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何以戀愛是一個藝術(15)

上節提到的吉布森和別的作家曾經替戀愛下過的一個界說,認為戀愛是一個“情”(sentiment)和一個“欲”(passion);究屬是情是欲,要看一個人的觀點了。無論是情是欲,它是情緒生活的一個穩定而複雜的組織。當“情”看,它是一種比較理智的、文雅的與不露聲色的心理狀態;當“欲”看,它是一個富有力量的情緒的叢體。所謂“欲”,據英國心理學家香德(A.F.Shand)的定義,“是情緒與欲望的一個有組織的體係”,換言之,它不隻是一個情緒的係統而已,不過在無論什麽欲的發動的過程裏,遲早會產生一套自動的控製的方法,來調節欲力的大小,並且總能調節得多少有幾分效力,至於這一套方法究屬如何活動,究屬利用什麽機構,我們姑且不論。因為戀愛之所以為一種欲是成體係的,而受統一的原則的支配的,所以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有下列的幾種特點:“它是穩定的或穩稱的、調節的、富有含蓄的,並且有內在而深沉的理性存乎其間。”不過上文雲雲,隻是就戀愛的所以為人體內的一種心理狀態而言,再若兼就體外而論,或兼顧到它的正常的發展而論,戀愛的基本條件(也有如吉布森所說)是“從對象身上所取得的快樂的感覺”;說到這裏,我們就發現我們的討論所最需措意的一條路徑了。這種快樂的感覺固然不一定全是快樂,其間也夾雜著無可避免的痛苦,甚至於牽引起不少的可能的悲哀,這幾種情緒原是彼此合作、交光互影而揉雜在一起的;不過,也正唯有痛苦與悲哀的成分同時存在,戀愛之所以成為一種有快感的欲,便更見得有力量,更見得顛撲不破。(16)也正因為戀愛是如是其複雜,如是其富有含蓄,它才可以成為六欲的班頭、七情的盟主,我們這樣的推崇戀愛,決不是一種浮詞,一種濫調,而是有特殊與莊嚴的意義的。

不過我們這樣推崇戀愛,我們還沒有能把它的意義充分發揮出來。戀愛實在還有比此更大的價值。所謂“情欲的班頭盟主”也許隻不過是一種放大的唯我主義,一種牽涉兩個人的唯我主義,就是法國人所說的egoisme à deux。比起單純的唯我主義盡管大得一點,終究並不見得更崇高,更雍容華貴。照我們在上文所了解的戀愛也可以說是一個生發力量的泉源,而在戀愛中的兩個男女是生發這種力量的機構,如此,則假若雙方所發出的力量,都完全消磨在彼此的身上,這不是白白地耗費了嗎?戀愛原是一種可以提高生命的價值的很華貴的東西,但若戀愛的授受隻限於兩人之間,那範圍就不免過於狹小,在有誌的人,在想提高生活水準的人,就覺得它不配做生活的中心理想了,這話羅素(Bertrand Russell)也曾說過,我以為是很對的。(17)於兩人之外,戀愛一定要有更遠大的目的,要照顧到兩人以外的世界,要想象到數十年生命以後的未來,要超脫到現實以外的理想的境界,也許這理想永無完全實現的一日,但我們篤信,愛的力量加一分,這理想的現實化也就近一分。“一定要把戀愛和這一類無窮極的遠大的目的聯係起來,它才可以充分表現它可能的最大的莊嚴與最深的意義。”

我們現在要討論的,就剩所謂戀愛的那一半由於外鑠的基本條件了。這外鑠的條件,我們已經看到,就在道學家也承認,他們對於它的細節目雖不免因道學的成見,而存心忽略過去,但大體上也總是接受的。這條件就是上文提到過的“從戀愛的對象身上所取得的快樂的感覺”(joy in its object)。說到這裏,我們也就說到了戀愛為什麽是一種藝術了。

在以前,不很久的以前,戀愛的藝術,在心理學與倫理學的書本裏,是找不到一些地位的。隻有在詩歌裏,我們可以發現一些戀愛的藝術,而就在詩人,也大都承認,他們雖談到這種藝術,卻也認為這是一種不大合法而有幹禁忌的藝術,所以談盡管談,隻要許他談,他就心滿意足,但他並不覺得這是應當談的,或值得談的。十五世紀以前,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的許多關於戀愛藝術的詩詞,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寫的,而這種詩,有的人以為真是合乎藝術的原則,而加以歌頌;有的人以為是誨**的,而加以詛咒。一直到近世的基督教化的歐美國家,大家的看法始終是如此。一般的態度,總以為**至多是一種人生的責任,一種無可奈何的責任,因此,把它在眾人麵前提出來討論,或在文藝裏加以描繪,是不正當的、不冠冕的,以至於不道德的。(18)有人說過,就近代而論,戀愛的藝術的萌蘖,是到了十二世紀的法國才發現的,但其為一種藝術,卻始終是不合法的,隻能在暗中發展。

