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典型的夢

通常說來,除非別人願意把隱藏在夢背後的潛意識思想同我們交流,否則我們就無法解釋他的夢。我們解釋夢的技術的實際應用性當然也因此受到嚴重的限製。我們知道,每個人一般都是根據自己的特性自由構建他的夢幻世界,因此常使別人難以理解。可是,我們現在發現了一些與此完全相反的夢:每個人所做夢的內容都大致相同,使得人們都習慣於認為這種夢在每個人身上都具有相同的意義。人們似乎對這些典型的夢特別感興趣,因為無論誰做這種夢,大概都是同一來源。因此認為這種夢似乎特別適用於研究夢的來源。

因此,我帶著特別的期望,希望能將分析夢的技術應用於這些典型的夢。但我們現在還不大願意承認,恰恰就在這一類夢的材料上,我們的技術使人們感到大為失望。因為我們在試圖解釋一個典型的夢時,夢者往往缺乏在其他夢中可以使我們獲得理解的種種聯想,或者即使產生聯想,也相當模糊或不充分,對我們解決問題幫助不大。在本書的後一部分,我們將會知道為什麽會產生這種情況,以及如何去彌補這個技術的缺點。讀者們也就會明白我為什麽在這裏隻敘述少數幾種典型夢,而其他方麵留待以後再作討論了。

(一)窘迫的**夢

在夢中,有些人在陌生人麵前赤身**或衣不遮體時,毫無羞恥的感覺。但我們在此要討論的夢,卻是夢者在夢中**時,確實感到羞愧和尷尬,而在力圖逃脫或躲避時,又產生了一種奇特的運動抑製,感到舉步艱難,無力改變這種痛苦的局麵。隻有出現這種現象的夢才能稱之為典型夢。否則夢內容的核心便包含在各種不同的情節之中,並因人而異。這種典型夢的實質,在於伴有一種帶有羞恥性質的痛苦感情,在於存在著一種通常采用移動的方式逃避或躲藏**的欲望,卻又力不從心,舉步艱難。我相信大多數讀者都曾在夢中夢到過自己身處於這種難堪的境地。

所說的**性質一般都很模糊。夢者可能會說:“我穿著內衣。”但這是一幅並不清晰的圖像。這種衣不遮體的景象通常非常模糊,在描述時也是模棱兩可:“我還穿著內衣或襯裙。”而通常夢者衣不遮體還沒有嚴重到一定要感到羞恥的程度。在身著皇家軍服的士兵身上,往往以違反軍容風紀取代了**:“我沒帶佩刀在街上行走,我看見幾個軍官迎麵走來。”或者是“我沒有係領帶”,或者“我穿著一條方格便褲”,等等。

一個人感到羞愧時,在場的旁觀者總是全是陌生人,很難辨認出他們的特征。在典型夢中,使夢者感到難堪的衣不遮體,從未引起過旁觀者的反對,甚至從未引起注意。相反,他們往往表現出冷漠的態度,或者(像我在一個特別清晰的夢中所觀察到的)是一副肅穆呆板的表情。這是需值得考慮的一點。

夢者的難堪和旁觀者的冷漠結合在一起,構成了夢中經常出現的一對矛盾。如果旁觀的陌生人表現出吃驚、嘲笑或憤怒,這肯定會更加符合夢者的感情。然而我認為,在這種情況中,表示反對的表情已被欲望滿足所勾銷,而某種力量使夢者的某些特性保留了下來。結果導致了夢的兩個部分彼此之間的不協調。我有一條令人感興趣的證據:由欲望滿足而部分化裝的夢還沒有被我們真正理解。正是根據這個事實,漢斯·安徒生寫出了那篇家喻戶曉的童話《皇帝的新裝》,而最近路德維希·弗爾達(7)在他的(《童話劇》)“護身符”中也作了詩意般的描述。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裝》中,向我們描述了兩個騙子如何為皇帝織了一件貴重的長袍,說隻有品德高尚和忠誠的人才能看見它。皇帝穿上這件看不見的長袍走了出來,而所有的旁觀者怕這件絲織外衣具有試金石的作用,竟假裝看不見皇帝的赤身**。

