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方才漸漸又睡去。第二天,邢夫人從自家住的東院,叫了鳳姐過去議事。
鳳姐來了,邢夫人悄悄對鳳姐說:“是有一件事情難為你。老爺托我,我也隻能跟你商量了。老爺因為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要她在房裏當小妾,叫我跟老太太討去。我想這事倒也是正常的,但就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
鳳姐聽了,忙說:“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哪裏舍得就給了?況且老太太平時還說呢,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幹什麽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裏,沒事兒光耽誤人家。太太也該勸勸才是。”
邢夫人冷笑說:“我叫你來,不過是商議商議,你先派上我的不是了。也沒有說讓你去要去,自然是我去說。你倒說我不勸,你還不知他那脾氣,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知道自己這婆婆,秉性又愚又,隻知道順著賈赦以求自保,其次就忙著斂錢財。如今又聽邢夫人這樣說,便知道她又來倔勁兒了,勸也不管用,於是幹脆賠笑說:“太太說的也是。老太太畢竟愛兒子,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麽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呢?璉二爺有時候犯了錯誤,老爺太太恨不得拿東西打死他,但是見了麵,也就罷了,還依舊拿好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這樣。那我先過去哄老太太高興,太太再趁機跟她說去,八成行。”
邢夫人聽她這麽說,就又高興起來了,說:“依我看,先不要跟老太太講,老太太要不答應,就沒辦法了。我想先跟鴛鴦說,她自然是願意。那時再跟老太太說,老太太就是不依,也架不住她願意,那事兒也就妥了。”
鳳姐笑說:“到底是太太有智謀。別說是鴛鴦,不管是誰,誰不想往上攀呢,當個半個主子,豈不比做丫鬟強。”
邢夫人說:“就是這個意思啊。你先回去,別露風聲,等我吃了晚飯去找她。”
鳳姐心想,要是鴛鴦不依,這太太又是個多疑的人,必懷疑是我先跟鴛鴦說了,攛掇鴛鴦不答應什麽的。於是想到此,就笑道:“我剛才進大門,看見小子們在修車,說是太太的車紮了胎了。不如這會子就坐我的車,一起過去豈不省事。”
那邢夫人聽了,就傻乎乎地一起穿戴了,跟著鳳姐上了車,一道出府,又穿街,進東角門,進了賈府。但是鳳姐又不願意一起去跟鴛鴦說,那顯然顯得自己是同謀了,就對邢夫人又說:“太太您去老太太那裏,我要也跟了去,老太太問我來幹嘛,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等太太消息。”
邢夫人覺得有理,就自己去了,到了賈母那裏,先假裝說了會兒閑話,出來就故意從鴛鴦的門口經過,看見鴛鴦在那裏做針線呢。邢夫人進來,笑說:“做什麽呢?給我看看?”鴛鴦站起來,忙把針線活兒給她,她讚了一通。然後又打量鴛鴦,就見鴛鴦穿著半新的藕荷色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身水綠裙子,蜂腰削肩,鴨蛋臉麵,烏黑頭發,高高的鼻子,兩腮上微微幾點雀斑。
鴛鴦看她這麽看自己,就不好意思起來,問:“太太是有什麽事嗎?”邢夫人就拉她手坐下,笑說:“我特來給道喜來了。”一句話,那鴛鴦心中就明白了三分,於是不覺得臉就紅了,低頭一言不發。邢夫人接著說道:“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個可靠的人,說買一個吧,又怕那些人牙子弄來的不幹不淨。所以滿府裏想找一個,可是合適的真沒有,這選了半年,就覺得你是個尖兒,模樣兒,做事兒,做人,溫柔可靠,一概齊全。就想讓你一進去了,開門就封你做姨娘,又體麵,又尊貴。你也是個要強的人,這可也就遂了你的心了。走,跟我回老太太去。”
說著,拉著鴛鴦手就要走。鴛鴦紅了臉,奪開手不走。
邢夫人滿以為她是害臊,見中了這個大獎,不好意思去領,就又說道:“這有什麽害臊的。想必是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私自行事。那你等著,我對他們講,一齊都同意了,再去找老太太。”
說完,就出去,去鳳姐房中找鳳姐了。
鳳姐在房中,卻把這事跟平兒說了,又說:“待會太太來,當著你麵說這個,不好意思,你先出去走走吧。”平兒於是就往大觀園去了。
這時鴛鴦也怕邢夫人再來找自己,心想不如躲了,於是也找了個借口,告訴琥珀說自己去園子裏有事,便往大觀園裏去了。進了園子門,走不多遠,正見到平兒。那平兒就笑說:“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先紅了臉,說道:“原來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啊!等我找你們主子鬧去!”