到了今日,情境才起了變化。把戀愛當作藝術的看法如今已漸漸地得到一般人的公認。他們覺得這種看法終究是對的,並且道德學家與倫理學的接受與主張這種看法,倒也並不後人。他們承認,隻是責任的觀念,已經不夠做維持婚姻關係於永久的一種動力,我們誠能用藝術的方法,把戀愛的基礎開拓出來,把夫婦間相慕與互愛的動力增多到不隻一個,那也就等於把婚姻的基礎更深一步地鞏固起來,把婚姻的道德的地位進一步地穩定起來。(19)我們在這一節裏並不預備專門討論婚姻的道德,但這種道德的見地與要求我們是充分地承認的。

承認戀愛是一種藝術,其初期的一番嚐試也還相當的早,在近代文明開始之初,我們就有些端倪了。法國外科醫學界先輩大師帕雷(Ambroise Paré)告訴夫婦在交接以前,應當有多量的**的戲耍(love-play),作為一個準備的功夫。更晚近的則有德人富爾布林格(已見前)在他討論婚姻中的性衛生一書裏,認為凡是做醫師的人都應當有充分的學力和才識,可以對找到他的人,講解交接的方法與技術。再回到和**的藝術的初期發展特別有關係的法國,一八五九年,醫師居約(已見前)發表了一本《實驗戀愛編》(Breviaire de I’Amour Experimental),把**藝術的要點極剴切精審地介紹了一番;過了七十多年(一九三一),此書才有人譯成英文,書名改稱為《婚姻中戀愛者的一個儀注》(A Ritual for Married Lovers),儀注的說法很新穎可喜。(20)

說到這裏,我們就追想到女子性衝動的種種特點,以及女子**中所時常發生的性能薄弱或性趣冷酷的現象。唯其女子的性能有這種種特點以及不健全的表示,戀愛的藝術才得到了發展的鼓勵,而整個的動物界中,何以求愛的現象大率有成為一種藝術的趨勢,也就不待解釋而自明了。

我們在上文已經說到過,女子的性趣冷酷,可以產生家庭間的勃谿,妻子因此而受罪,丈夫因此而觖望,或終於不免於婚姻以外,別求發展。在這種例子裏,其所缺乏的,或為**的欲望,或為**時的愉快,往往是二者均有不足;無論何種情形,都需要戀愛的藝術來加以補救。

**接,包括初步的性戲耍在內,原是一個生物的活動;在這活動裏,雌的所扮演的,正常的是一個比較被動的部分,而在文明的女子,這相對的被動的地位,不但受自然的驅遣,並且受習俗的限製,不免越發變本加厲起來。陽性剛而主動,陰性柔而被動,確乎是自然界的一大事實,陰陽柔的學說,隻要不過於抹殺武斷,是有它的價值的。這種二元的分別是極基本的,而男女兩性在心理上的種種差異也就導源於此;這是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而也是近代人士最容易忘懷的一個事實。(21)布萊恩(已見前)說得好,兩性之間,性的緊張的狀態,既相反而相成,則彼此在自己的身心上所引起的種種感覺與反應,也自不能一樣;易於興奮的**所產生的反應是急遽的推動、不斷的活躍、具有侵占性的霸道的活動等等,而知覺敏銳的**所產生的反應是比較靜待的容受,被動的馴服,等等。換言之,我們在這裏可以發現所謂“男性”和“女性”兩者不同的精義。不過,布萊恩也曾經提示給我們看,(22)在我們到達這陽動陰靜的段落以前,即在求愛的較早的一節過程裏,所謂動靜的地位是多少有些對調的;即陽的反有幾分柔順馴服,而陰的反有幾分主動與幾分作威作福。(23)女子的性神經中樞,數目上既較多,分布上亦較散漫,因此,性衝動的驅遣、疏散與滿足,往往容易找到許多比較不相幹與意識界以下的途徑,而同時,把性事物看作齷齪與性行為看作罪孽的種種傳統的觀念,也容易在女子身上發生效力,從而使她把性的衝動抑製下去。也因此,自古以來,女子的性衝動,比起男子的來,也就容易被擯斥到意識的下層裏去,容易從不相幹與下意識的途徑裏找尋出路。弗洛伊德的學說之所以成功,就因為他能把握住這一層大有意義的事實。不過,女子雖有這種種無可否認的性的特點,我們卻不能根據了它們,而懷疑到女子本來就有一種寂寞與冷酷的自然傾向。我們知道,在相當不違反自然的生活環境裏,性趣冷酷的女子是不容易覓到的。即在文明社會的窮苦階級裏,說者都以為“老處女”是絕無僅有的(一部分的女仆是例外,她們的生活狀態是很不自然的,像許多家畜一樣);即此一端,雖不能證明女子的性能本質上並無缺陷,至少也可以略示到這一點。不過就文明女子而論,情形就不同了。在自然、藝術、習俗、道德與宗教的協力的影響之下,等到她經由婚姻而到達丈夫的手裏的時候,她往往已經是一個將近徐娘半老的人(原文是成年期後半的人),已經不大適宜於**接的行為,所以,除非做丈夫的人特別有些藝術上的準備,與性情上的溫存體貼,結果,床笫之私,隻足以引起她的痛苦、厭惡,或對她隻是一種味同嚼蠟的反應罷了。

