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賈雨村從他寄住的破廟裏出來，正好看見隔壁的大戶甄士隱老爺倚著門在張望。賈雨村住的這破廟是在姑蘇城的閶門外邊。閶門外的十裏街仁清巷裏有個古廟，因為地方狹窄，所以人都叫它葫蘆廟，賈雨村就住在這裏。他是湖州人，爹媽都死了，想進京考功名，結果走到姑蘇這裏，盤纏就用光了，於是在這破廟裏住下。住下也得交房租啊，好在寫文章可以掙錢，就是寫寫書法，幫人起草個文章，靠這個為生，預備錢攢足了好進京趕考。至今已經一年多了。

賈雨村看見甄士隱老員外，連忙對這個大戶鄰居賠笑說：“老先生倚門張望，是街上麵有什麽新聞嗎？”

甄士隱是鄉宦家族出身，本地小望族，但是為人恬淡，不想考功名，每天飲酒賞竹，過神仙的日子，全靠吃田莊的租息過活，倒也清閑。膝下隻有一女，名喚英蓮，時方三歲。

甄士隱一看是賈雨村，平時也是經常聊天的，於是笑說：“哪有什麽新聞啊，我這是看孩子呢。”說完給賈雨村一看他抱著的小英蓮，“你來得正好，我正無聊呢，請到小齋一起談天。”於是叫人領孩子進去，自己拉著賈雨村的手，一起進了書齋。

倆人寒暄了幾句，忽然家人來報：“嚴老爺來拜見。”甄士隱連忙起來告罪：“不好意思，把賢弟邀進來卻不能多陪。請稍等一下，待會我回來。”

於是甄士隱出去陪客，賈雨村就在書房裏亂抽出些書看，借此解悶，忽然聽見外麵有女子咳嗽聲。雨村往窗外看，原來是個丫鬟，在那裏摘花，長得儀貌不凡，眉清目秀。賈雨村不覺得就看呆了。

那個甄家的丫鬟，摘了花，正要走，也看見窗裏的人了，雖然穿著舊的儒服，裹著一個破頭巾，但是生得腰圓背厚，兩道劍眉。這丫鬟連忙轉身回避，心想：“這人穿得這麽邋遢，卻生得如此雄壯，想來就是我們主子說的賈雨村了吧。難怪我們主子說他不會永遠潦倒的，難怪我們主子要周濟他呢！”

隨後，甄士隱派人告訴自己要陪客人吃飯，請賈雨村先回去吧。

不久，就到了中秋佳節，甄士隱布下酒席，自己踏月來邀賈雨村。賈雨村正在破廟裏發牢騷呢，高吟了一句：“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甄士隱進來，正聽到了，笑說：“雨村賢弟真是抱負不小啊！”

賈雨村連忙紅著臉笑：“這不過是前人的句子，我隨便念念的。我哪敢這樣狂妄。老先生今日怎麽有興來這裏啊？”

甄士隱笑道：“你節日一個人也寂寥，所以邀你到敝齋一飲。”

賈雨村就跟著去了。倆人一起來到了隔壁的書院，在月下慢斟慢飲。後來喝得越發來興了，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很有狂興，對著月亮，吟了一首詩：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甄士隱拍案大叫道：“妙啊！我早就說了，賢弟必不是久居人下者。”

賈雨村歎道：“不是我酒後狂言，現在的一般學問，我也都能弄弄。隻是如今沒有盤纏，京師路遠，所以才在這裏靠著賣字兒寫文章湊路費呢。”

甄士隱不等他說完，就急不可待地要投資，說：“老弟何不早說。你應該好好進京去拚一把，至於盤纏的事兒，我給您準備。”當下命小童，去取了五十兩白銀，還有兩套冬衣。賈雨村收了銀子和衣服，隻是輕描淡寫略略謝一下。倆人一直吃酒吃到了半夜三更，賈雨村才高一腳低一腳地隨著抱著銀子的小童，回了自己的準旅店——大僧房。

次日日上三竿，甄士隱起來，又想寫一封推薦信，給自己的京都認識的人，教賈雨村拿著去借宿。不料，賈雨村已經出發了。甄士隱聽了，也就隻得罷了。

到了下一年的中秋節晚上，甄士隱的小孩英蓮四歲，被家人霍啟抱著，去社裏看花燈。霍啟看著看著，就想去撒尿。於是把英蓮放在一家人的門檻上坐著，自己跑去旁邊尿尿。尿完尿，回來卻不見了英蓮。霍啟找了半宿，也找不到英蓮，到了天亮，也不敢回家見主人了，工錢也不要了，就逃往他鄉去了。

甄士隱老先生和媳婦，一看孩子沒了，找了一個月，就是找不到，於是急得大病一場。

病還沒治太好，到了三月十五，葫蘆廟的和尚炸供，結果失火了，大火騰地就起來，把葫蘆廟給燒得好像妖精在跳舞。甄士隱的大宅子連著這葫蘆廟，一並給燒得就剩一片瓦礫。

甄士隱和媳婦沒辦法，隻好到田莊上去住。按理說，有田地，也能慢慢增殖，接著重新攢錢什麽的。但是偏偏這幾年不是水就是旱，莊稼根本不增殖，老百姓餓得嗡嗡叫，紛紛當了強盜，官兵趁機也來捕，鬧得雞飛狗跳，根本弄田地是不賺錢的了。老兩口隻好把田地都賣了，拿著些細軟，去老嶽父家住著。

老嶽父又不是個好人，把甄士隱的銀錢巧取蠶食，沒過一兩年，錢就被老嶽父幫著給花完了，然後老嶽父就給這沒錢的女婿話聽，左譏諷又埋怨，說他好吃懶做。甄士隱急得死的心都有了。

這一天，甄士隱拄著拐杖在街頭散心，遇上一個瘋瘋癲癲的跛腳道士，那道士對著他念了一個《好了歌》，就是：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什麽的，很長。甄士隱一聽，我把這些都忘了吧，於是哈哈大笑，搶過道士的褡褳，背在自己的身上，跟著道士，像瘋子一樣地飄飄而去了。

甄士隱的老婆一通痛哭，幹脆死釘在爸爸家裏不走了，每日和倆舊丫鬟，針線度日，幫著人縫補賣錢。老嶽父也無可奈何。

這一天，那甄家大丫鬟到門外邊買線，忽聽有人喝道，原來是新任的地方官大老爺到任了。丫鬟趕緊藏在門內觀望，看熱鬧，就見保鏢捕快，一對一對地魚貫而過，好不威風。後麵抬著一個大轎，轎上一個戴著烏紗帽猩猩袍的大官，倆眼朝前一本正經地看著，看得都是世界以外的東西。這丫鬟倒一下子愣了，咦，這不是從前在老爺的書房裏翻書看的那個東才子嗎？

那大官也看見她了。丫鬟連忙慌慌張張進入房中。到了晚上，就有公差來打門：“本府太爺差我們來傳你這家人問話，跟著我們去！”

這家人——唯一最大的男人，就是老嶽父了，老嶽父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