“怎麽會不如數給?”
王夫人說:“前兒我好像聽說有人抱怨,說少了一吊錢。是怎麽回事?”
鳳姐忙笑說:“哦,是姨娘們的丫頭,每位有兩個丫頭,每個丫頭該給一吊錢。但是他們外頭商議的,說姨娘的丫頭每位減半,隻給五百錢,於是每位的兩個丫頭,就少了一吊錢。這也怨不得我,我倒樂意給呢,他們外頭扣著。這個事我不過是中間過過手,怎麽來,怎麽去,都由不得我做主。”
王夫人聽說,也就作罷了。過了一會兒,又問:“老太太屋裏是幾個一兩的?”鳳姐說:“八個。如今是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說:“這就是了,襲人還是算老太太房裏的人?”鳳姐說:“是的,現在晴雯麝月等七個大丫頭,每月月錢是一吊錢,佳蕙等八個小丫頭,每月各是五百錢,隻是襲人是一兩銀子,但是從老太太那裏領的。”一兩銀子值一吊到三吊錢不等。
王夫人想了一會兒,說:“明兒挑個好的丫頭給老太太,補襲人,把襲人的這一份裁了。把我的每月月錢二十兩銀子裏,拿出二兩加一吊錢給襲人。”
鳳姐一一答應了,王夫人又說:“你哪裏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要是有造化,得她服侍他一輩子,也就好了。”
鳳姐笑說:“既然這樣,不如就明把她放在他屋裏好了。”放在他屋裏,意思就是成了他屋裏的人,也就是姨娘了,妾了。
王夫人說:“那就不好了,歲數都還小,不合適,老爺也不會允許。如今且混著,過兩三年再說。”
鳳姐告別出來。出到廊簷下,見幾個管事的媳婦正等著向她匯報工作呢。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踩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說:“這裏門洞子風涼快,吹一吹再走。”然後又告訴眾人說:“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件刻毒的事了。你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做他娘的春夢了!明兒連你的都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咱。也不想想自己是奴幾,也配使兩個丫頭!”一邊罵,一邊走了。自去找賈母匯報工作。
鳳姐這裏是罵趙姨娘。那分明趙、周姨娘下邊的丫頭的錢是她扣的了,但剛才對王夫人說時推說是外頭的人。所謂外頭的人,不外乎就是賴大、來興什麽的管家了。
到了中午,寶釵來到怡紅院,想找著寶玉聊聊天。進了房,寶玉在**睡著呢,襲人坐在他身旁,手裏拿著針線,旁邊放著趕蠅子的拂塵。
寶釵悄悄笑說:“你也過於小心了,這屋子裏還有蒼蠅蚊子?”襲人嚇了一小跳,忙起身悄悄笑說:“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但有一種小蟲,從這紗眼鑽進去,咬一口,倒疼。”
寶釵說:“也怨不得,這屋子後頭近水,又有花,免不掉有蟲。”
說著,就瞧襲人手裏的針線,原來是個肚兜,上麵紮著鴛鴦戲蓮的紙樣子,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說:“好鮮亮的活計,這是誰的,也值得這麽費工夫。”襲人向**努努嘴,寶釵笑說:“這麽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說:“現在天熱,怕他睡覺不好好蓋被子,著了涼,所以就讓他帶著這個。”寶釵笑說:“虧你也耐煩。”襲人說:“我這會兒做這個也累了,脖子低的酸酸的,姑娘略坐一下,我出去走走就回來。”說著便走了。
寶釵隻顧看著這個繡肚兜,一蹲身,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地方,因又見那繡肚兜實在可愛,而她又是個愛幹針織的,於是不由得拿起針來,替襲人代刺。
寶釵剛剛繡完兩三個花瓣,忽然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金玉姻緣,固然是說寶玉和寶釵了。寶玉這意思,是這種姻緣根本不牢固,像木頭一樣容易壞。
寶釵聽了,一愣,這時襲人走回來了,笑說:“還沒醒呢?”寶釵搖頭。隨即,寶釵告辭。
第二天,寶玉到梨香院裏逛,那裏住著十二個小官,都是唱戲的女戲子,當初從蘇州采辦的,是由賈薔采辦來了,寶玉想去聽聽戲。聽說齡官唱的最好,就找了來。眾官兒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地讓座。寶玉問:“齡官在哪兒呢?”眾人都說:“在她宿舍呢。”
寶玉到了齡官宿舍,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寶玉進來,卻根本不動彈。寶玉素來跟女孩子都玩慣了,就在齡官身旁坐下,賠笑央求她起來,給唱段兒“牡丹亭”裏的驚夢。不料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不能唱。前兒表演,我都沒唱。”寶玉見她坐起來了,正著一看,咦,這不正是那一日在薔薇架下用簪子劃“薔”的那一個嗎?寶玉從來沒有被人這麽厭棄過,見她躲自己,又不肯唱,就訕訕地出來了。
眾官見寶玉神色,問其所以,寶玉就說了。寶官就說:“嗬,她是不肯唱。等薔二爺來了,叫她唱,她是必唱的。”寶玉聽了,也就不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賈薔回來了,手裏拎著個鳥籠子,籠子裏還架著個小戲台,興衝衝地往裏頭找齡官。進去之後,賈薔就笑說:“你起來,瞧這個玩意兒。”齡官就從枕頭上爬起來,問是什麽。賈薔就說:“我買了個鳥兒給你玩,省得天天悶得不開心。我先玩個給你看。”說著,就拿穀子哄得那個雀兒在戲台上亂竄,嘴裏叼著那個畫著鬼臉的旗子。跟進來的女孩子們都笑喊:“有趣!有趣!”
齡官獨冷笑兩聲,仍然趴回枕頭上去了。
賈薔隻管賠笑,問她好不好玩。齡官說:“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學什麽瞎唱,還不算,你又弄了個雀兒來,你分明是弄了它來打趣形容我們的,還問我好不好。”
賈薔聽了,就慌了,連忙指天發誓地說自己沒有,又說:“我今兒是什麽糊塗油蒙了心!費了一二兩銀子買了它,原說解悶,就沒想到這個頭上。罷罷,放生了吧,給你免免災禍。”說著,就把雀兒放了,還把籠子拆了。
齡官這時候又說:“那雀兒雖然不如人,它也有個老雀兒的窩,你拿了它來也忍得。今天我咳嗽出兩口血來,昨兒大夫來看了,你不說替我細問問大夫,還弄來了這個來取笑。偏生我沒人管沒人理,偏又病。”說著就哭起來了。賈薔忙說:“我昨兒問了大夫了,他說不要緊的,吃兩個藥,再看看今天情況。那你今天又咳嗽血了,我這就請他去。”說著,站起來就要走。齡官又叫住他說:“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底下,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看。”
賈薔聽了她這樣說,隻好又站下。
寶玉也看了賈薔和齡官說話,隨後回到怡紅院。忽見史湘雲穿得整整齊齊地走來辭別,說家裏打發人來接她回去。寶玉隻得送她出去。那史湘雲隻是眼淚汪汪的,見有接她的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一時寶釵、黛玉也來了,聽說了也難舍難分。眾人隻得把湘雲送到二門,湘雲悄悄地囑咐寶玉:“等我走了,要是老太太想不起來叫我來,你就時常跟老太太提著,要打發人把我接了來。”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著湘雲上了車,回她寄養的“可惡”的親族忠靖侯史鼎的家去,眾人方才進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