當然,在女子自身也容或有種種不健全的狀態,有不能不於事先加以治療或糾正的。早年自動戀或同性戀的癖習往往可以使女子對於正常的**發生厭惡,視為畏途,在**之際,也確乎可以有許多困難。或許性器官本來不大正常,而多年的處女生活的恝置不問,又不免增加了這種不正常的程度,又或許有**口過度緊縮的狀態(vaginismus)(24)。對於這種例子,婦科醫師的幫忙是不能少的,而一經診治以後,自然的性的感覺也許很快而且很滿意地發展起來,而**之際,也不難達到亢進的境界。不過大體說來,要治療妻子的性感覺的缺乏,主要的責任通常總是在丈夫的身上。所可慮的是做丈夫的人不一定都有這種準備。我們很怕法國名小說家巴爾紮克(Balzac)一句很煞風景的話到如今還是太與事實相符,他說,在這件事上,做丈夫的人好比猩猩彈小提琴!小提琴始終不能應手成調,始終好像是“缺乏感覺”似的,但這也許不是小提琴的錯誤。這倒並不是說做丈夫的人是自覺地或故意地魯莽從事。做丈夫的人,如果太沒有知識,太被“為夫之道”的義務觀念所驅策,大量的魯莽的行為當然是可以發生的。不過,做丈夫的人,一麵固然外行,一麵也未始不真心想體貼他的妻子。最可以傷心的是,就很大的一部分的實例說,丈夫的所以外行,所以笨拙,是端為他是一位有道之士,一位有高尚的理想的青年,當其未婚以前,他的生活曾經是玉潔冰清到一個程度,幾乎不知道世上另外有種動物,叫作女子,姑無論女子的本性與女子在身心方麵的需要了。我們固然得承認,最美滿的婚姻,最能白頭偕老,始終貞固的婚姻,有時候就是由這樣的兩個玉潔冰清的青年締結而成;他倆在婚前婚後真能信守“不二色”的原則。但這種玉潔冰清的態度與行為可以比作一把兩麵是口子的刀,操刀的人用這邊的口子來割,是有利的,若用那邊,就是有害的,而就不少的例子說,操刀的人往往用錯了口子。所以一個在舊時宗教與道德觀念下所培養出來的青年,在結婚以前越是“天真”,越是“純潔”,一旦結婚以後,他會突然發現,這種“天真與純潔”便是粉碎他的婚姻生活和家庭生活的唯一的礁石,害了自己,又害了妻子。不過話得兩麵說,一個在結婚以前專以尋花問柳為事的青年,比起這種“天真”的青年來,在準備上也是一樣的不適當,尋花問柳的人失諸過於粗魯輕率,不免以待妓女的方法待妻子,“天真”的青年則失諸過於顧慮到妻子的“純潔”,其不幸的方向雖大有不同,而其為不幸則一。(25)

我們得承認所謂丈夫的責任也往往並不容易盡到。近代晚婚的傾向,特別是在女子方麵,更使做丈夫的不容易盡到這種責任。在近代的文明狀況之下,女子在結婚以前,總有不少的年份是過著一種我們不能不假定為比較貞潔的生活,我們也不能不假定,在這許多年份以內,她的性的活力,像電一般的發出來以後,總得有些去路,有些消耗的途徑。而在尋覓去路之際,她總已養成種種比較牢不可破的習慣和陷入種種比較擺脫不開的窠臼;她的整個的神經係統總已受過一番有型的範疇,並且多少已很有幾分硬化。就在性的體質方麵,她的器官也已經失掉幾分原有的可塑性,以致對於自然功能的要求,不容易做正常的反應。遲婚的女子第一次生產,往往有許多困難,這是很多人所知道的;但遲婚者的初次**也有許多困難,並且這兩類的困難是彼此並行而同出一源的,卻還不大有人充分地了解。很多人以為青年期的前半不適宜於結婚與發生**的關係,以為此時期內的**,對女子無異於強力奸汙;這種見解實在是一個錯誤。實則事理恰好和此相反,一切的事實都能證明一個青年期內的少年女子,比起一個成年的女子來,對於初次的**經驗,要容易領略得多。要知初次**經驗的必須像目前的那般展緩,所有的理由隻有文明社會的傳統觀念作依據,而並無生物事實的依據。在動物進化的過程裏,發育成熟的期限,固然有越來越展緩的趨勢,這種趨勢當然也有它的意義,但我們應當知道,進化過程中所展緩的是春機發陳的年齡,而不是春機發陳以後的初次的**關係,而人類的春機發陳,已經是夠遲緩的了。文明社會的種種要求固然迫使我們把**行為的開始越往後推越好,但若我們順受這種逼迫,結果便是我們無可避免地要自尋許多煩惱。反過來說,我們如果要解除這種煩惱,便更有乞靈於**的藝術的必要。

