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元宵十五日這一天的晚上,賈母又在大花廳裏擺了十來桌酒席,定了戲,掛了燈,請榮寧二府所有子侄男孫媳婦等人,齊來家宴。

那賈赦不能不來,來了以後,領了點賈母給他的紀念品,也不吃飯,便就跑了。賈赦回到自己的住處,和門客們一起賞燈吃酒,笙歌聒噪,錦繡盈眸,那取樂的方式倒和是賈母這裏不同。

而那賈政因為點了學政,出差在外,竟也沒有回來。不但年節三十的祭祖家宴沒有參加,這元宵十五他也沒來團圓。

賈母這邊也有他們的樂法,就是把錢和茶點堆在桌子上看戲,請的是外邊的戲班子,在大花廳一邊的戲台上,把《西樓?樓會》一場演了起來,快到結束時,戲中的於叔夜因為去青樓找妓女玩,被老爸聞訊趕到,當場責備他不讀書光宗耀祖,讓他趕緊回去讀書,於叔夜就賭氣去了,他的跟班文豹卻不走,而當場插科打諢說道:

“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是元宵十五,榮國府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緊去討些水果吃是要緊的。”

說完,引得賈母等眾人都笑了。賈母嗬嗬笑罷就說了聲“賞”。小廝們就拿笸籮,鏟起桌上一撮銅錢,撒向戲台去,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水果吃!”

隨後又演《八義記》中的《觀燈》八出,一時熱鬧紛呈。

等酒罷席珊,元宵湯也端上來吃了,戲也聽罷了,夜色已到三更,賈母就對賈珍說:“珍哥帶著你兄弟們都去吧。我也要睡了。”賈珍答應。

接下來,賈母唯獨和自家女眷們搬進自己的暖閣裏來玩兒。這暖閣倒大,暖的原因是裏邊有一個熱地炕,眾婆子媳婦在地炕上重新並了三張桌子,又擺上點果盤,請各位女眷入席。賈母說:“這個不要拘禮,我來分配你們的座位。”意思是,你們要互相謙虛著讓排起座位來,就得又磨蹭半個鍾點。於是叫薛姨媽、李嬸兩位客在正麵上坐,自己向西坐了,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左右依著自己坐了,又向寶玉說:“你挨著你太太。”這裏太太不是民國時候說的媳婦,而是他媽,於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姐妹則在西邊做了,挨次下去還有尤氏李紈,李紈帶著自己的小孩子賈蘭,下麵橫頭就是賈蓉和賈蓉之妻。

賈母說:“我看咱們這一屋子人,就蓉兒是雙全的。蓉兒和你媳婦坐一處,倒團圓了。”賈蓉笑說:“都是托老太太的福。”賈母說:“剛才外麵的大戲已經停了,咱們就把咱們的女孩子叫來吧,就在這台子上唱兩出給咱們瞧瞧。”媳婦們聽了,答應一聲,忙去大觀園裏去傳人。

一時,那文官等十二個人都來了。後麵拖著出戲的彩衣。賈母對上坐的兩個人笑說:“我們這個隻是個隨便的玩意兒,也不是出去做買賣的,所以唱得也不大合時。”然後又說:“就讓芳官唱一個《尋夢》,葵官唱一個《惠明下書》,給薛姨太太和李親家太太聽個新鮮。若省一點兒力氣,我可不依。”

賈母倒是知道待客之禮,薛姨媽都來了賈府這麽久了,但是禮儀絲毫不懈。

文官等聽了,忙上去扮演演唱。眾人安靜地聽罷,薛姨媽帶頭稱讚。一時賈蓉夫妻又捧酒敬了一圈,鳳姐說:“剛才外麵有個女說書的,咱們不如叫她進來,叫她給咱們擊鼓,咱們傳梅花,這樣喝起來豈不熱鬧。”賈母笑說:“這個好。”於是就把那女說書的叫進來了,進來一看,是個女的,夾著個鼓,戴著墨鏡。賈母笑說:“這梅花在誰手裏停下了,就罰吃一杯,而且還要說個什麽笑話才好。”眾人聽了,都知道賈母、鳳姐都是善於說笑話的,於是無不雀躍。連地下服侍的婆子丫頭,都趕緊出去喊自己的姐妹:“快來聽,二奶奶又要說笑話了!”

