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性擇與聽覺
生物的主要的生理功能都是有時期性或周期性的,所以節奏的原則很早就自然而然地深深印在我們個體的身上。結果是,無論什麽外界的事物,凡是足以輔助神經與肌肉的節奏的傾向的,或足以加強或進一步的發展此種傾向的,都有一種切實的力量,令生活更興奮,更發揚。我們雖不能接受比埃歇(Buecher)和馮德(Wundt)的見解,(63)認為人類的詩歌音樂隻有一個來源,就是在我們做有係統的工作的時間,我們總有一些押著拍子的喉音的陪襯,例如建築工人打樁時的喊號或搬運工人的“杭育”。我們總得承認,節拍這樣東西,無論是簡單的呼喊或複雜的音樂,對於肌肉的活動確乎是有強大的興奮的力量。瑞典語音學家斯珀勃(Sperber)認為性的現象是語言所由發展的主要的源泉。這一層我們倒覺得很有理由可以接受。斯氏的理論是這樣的:原始生活裏有兩種情形,每一種裏總是一方麵有呼的,另一方麵有應的;一是新生的動物在饑餓時的呱呱的哭和母親的應答;二是雄性在性欲發作時候的叫喚和雌性的應答。(64)兩種局麵之中,大概第二種的發展在先,所以說語言大概是淵源於性的現象了。這種一呼一應的發展,大概在脊椎動物進化的初期就有了。
不要說節奏音調,就是一個單個的音符在生理上也可以發生一些刺激的效用;這是費瑞所已證明得很清楚的。(65)至於音調對於肌肉工作的影響,研究的人不隻一家了。不論用測力器來衡量短時期的用勁,或用肌動描記計來衡量長時期用力後的疲乏,音樂上場以後,都可以發生一些興奮的影響。塔查諾夫(Tarchanoff)的試驗(66)是用肌動描記計的,他發現輕快的音樂對於神經敏銳的人,可以暫時抵消疲乏的影響,而弛緩和低調的音樂則適得其反。費瑞的研究發現不協調的聲音可以增加疲倦;大部分的高調或長音鍵是興奮的,但不是全部的高調,大部分的低調或短音鍵是抑鬱的,但也不是全部的低調。不過假如疲乏的狀態已經確立,則低調比高調反而見得更有興奮的力量。這一層結果是很有趣的。我們研究虐戀的時候,(67)發現在疲乏的狀態中,各種痛苦的情緒反而有興奮的功用;低調的影響大概也是這一類的了。總之,不論細膩的或粗放的肌肉活動,也不論隨意肌肉或不隨意肌肉的活動,音樂都可以刺激得到。
神經與肌肉係統直接或間接受音樂刺激的時候,循環作用與呼吸作用也有它們的反應。關於音樂對於心髒與肺髒的影響,已經有人做過不少的試驗,有用人做對象的,也有用其他動物做對象的,最早的一位是俄國的生理學家杜奇爾(Dogiel),他在一八八○年就發現動物的心髒可以因音樂而增加跳動的力量和跳動的速度。後來的種種研究證明不但心髒受到刺激,循環係統與呼吸係統全部都受影響。即如腦神經部分的血液循環,音樂也可以直接加以刺激;這是意大利帕特裏齊(Patrizi)所觀察到的結果;有一個青年頭部受傷,腦殼破落了一大塊,因此就成為帕氏的觀察的對象。音樂的影響使大量的血液向腦部流注。(68)