總之,我們要對於男子的**加以調節,我們必須就女子方麵,同時加以考慮,這是顯而易見的一種道理。更顯然而同時卻又不得不加申說的是,如果我們要了解女子的**一方麵的心理生活,我們也必須兼顧到男子的一方麵。

女子的**大部分受男子的**的限製和規定,這是我們首先必須了解的,而必須了解的理由也不隻一個。這些理由我們在上文大致都已經提到過,不過**的藝術在性心理學既有其特殊的意義,我們不妨再提出來討論一下。第一點,我們要再度提到陽動陰靜、陽施陰受的道理。常有人說,並且也說得不無幾分理由,在性的題目上女子實在處一個優越與支配的地位,而男子不過是她手裏的一個玩物罷了。話雖如此,基本的事實卻不如此。我們充類至盡地說,就我們和大多數的生物所隸屬的高等動物界說,陽性總是比較主動的,而女性比較被動的。就解剖學方麵說,以至於就生理學方麵說,陽性是施予者,而陰性是接受者。而心理方麵的關係也自不能不反映出這種基本的分別來,盡管在種種特殊的情形之下,在許多不同的細節目之上,這陽施陰受的自然原則自然規範,可以有些例外,但大體上是不受影響的。

第二點,既不論自然的雌雄的關係,我們有史以來,以至於有事跡可據的史前時代以來,一切男女關係的傳統觀念也建築在這大原則之上。我們承認,在性關係的樹立上,男子占的是一個優越與支配的地位;我們更從而假定,在這一方麵,女子主要的功能,以至於唯一的功能,是生男育女,任何**的表示,要有的話,多少是屬於不合法、不冠冕的一些串戲性質,沒有正規的地位的。我們的若幹社會製度也就在這條原則與這種假定之上,演變出來,建立起來:即如婚姻製度,我們一麵承認家庭中丈夫有法定的家主的地位,而妻子則不負法律的責任,即妻子對丈夫負責,而不對社會負責;一麵又於婚姻以外,承認娼妓的存在,以為隻有男子有此需要,而女子則否。我們知道這些都是過火的,不全合事理的;幸而近代的社會輿論與國家法律在這方麵已經有些變遷。不過我們也應當知道,古代傳下來的製度,尤其是這種製度在我們身上所已養成的種種情緒與見解,要加以改正,是需要相當的時間的,決非朝夕之間,可以收效。我們目前正生活在一個過渡時代之中,即在過渡的時代裏,凡百的變遷要比較的快,我們依然不免很深刻地受到以往的影響。

還有很值得考慮的一點,這一點和上文的兩點也有些淵源,不過和女子一方麵的心理生活的領域更有密切的關係,就是羞澀的心理。羞澀的心理有兩部分:一部分可以叫作自然的羞澀,那多少是和其他的高等動物共通的;第二部分是人為的羞澀,那一半就建築在社會習尚之上,而是不難加以修改的。世間也有怕羞的男子,但羞澀終究是女子的一種特殊的品性。這其間詳細的情形,以及種種例外的事實,不在本節的討論範圍以內(參看上文第二章第三節末段),不能具論。不過就大體說,羞澀的品性是女子心理的一大事實,是不容懷疑的,它和一般陰性動物在性活動之際所表示的柔順馴服的性格有極密切的先天關係,而和社會的習俗又有不少的後天關係,並且此種先天的關係,因後天的關係而越發現得牢不可破。(不過上文說過,後天的關係是可以修改的,至於可以修改到什麽程度,晚近的**運動很可以證明,**運動的會社近來一天多似一天,而男女社員可以完全以**相見而不露絲毫的窘態)就一般的情形說,這種後天關係的修改是不大容易的,傳統的種種習慣,近來雖已發生不少的變遷,但顯著的效果也還有限。不但有限,並且暫時還有一種不良的趨勢,就是在女子的意識上,引起一種不和諧的局麵。意識包括兩方麵,一是體內的感覺,二是身外的表現;今日的女子對於自身內在的性的感覺欲望,已經有自由認識的權利,但要在身外表示這些感覺與欲望,她就往往沒有這種自由了。結果是,現代的女子之中,十有七八知道她們要些什麽,但同時也知道,如果她們把這種需要老實地說出來,勢必至於使對方的男子發生誤會,以至令男子作惡,因而把男子拒絕於千裏之外。這樣,我們的話就又得說回來;我們的先決條件是必須開導男子,讓男子了解女子的需要。這樣,我們就又回到了男子的身上。