平兒聽了,就拉她到一塊石頭上坐了,把剛才從鳳姐那兒聽到的,給鴛鴦說了。鴛鴦說:“咱們這些人,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雲、玉釧、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的翠縷,死了的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麽話不說?如今都大了,各幹各的事兒去了,然而心裏還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我想的就是,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三媒六聘地娶我當大老婆,我也不去!”
平兒剛要笑答,就聽山石背後哈哈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還說想著當大老婆!”二人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兩人方才放了心,那襲人隻聽到了最後一句,又忙說:“是什麽事兒?告訴我。”於是,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話對襲人說了。
平兒又說:“現在我倒教你個辦法,不用費事就完了。”鴛鴦說:“什麽辦法?”平兒笑說:“你跟大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麽東西!你還亂說!”襲人笑說:“這你要不願意,我就跟老太太說,說你已經許給寶玉了。”鴛鴦又是氣,又是急,又是臊,於是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這麽為難了,你們倒還取笑兒。”
正說著呢,就見鴛鴦的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說:“一定是你爹娘在南京,她一時沒法找,就找了你嫂子了。”鴛鴦說:“這個娼婦光認得錢的,聽了她的話,肯定是答應的。”這時,鴛鴦的嫂子過來,笑說:“到處都沒找到,原來在這裏了。你跟我來,我跟你說。”
平兒、襲人都裝不知道,也不言語。鴛鴦抬頭說:“是不是太太跟你說的那些話?”她嫂子笑說:“姑娘既知道,那就省了我說了。快來!我再細細地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她嫂子臉上使勁啐了一口,指著她罵道:“你快夾著嘴離了這裏。什麽好話!什麽喜事!整天羨慕人家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她橫行霸道,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熱了,也把我往火坑裏推。我若得了臉了,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我若不得臉了,你們把王八脖子一縮,哪管我的生死!”一麵說,一麵哭,平兒襲人攔著勸。
她嫂子沉下臉來,於是也說:“願意不願意,你也好好說,犯不著牽三掛四的。俗話說,當著矮人,別說短話。姑娘罵我,我不敢回嘴。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的,人家臉上怎麽過得去?”
那襲人、平兒忙說:“你倒別這麽說。你聽哪個爺爺太太封我們當小老婆了?況且我們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她罵自是她罵,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說:“我罵她,她臊了,就拿話挑撥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多想,她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了。”她嫂子自覺沒趣,一人罵不過仨,就賭氣去了。
襲人於是拉著平兒鴛鴦,去自己的怡紅院裏待著商量。
這時候,邢夫人已經到鳳姐房裏了,問鳳姐鴛鴦的父母是誰。鳳姐於是說:“她爹她娘,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他哥倒是在老太太那兒當買辦(叫金文翔。她嫂子是老太太那邊洗衣房的頭兒。”於是邢夫人就令把她嫂子叫來,細細地說了。這金文翔媳婦於是出去找那鴛鴦,邢夫人在鳳姐這裏等著,不想金嫂子出去,卻是挨啐了一臉唾沫,外加挨一頓罵,於是又回來了。
邢夫人忙坐起來,問:“怎麽樣了?可是好?”
金文翔媳婦說:“不中用,她反倒罵了我一場。”因為鳳姐在旁邊,不好提平兒,就隻說:“襲人也幫著她搶白我,還說了好多不知好歹的話,我也沒法說給主子了。太太還是另想辦法去買吧。諒那小蹄子也沒這麽大福,我們也沒這麽大造化。”邢夫人聽了,又詫異又失望,於是又問:“還有誰也在跟前?”