由此推之,音樂對於腹部的內髒和它們各個的功用也自有它的影響。它也影響到皮膚,可以增加汗流;它可以激發流淚的傾向;它可以喚起解溲的欲望,有時候真可以讓人遺尿。在狗的試驗裏,有人發現聽覺的刺激可以增加氧氣的消耗和二氧化碳的排泄。在各種不同的動物裏,尤其是昆蟲及鳥類,音樂也確乎有它的吸引的力量。(69)因為我們知道在性擇的時候,兩性彼此都能利用自己身上所發出的自然的聲音。關於這一點的證據,達爾文在他的性擇論裏曾有過多方麵的調查。(70)斯賓塞則以為鳥類的所以能歌唱,是一種“活力充溢”的表示,而歌唱對於求愛的關係,不過是一個配角罷了。(71)有人根據了斯氏的這種見地,來非難達爾文,例如赫德遜(Hudson)。但就目前已有的更多的資料而論,斯氏的見地是站不住的了。無論動物的音調究竟是怎樣來的,一般動物的聲音以及鳥類的歌唱,在求愛現象中占很大的一個地位,總是一個已經確定的事實。就普通的情形說,好像總是雄的用它的演奏來引誘雌的,雌性引誘雄性的物類也有,但總屬例外,並且我們隻能在更低的動物裏找到,例如有幾種的昆蟲。無論演奏者是雌的或雄的,有音調的天才的總隻限於兩性中的一性,即此一端,也足證此種才具是與性擇的現象不無關係的了。
許多種哺乳動物的雄性成員都能運用發聲的力量,有的平時也用,但在繁育的季節內用得特別多,有的則專在叫春的時候發揮出來。在類人猿中間,喉間的聲音實際上是求愛的主要的工具,同時也是表示興奮或驚駭的一個普通的方法。達爾文在他的性擇論裏,也曾指出這一點。到了人類,大體上也還是如此。並且比起別的感覺來,隻有聽覺和性擇的關係似乎最較正常。(72)費瑞研究人類性衝動的病理有年,認為在聽覺一方麵,我們沒有能觀察到什麽嚴重的變態現象,至少他在這方麵找不到什麽細密的觀察資料,來證明這種變態的存在。(73)
人類以及和人類有近密的進化關係的高等動物都有一個發育上的特點,就是,一到春機發陳的年齡,喉頭和聲帶都要經曆一番顯著的性的分化。這種分化和性選擇以及性心理的發展不會沒有關係,是不難想象得到的。在這年齡裏,在男子方麵,喉頭和聲帶都有很快的發展,喉頭長大了,聲帶變厚了,喉音也變得沉著。在女子方麵,這種變化也有,但程度較淺薄;在男子方麵,則前後的分別很大,簡直可以降低一個八度的音程,西洋人通俗把這種變遷叫作“破嗓”。(74)女子喉頭的放大不過是五與七之比,而男子的則為五與十之比,即放大了一倍。這種變遷與一般性發育不無直接關係,是很容易證明的;早不發生,遲不發生,而必在春機發陳的時候發生,固然是一個簡單的證明;但比較更有趣的一個證明或反證是:當太監的人,就是在春機發陳的年齡以前,睾丸就被割除的人,他的喉音始終保持童年的狀態。
根據上文的討論,可知喉音與音樂和人類性擇的關係一定是相當的密切的,可知在求愛的時候,喉音和音樂必然的是一個重要的方法。在這一點上,我們對冒爾說過的有一句話很可以表示同意,就是“從耳朵裏傳達進去的性的刺激是多而且有力,其多而且有力的程度要在我們平時想象之上”。(75)不過,同時我也以為這種刺激的力量雖大,男女之間還有一些分別,即女子的感受力比男子更要大些。這也是很自然而不待特別解釋的。女性的喉音始終保留著童年的喉音的特質,男性的喉音確乎是很屬於男性而自成一派,而女性的喉音則不然;女性聽了男性喉音,便知道發音的是男性,而男性聽了女性的喉音,卻不便十分肯定發音的是一個什麽屬性的人,安知不是一個童年人呢?女性的容易感受性的刺激便從容易辨別男性的喉音中來。這一層,繆勒(Robert Mueller)也曾討論到過。