就是這兩三點的討論可以足夠提示給我們看,我們目前所認識的女子應有的**的領域,實在有兩個,而這兩個是彼此衝突的。第一個是,女子**的理想是極古老的,可以說和我們的文明同樣的古老,這理想說,女子的**應以母道為中心事實,這中心事實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但這理想又說,這中心事實以外,其餘的**的領域大體上全應由男子執掌;女子除了為成全她的母道而外,是沒有性衝動的,即使有,也是等於零的;因此,女子的天性是單婚的、一夫一妻的、從一而終的,而男子那方麵,既無須困守家庭,又少子女養育之累,心理品性的變異範圍便比較大,婚姻的傾向也就很自然地會走上多妻的路。又因此,女子的性的問題是單純的、顯而易見的,而男子卻要複雜得多。這樣一個女子性領域的觀念,我們幾乎可以武斷地說,是遠自古典時代以迄最晚近的現代,大家所認為自然的、健全的,而不容易有異議的,至於與確切的事實是否相符,那顯然是另一問題。不到一百年前,英國的外科醫師阿克登(Acton)寫了一本關於性的問題的書,他說,我們若認定女子也有性的感覺,那是一種“含血噴人”的惡意行為,而這本書便是十九世紀末年以前在性的題目上唯一的標準作品與權威作品!(26)在同一個時期裏,在另一本標準的醫書上,我們發現寫著,隻有“****的婦女”在和她們的丈夫交接的時候,會因愉快而做出姿態上的表示來!而這一類荒謬的話,居然受一般人的公認。

到了今日,另一個女子**領域的觀念正在發展。這個新觀念,我們也許得承認,是比較健全的,一則因為它和兩性價值均衡的觀念互相呼應,(27)再則因為它和自然的事實,更相吻合。在今日的情形之下,就在**的領域以外,我們對於男女兩性分別的看法,也不像以前那般的斬釘截鐵。我們承認兩性之間有極基本的差異,並且就其細節目而言,也真是千頭萬緒,無法清算,但這些差異隻是一些很微妙與隱約的差異。若就其大體而言,則男女既同為人類,便自有其共有的通性,換言之,人性終究是一個,而不是兩個。男女同樣的有做人的通性,也同樣的有此通性的種種變異的傾向。兩性之間,變異的趨向容有不同,但始終不至於影響通性的完整。(28)

我們已經再三提到過男子天性多婚與女子天性單婚的那句老生常談,這句老生常談究有幾分道理,幾分真假,我們也已經加以討論。無論如何,我們總得承認一個基本的事實。就是,就男女自然的分別而論,一樣是**接的行為,其對於女子所發生的影響與責任,在分量上,比對於男子的要重得不知多少,因此,女子在選擇配偶之際,比起男子來,就出乎天性的要審慎得多,遲緩得多。這個分別是自有高等動物以來,便已很彰明較著的。但例外也盡有。世間也很有一部分少數的女子,一方麵對於母道完全不感覺興趣,而一方麵和尋常的男子一樣,可以隨時隨地和不同的許多男子發生性的關係;而一般的女子的厭舊喜新的心理,好動善移與去常就變的心理,也大體上和男子沒有分別,因此,假定有所謂三角的戀愛事件發生的時候,以一女應付二男,比起一男應付二女來,不但一樣的擅長,有時候並且更見得八麵玲瓏,綽有餘裕。(29)總之,把男女看作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彼此之間有一道極深的鴻溝,極堅厚的銅牆鐵壁,雖屬向來的習慣,而至今還沒有能完全改正,可見是沒有多大理由的。女子像她的弟兄一樣,也是父親生出來的,因此,盡管男性與女性之間,有無數的細節目上的差異,彼此所遺傳到的總是人類的基本的通性。男女的所以隔閡,以至於所以成為一種對峙與對抗的局麵,由於自然的差異者少,而由於不同時代與不同地域所形成的不同的觀念者多。我們在今日的過渡時代裏,正目擊這種不同的觀念或不同的理想所引起的明爭暗鬥。