金媳婦說:“還有平姑娘。”
鳳姐著忙了,忙說:“你就該拿嘴巴子把她打回來!我回來一直在找她,也不知野哪兒去了,倒被你看見了。”鳳姐的意思是,如果邢夫人認為,我熙鳳是把話對平兒講了,平兒聽了我的話,告訴鴛鴦不要答應,那就是我們從中作梗壞了邢大太太的好事。所以這裏強調,自己一直沒有見到平兒。鳳姐接著還說:“她必定也是幫著說什麽呢!”
金媳婦說:“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地看著倒是像她,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瞎覺得的。”——這金媳婦聽了剛才鳳姐的話,就明白了,於是又立刻替平兒摘開。也不是個傻媳婦啊,難怪能當洗衣房的主管。
鳳姐還要接著演戲,又命人出去:“快打了她來,告訴她我回家了,太太也在這裏,請她來幫著點兒忙。”
豐兒更是個明白的,忙上來說:“林姑娘打發人來,請她過去,請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沒進門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她有事呢。’”鳳姐聽了,方才罷休,但故意的還說“天天煩她,有些什麽事!”
這就充分製造了平兒不在現場,無從與鳳姐溝通的證據。
邢夫人計無所出,隻得悶悶地,回去自己的東院,向老公賈赦報告。賈赦想了一想,就說:“叫金文翔來!”不一會兒,從事買辦的金文翔來了。賈赦跟他嘟囔了半天,金文翔抱拳拱手地彎腰退出。
出來之後,繞了兩個圈子,想了想,於是就去找賈母,說:“稟老太太,我的妹子鴛鴦,因為我家裏有事,要她回來照看兩天,請老太太給了假,不敢妄求。”
賈母說:“那叫鴛鴦來,跟著去吧。”
那鴛鴦本不想去,知道不是好事,但是又沒有理由不去,隻得勉強跟著哥哥,到了金文翔的家裏。
到家之後,金文翔把賈赦的話都轉告了,又許諾她怎麽體麵,怎麽當家做姨娘。鴛鴦隻是咬定牙關說不願意。
他哥哥無法,隻得又去回複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自古嫦娥愛少年,她必定是嫌我老了。大約她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寶玉了,隻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她趁早歇了心。我說要了她了,誰敢再要?第二,她或是想著老太太疼她,將來嫁出去做正頭夫妻去。叫她細想想,憑她嫁到誰家去,也難逃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者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了!若不能夠,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
這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看他,然後說:“你別哄我,我明兒還打發我太太再去問鴛鴦,你們說了,她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她,她再依了,仔細你的腦袋!”——這賈赦倒也是個精明的人,知道這些奴才多不可靠。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著出來了。到了家,就會同洗衣主管,直麵把話都轉告了,鴛鴦氣得六爪亂顫,想了想,自己身在虎口也沒辦法,待在哥哥家裏難免出事,於是決定主動出擊,就說:“就是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跟老太太說一聲再去。”她哥嫂子聽了,隻當是她回心過來了,都喜不自禁。她嫂子即刻帶了她去見賈母。
賈母正在跟身邊的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寶釵等姐妹和寶玉,一起說話湊趣呢。一看,鴛鴦說是今天回家探親,怎麽這麽快又回來了。那鴛鴦一看人多,更加高興,就拉著她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邊哭,一邊說,把這一天以來,邢夫人和賈赦,還有她嫂子、哥哥都先後說了什麽,一絲不落地全說了,最後說:“我哥哥又最後轉告我,說大老爺說了,說我戀著寶玉,要麽就是等著要往外嫁,我到天上,這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究要報仇。我是橫了心了,當著眾人在這裏,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是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脖子死了,也不能從命!”
說完,從袖子裏拿出剪子,打開頭發,舉手就鉸。眾婆娘丫鬟趕緊來拉,已經剪下半綹來了。
賈母聽了,氣得渾身亂戰,說:“我通共隻剩這麽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裏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麽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你們就氣不過,弄開了她,好擺弄我!”——這賈母也非常能夠給人上綱上線的,不說賈赦好色,而說是想架空了我,好占我便宜。這加的罪名就大了。正這時候,報說邢夫人來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