於是,就擠了一屋子人。

賈母就請那女說書的擊鼓。這女說書的自然擊鼓是行家,那打的時緊時慢,時如殘漏之滴,時如蹦豆之疾,時如驚馬,時如疾電。那梅花傳的,也隨著鼓聲,鼓聲快,花也快傳,鼓聲慢,花也遲疑。恰恰到了賈母手中,鼓聲停了。

大家就起哄讓賈母說笑話。

賈母想了想說:“就說是一家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唯有第十個媳婦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喜歡。成日說那九個媳婦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委屈,就商議說:‘咱們其實也孝順,隻是不如那個小蹄子嘴巧,這個委屈倒向誰說去!’大媳婦說:‘咱們明兒去閻王廟,跟閻王說去,就問他,憑什麽都是叫我們托生為人,偏給那小蹄子一張巧嘴,我們都是笨的!’眾人聽了都喜歡。於是次日就去了,燒了香,九個人就在供桌底下睡了。九個魂兒就出來了,等著閻王爺駕到。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正在著急,隻見孫行者駕著跟鬥雲來了,看見九個魂兒,就問她們在這個幹什麽。那九個忙把冤屈細細地說了。那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歎了口氣說:‘這幸虧是遇見我,等著閻王爺來了,他也不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央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說:這卻不難。那一日你們媳婦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裏去了,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們那小嬸子就吃了。如今你們要嘴乖伶俐,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行了。”說完,眾人全都瞅著指著鳳姐大笑起來。

鳳姐鼓著嘴說:“還好,幸虧我是拙嘴笨腮的,不然就也吃了猴尿了。”尤氏李紈都笑向鳳姐說:“咱們這裏誰是吃過猴尿的,別裝沒事兒人了。”薛姨媽說:“笑話不在好歹,隻要對景就發笑。”意思是,隻要跟桌上事實呼應,就可笑。大家又是哄笑一場。那女說書的拿出筆記本來,說:“老太太,如果版權可以的話,這個我能拿來到茶樓去說嗎?”大家又笑了一陣兒。於是就又擊起鼓來,須臾傳了兩圈,那女說書的又聽聲定位,一下子就停在了鳳姐手裏。眾人丫頭們都齊笑說:“這回好了,正拿住她了。快說一個,別太逗得人笑得腸子疼。”

那鳳姐想了一想,笑說:“一家子也是過元宵節,真是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答答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哎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她說著,已經笑了,都說:“不知她下麵又要編排誰呢?”尤氏笑說:“你要敢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一拍手說:“你們搗亂,我就不說了。”賈母笑說:“你說你說!底下怎麽了?”鳳姐想了一想,說:“底下就是團團地坐了一屋子,喝了一宿酒就散了。”眾人見她正言厲色地說了這句,別無他話,都怔怔地等著下話,隻覺得冰冷無味。

史湘雲看了鳳姐半日。鳳姐笑說:“再說一個過元宵節的。幾個人抬著一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就偷著拿香點著了。隻聽‘嗙’的一聲,眾人哄然一笑,然後也就都走散了。這抬炮仗的人就抱怨做炮仗的裹得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史湘雲說:“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說:“這本人原是聾子。”眾人聽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

大家又想著先前一個笑話還沒說完,就又問她:“先一個怎麽樣了?也應該說完。”鳳姐把桌子一拍,說道:“好羅嗦,到了第二天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拾東西還鬧不清,哪裏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複又笑將起來。

這時候,鳳姐又笑說:“外頭已經四更了,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吧。”這鳳姐是即時用自己剛才講過的笑話發明了一個歇後語,尤氏等人都用手帕子握著嘴,笑得前仰後合,都指著她說:“這個東西真會說貧嘴。”賈母也笑說:“真真這鳳丫頭越發貧嘴了。”一麵說,一麵吩咐道:“既然提起爆竹來了,咱們也把炮仗放放醒醒酒罷。”

於是賈蓉出去,安排院子裏的小廝放炮仗。林黛玉稟氣柔弱,不禁劈啪之聲,賈母就摟她在懷裏。薛姨媽摟著湘雲。湘雲笑說:“我不怕。”寶釵等笑說:“她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王夫人便將寶玉摟入懷中。鳳姐笑說:“我是最沒人疼的。”那東府的尤氏最是跟她不正經的,就笑說:“我摟著你!你也不害臊,平時聽說要放炮仗,吃了蜜蜂兒屎似的,今兒又假裝撒嬌了!”鳳姐笑說:“等散了,咱們去園子裏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得好呢。”

說話之間,外麵呯呯嗙嗙,滿天星,九龍入雲,一聲雷,鞭炮彩炮夾著亂放。隨後又命文官她們再上台打了一段快板故事,又命小廝撒了滿台錢,讓小女孩們滿台搶錢取樂。隨後喝點閑湯,眾人漱口飲茶,方才終於散了。

隨後幾日,薛姨媽、賴大、林之孝、單大良、吳新登等管家們也擺桌請客,賈母或去或不去,都是歡樂,不在話下,直到元宵已過,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