我們看了上文的討論,便知道我們對於女子**的實際狀況的了解,為什麽必須要尋找比較大批的精審而有統計數字的資料?女子一般的**狀況如何?正常的女子如何?不同階級或團體的女子又如何?比起男子來又如何?這一類問題的答複,非有精審與統計的資料不辦。隻是籠統武斷的敘述,盡管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盡管描繪得活靈活現,是沒有用的。精神分析家和其他作家所能供給的往往就是這一類的敘述,並且這種敘述又不免被學說的成見所支配,多少總有幾分穿鑿附會,即或不然,其所有的根據又不免為少數特殊的男女例子的經驗,實際上不能做一般結論的張本。幸而這些如今都已漸成過去的事物,而事實上,我們也無須再借重它們。客觀的調查與統計的資料原是最近才有的事,但幸而沒有再晚幾年,否則我們今天便無法利用。我們在上文已經屢次地引到過戴維斯、狄更生、漢密爾頓三位男女醫師的結論,我們如今還要借重他們。(30)

上文說,在**的領域裏,女子的被動性似乎比較大,這一點是不是就暗示在生理方麵的性要求和心理方麵的性的情緒,男女之間也有根本的差別呢?為測驗這一點,我們倒有一個方便的尺度,那就是性衝動的自動戀的表現,在男女之間,在頻數上有什麽相對的差異。漢密爾頓、戴維斯和狄更生,在這一點上,都有過一番周詳的探討。為什麽自動戀的表現與其頻數可以作尺度呢?大凡有到自動戀的表現,無論表現的人是男是女,我們便有理由可以推論,說背後總有一個主動的性欲在;固然,性欲之來,是可以抑製而不是非表現不可的,但隻要有些表現的事實發生,我們一樣可以做此推論。三位醫師所供給的數字當然並不一樣,因為三家的探討的方法並不完全相同,而他們在征求答案的時候,被征的人有答不答的自由,並沒有必須照答的義務,因此,有的問題就被跳過。據說這種跳過的脾氣,女子要比男子為大。如果女子真有這種脾氣,那麽,凡是坦率地承認有過主動的自動戀的答複,當然是特別有意義的,而這種答複越多,那意義便越大,這是我們在第三章裏已經加以說明過的。據狄更生的發現,通常屬於各種不同的階級的女子,百分之七十都經驗到有充分力量的性欲的要求,足以使她們時常采用自動戀或**的方法,作為解欲的途徑。戴維斯女醫師,在一千個未婚的大學女生中間,發現百分之六十五的答複(跳過未答者不計)承認她們有過**的活動,其中有一半更承認在作答的時候,她們還沒有放棄這種習慣,而在這些沒有放棄**習慣的女子中間,健康屬於“最優等或優等的”,比起已經放棄或從無**習慣的女子來,人數要來得多;這大概是有意義的,因為性衝動的健旺就是一般身心健旺的一個表示。漢密爾頓所研究的都是一些地位與才幹在中等以上的已婚女子,而這些中間,隻有百分之二十六鄭重地聲明從小沒有**過;同時,漢氏又觀察到一種傾向(這我自己在許多年前便觀察到過),就是,女子**習慣的開始,總在童年過去以後,而一般開始的年齡又大率比男子要晚,例如,在滿二十五歲以後才開始**的,在男子中間隻有百分之一,而女子要占到百分之六。此外,漢氏的觀察裏還有許多有趣的發現。**的習慣,有的是由別人誘引的,有的是自動發現的,但兩者相較,自動發現的例子,無論男女,要多得多。通常以為此種習慣的開始大率由於旁人的**,由此可見是不確的了。還有一點也是很有意義的。在結婚以後,放棄**的習慣的,男子雖隻有百分之十七,而女子有到百分之四十二,但在結婚以後,依然**並且“屢屢”為之的,女子的數目差不多和男子相等,並且在婚後依然**的全部的女子中間,也幾乎占到半數;換言之,婚後依然“屢屢”**的女子要比男子為多,而偶一為之的,則男子比女子要多得多。這一層似乎告訴我們,已婚的男子**,大部分是因為旅行在外,或因其他外來的原因,而已婚的女子**,則總有一大部分是因為床笫生活的不能滿意。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認為**的習慣對身心的健康有不良的影響的男子,要比女子多得多。