固然,男子往往能夠把兒童時代最早的戀愛觀念和女子的歌唱或吹彈樂器聯想在一起;不過,我們若加以推敲,這種觀念,這種一時的“著魔”,隻含有浪漫主義與感傷主義的意味,而不是確切的**的。至於一到成年,男子也往往受到音樂的感動,並且以為這種感動是顯然屬於**的,但事實也不盡如此。這種貌似性感的情緒是兩種別的力量所造成的,一是音樂後麵必有故事,往往是一個**的故事,一麵聽音樂,一麵聯想到故事的情節,就覺得音樂也富有**的意味了;(76)二是在聽的時候,理智方麵總像在領會作曲者想把熱情從音調裏表示出來的一番努力,而此種熱情在聽者又以為多少有些性的成分在內。實際上這種音樂也許根本不引起什麽性感。有人做過這樣一個試驗,就是在催眠狀態之下,讓被試驗的人聽取通常以為最富於性感的音樂,(同注76)而觀察他有無性感的反應,結果是沒有。但有人發現第二流作曲家的音樂,尤其是馬斯內(Massenet)的,確乎有些性的影響。德國心理學家黑爾姆荷爾茲(Helmholtz)的見解最為極端,他認為音樂中所表示的對性的饑渴和所表示的對宗教的饑渴實在是一回事;這見解我以為是過火的。
費瑞提起過一個很特別的例子。某醫院有一個患急性關節炎的男子,他在病室裏隻要聽見(並非看見)院中掌管被單襯衣的某少女的聲音,覺得有趣,**便不由自主地**,**時卻是十分疼痛;要不是因為這疼痛,也許他根本不告訴醫生,而費氏也就無從知道了。(同注73)不過這種象似乎是很難得的,至少也是不很顯著的,就我個人探討的結果而言,我總以為隻有很少的男子,聽到了音樂之後,會發生性的感觸。
男子所以不容易在聽覺方麵引起性感的理由也就是女子所以容易在這方麵引起性感的理由。春機發陳期內生理上的變化使男子的喉音很清楚地成為第二性征的一種;同時,在一般的哺乳類裏,也總是雄性的喉音特別響亮,而此種喉音的運用雖以叫春時節為多,卻不僅以叫春時節為限——諸如此類的事實都可以讓我們推論到一個結果,就是,在雌性的方麵,對於雄性的喉音的性的意義,總有一種感受的能力,此種能力有已經顯露於外的,也有隱而未顯的,但它的存在則一。我們可以做更進一步的推論,即這種感受的能力,到了有文化的人類,便轉移到一般的音樂上去,換言之,起初所感受的隻是男子的喉音,到此更添上一般的音樂。法國小說家龔古爾兄弟(Goncourt)說得好,音樂對於女子是等於“戀愛的彌撒禮”。(77)在女子所寫的小說裏,我們往往發現作者特別注意到男主角的喉音的特色和女主角對它所發生的情緒上的反應;同時,在實際的生活裏,女子對於男子的喉音,往往一見傾心,甚至於有雖未謀麵,而一聆傾心的。這些事實也是很值得我們注意的。瓦希德與沃爾巴(Vurpas)又告訴我們,音樂對於女子即或不引起什麽特殊的與狹義的性影響,至少也可以引起一些生理上的反應,而此種反應又是和性的興奮十分相像而不易辨別的。大多數身心健全而受過教育的女子,聽了音樂以後,總感到幾分性的刺激,所聽的音樂雖不限於一定的一類,而其感受刺激則一。對於神經上有變態的女子,這種刺激不免見得格外有力;而對於已成病態的女子(也是瓦希德與沃爾巴所說的),**合的時候,必須有音樂的伴奏才能成功。(78)
還有一點值得留意的,就是春機發陳的年齡來到以後,青年人對於音樂及其他藝術總會表示一些特別的愛好。知識階層的子女,尤其是女的,在這時期裏,對於藝術總有一陣衝動,有的隻維持幾個月,有的維持到一兩年。(79)有一家的研究說,六個青年裏,差不多有五個在這時候對於音樂的興趣表現得特別熱烈,假如用一條曲線來描寫的話,這興趣的最高點是在十五歲的時候,一過十六歲,也就很快地降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