三位作家之中,隻有漢密爾頓對於夫婦雙方所能經驗到的床笫生活的相對的滿意,有過一番直接的探討,因為他的研究對象裏是夫婦都有的,並且數目相等,地位相當,可以比較,而調查的方法又複完全一樣。他把滿意與否的程度分成十四等,他把各等的程度整理而列成表格以後,發現能夠達到第七等的高度的滿意境界的,丈夫中有百分之五十一,而妻子中隻有百分之四十五。換言之,在妻子一方麵,就全體說,對於婚姻的失望,要比丈夫更見得嚴重。戴維斯女醫師雖未直接比較這一點,但也能從旁加以坐實,因為她所研究的妻子在答案裏提到對於婚姻表示滿意的,以她們的丈夫為多,而她們自己則較少。我自己對於英美兩國婚姻的觀察,雖沒有漢、戴兩家的精審,也很可以和他們先後呼應。總之,夫婦雙方所表示的對於婚姻的滿意程度,差別雖未必大,但是很顯然可以看出來。

女子並沒有什麽特殊而與男子截然不同的性的心理,這一層是越來越明顯的。說女子有特殊的性心理,那是和尚和禁欲主義者所想出來的觀念,不過既成一種觀念,也就流行了很久,到現在才漸漸被人打消。不同的地方是有的,而且永遠不會沒有的。男女之間,隻要結構上與生理上有一天不同,心理上也就一天不會一樣。不過在心理方麵的種種差別,終究不是實質上的差別。我們現在已經看到,就基本的要素說,男女的性的成分是一樣的,來源也隻有一個,而西洋一部分人的舊觀念,認為這樣便不免“有損女子的莊嚴”,那是捕風捉影的看法,要不得的。

我們也看到,在性的境遇裏,女子吃的虧大抵要比男子為大,這其間主要的理由,當然是因為以前的知識太不夠,而傳統的成見太深。雖則一部分的舊觀念認為婚姻的製度是男子為了女子的幸福而創立的,但事實上在這個製度裏麵,女子受的罪要比男子為大,女子所獲得的滿意要比男子為少,不但一般的印象如此,更精審的婦科醫學的證據也指著這樣一個結論。例如,在研究到的一千個已婚女子中間,狄更生發現一百七十五個有“性感不快”(dysparcunia)的現象,就是在**的時候,多少會感到痛楚和不舒適,而對於另外一百二十個女子,在**之際總表示幾分性趣冷淡或性能缺乏,而這些在事實上也就和性感不快沒有分別。而就丈夫一方麵說,這兩種情形是可以說完全不存在的(唯一可以對比的現象,所謂性能萎縮,即**,那完全是一種消極的狀態,實在不宜於相提並論)。總之,即就這一端說,女子所處的地位是有比較重大的不利的。

女子這種的不利,究屬有幾分是天生成的,又有幾分是後天環境所醞釀出來,因而還可以控製補救的呢?大抵兩種成分都有。換言之,要在**關係上取得充分的身心兩方麵的調適或位育,就在正常的形勢之下,女子本來比較難,而男子比較易。那當然是一個自然的不利,但也多少可以用自然的方法加以糾正。目前我們的問題是,不幸得很,這種局部基於自然的不利,在人類以前的曆史裏雖多少也感到過,但似乎從沒有像近代的這般厲害。戴維斯女醫師,在轉述她所研究的各個已婚女子的經驗時,提到有某一位曾經很慘痛地問道:“為什麽做丈夫的在這方麵不多受一點教育呢?”至於這些經驗是什麽,我們很可以從已婚女子的一部分的答複裏領悟得到。戴醫師問大家對婚姻第一夕的反應如何,她們簡短的答複:“啼笑皆非”“可憐可笑”“十分詫異”“滿腔惶惑”“一場失望”“驚駭萬狀”“憤恨交並”“聽天由命”“手足無措”“呆若木雞”等等;同時有一百七十三個例子好像世故很深似的“承認這就是這麽一回事”。當然,做這一類答複的女子大部分是在結婚以前,對於婚姻的意義,對於婚姻的葫蘆裏究竟有些什麽藥,幾乎全不了解,事前既全無準備,臨事自不免發生這一類驚慌失措的反應了。這樣,我們的討論貌似到了盡頭,實際上卻又回到了當初的起點。

在以前,女子和她的性的情境之間,可以說是有一種適應的,至少,一種浮麵上的適應並不缺乏,因為女子在結婚以前,對於和當時當地的生活應該發生什麽一些密切的關係,多少總有幾分訓練,也可以說這種比較不能不密切的關係自會不斷地給她一些訓練,事前讓她知道,讓她預料,婚姻的葫蘆裏大概有些什麽藥,臨事她也可以發現預料得大致不錯。(31)到了更近的時代,她們不是全無訓練,便是訓練得牛頭不對馬嘴,訓練的結果,也可以使她在事前預料婚姻的葫蘆裏有些什麽藥,但臨事她會發現壓根兒不是這麽一回事。換言之,近代以來,婦女的身份地位,婦女的每一個活動的園地,都靜悄悄地經曆著一番革命,其結果雖對於性衝動並無直接的影響,而一種間接的,並不存心的、牽牽扯扯的影響,卻到處皆是,四方八麵的都是。而同時,在男子的地位與活動方麵,卻並沒有發生可以對比的革命,今日的男子還是五六十年前和七八十年前的男子。結果當然是一個無可避免地失其適應的局麵。婦女運動或婦女革命的種種效果,我們既無法加以打消,也不想加以打消,那麽要修正目前已失其適應的性的局麵,那責任的大部分就不得不由男子擔當起來。我們必須有一個新的丈夫來接待一個新的妻子。

生命的一切都是藝術,這話我以前已經說過不隻一次。不過也有一些人不承認這句話。我以為這些人是誤會了,他們把藝術和審美的感覺力混作一回事,實際上卻是兩回事。一切造作,一切行為,都有藝術的性質,這不但以人類的自覺的活動為然,一切自然界的不自覺的活動也可以說多少有些藝術的意味。說生命是藝術,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種老生常談,卑之無甚高論,要不是因為時常有人作為矯情的反麵的論調,或口頭上雖然承認,而行動上卻全不理會,我們也無須把它特別提出來。就現狀論,說不定也正因為這種矯情與言行不相呼應的人太多,我們忍不住要說,要是人生是藝術的話,那大部分不是美好的藝術,而是醜陋的藝術。

我們說人生大部分是醜陋的藝術,指的是一般的人生,但若就**的人生領域而論,我們似乎更忍不住要說這樣一句話。我們常聽見說,兩性之間,真正更能在自然界表示或流露藝術的衝動的是陽性,而不是陰性,這話是不錯的,許許多多動物界的物類確乎是如此(我們隻需想到鳥類,就明白了),但若就在**領域以內的近代男子而論,就漢密爾頓、戴維斯、狄更生三位醫師所和盤托出的種種事實而論,這樣一個總括的結論,就很不容易達到了。這是很不幸的一個局麵,因為戀愛這個現象,若當作性關係的精神的方麵看,實際上等於生命,就是生命,至少是生命的姿態,要是沒有了它,至少就我們目前的立場說,生命就要消歇。時至今日,我們對於戀愛的藝術所以受人責備、忽略以至於蔑視的種種原因,已經看得很清楚;並且可以很冷靜地把它們列舉出來,例如,宗教的、道德的、精神的、審美的等等。而這些原因的活動實際上並沒有多大的根據,即,基於成見者多,而基於事理者少,我們如今也看得很明白。這樣一番認識,一番眼光,是很重要的,我們今後要改進戀愛的藝術,這番眼光是一個必須的條件。我們也知道這種眼光在目前已漸漸發生影響,即使與真正的事實與學理未必完全相符,終究是一個進步。有的人甚至於根據了這種新的眼光,從而作為矯枉過正的主張,就是,想把性的活動完全看作一種尋常日用的活動,一種盡人必須例行的公事,好比穿衣吃飯一般,或一種隨時乘興的娛樂,好比跳舞與打球一般,事前既不須廣事張羅,臨對也毋庸多假思索;他們認為隻要采用這樣一個看法,一切性活動所引起的問題便根本可以不致發生,更無論解決之煩了。這樣一個主張,雖屬矯枉過正,也和以前的有些不同,就是,以前的人若有這種主張,往往是出於一時的意氣,而今日的人作此主張,則大有相當的理論作依據。不過這種主張,終究是不健全的。英國的文學家與批評家赫胥黎(Aldous Huxley)對於當代的生活風尚是有很深刻的觀察與評論的一個人,他根據了詩人彭斯(Robert Burns)的見地,曾經說過一句很真實的話:“冷漠而沒有熱情的放縱行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而戀愛這樣東西,假如可以隨便發生的話,結果一定是冷漠而沒有熱情的。”(32)還有一層我們不得不加以說明的,就是,即使我們真把戀愛降低成為一種例行的公事,或一種隨興的消遣,我們對兩性關係的協調的一個問題,不但並不能解決,並且可以說很不相幹。不久以前,我們把性結合看作一種義務,初不問其間有沒有一些感情或浪漫的成分;那種情形固然是離開應有的健全狀態很遠,如今把性結合當作一種公事,一件娛樂,其為違反自然,其為與自然暌隔,事實上是一樣的遠。(33)上自文明的人類,下至哺乳類以降的動物界,性結合的行為,就一般正常的狀態而論,事先總有幾分猶豫,幾分阻力,而要消除這種猶豫與阻力,而使結合的行為得以圓滿地完成,其間必須有充分的熱情與相當的藝術。如果我們想否認這一個自然的基本的生理事實,我們是一定要吃虧的,而所吃的虧還不限於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