我們在夢中所見的也正是這樣的情景。我們不妨這樣假設,當這些不可理解的夢內容存在於記憶中時,已被記憶中的情景重新賦予了一種意義。從而這種情景本身失去了原有的意義,被當做一種新異刺激。我們在後麵將要看到,第二精神係統的有意識思維活動用這種方式曲解夢內容是一種常見現象,而這種曲解必定被認為是決定夢最後形式的一個因素。此外,我們還將了解到,同樣的曲解(當然仍然是在同一精神人格之內)在形成強迫觀念和恐懼症中也起著重要的作用。

就拿我們的夢來說,我們能夠指出引起曲解的是什麽材料。騙子就是夢,皇帝就是夢者本人。而夢的寓意暴露了對這一事實的模糊認識:即夢的隱意與使犧牲者壓抑的欲望有關。在我對神經症患者的分析中,從夢的前後聯係來看,這一類夢無疑是以兒童早期記憶為基礎。在我們的童年時代,隻有家庭成員和保姆、女仆和客人這樣的陌生人才會看到我們穿著不整齊,也隻有在那時,我們對自己的赤身**才沒有羞恥感。我們還可以看到,有很多更大一些的兒童,都以**自己的身體為樂,並不感到窘迫。他們笑著、蹦著,拍打著自己的身體,如果他們的母親或其他人在場,就會斥責他們說:“咳,多丟臉,不許再這樣了。”兒童們總有一種**的欲望。無論你走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在農村的村頭,你總能碰到幾個兩三歲的孩子,當著你的麵掀起他的小衣服,這或許是正在向你致意呢!我的一位病人在有意識的回憶中還記得他八歲時的一幕情景:在晚間睡覺時,當他隻穿著內衣的時候,總想跳著舞闖到隔壁他妹妹的臥室,結果被保姆攔住了。在神經症患者的童年時期,在異性兒童麵前**自己有重要的意義。在脫衣和穿衣時,都感覺有人窺視的偏執狂妄想病人中,都可以找到這一類經曆。而停留在性欲倒錯階段的那些病人中,這種幼稚衝動在一些人中已發展到出現症狀的程度——屬於“**癖者”。

天真爛漫的童年回憶起來就像處在天堂中。而天堂本身也不過是個人在童年的一組幻想物。這就是為什麽人類在樂園中相互**而不感到羞恥的原因。羞愧和焦慮一旦被喚醒,人們便被逐出了樂園,**和文化活動也就開始了。但是,我們每天晚上仍能回到天堂。我大膽地推測,我們童年早期(從出生到三歲末)的印象,不管自身的實際內容如何,隻是出於本性而力求取得其再現;並且可以設想,這些印象的重現構成了一種欲望的滿足。因此**夢就是表示**夢。

**夢的關鍵在於夢者本人的形象(所表現的不是兒童的形象,而是目前的本人)和他衣著不全(後者是由於對未穿衣服的無數記憶的重疊,或是由於稽查作用的結果,總是表現得模糊不清)。此外,使夢者感到羞愧的那些當時在場的旁觀者的形象也應包括在內。就我所知,在表現幼兒期**景象的夢中,從未出現過幼兒時的真正旁觀者。因為夢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回憶。相當奇怪的是,我們在童年時直接的性興趣對象在所有夢中、癔症和強迫性神經症中都不再出現。隻有在妄想狂中,這些旁觀者才重新出現,盡管不能看見,但是幻想的信念卻能肯定他們的存在。在夢中取代他們的是一群不注意難堪場麵的陌生人,其實這恰恰表現出了夢者隻想對他熟悉的人做出**的一種反欲望。在夢中“一群陌生人”還可以有許多其他方麵的聯係,但從反欲望角度來看,他們總是代表著“一個秘密”。我們注意到,即使在恢複到原來狀態的妄想狂中,也可以看到這種顛倒傾向。患者感覺到自己肯定不是單獨一人,他肯定自己被人窺視著,但窺視者是“一群陌生人”,他們形象模糊、難以辨認。

同時,壓抑(repression)在**夢中也起著一定的作用。由於第二係統的作用,**的情景盡管受到抑製卻仍然能表現出來,但是,也因此產生了一種痛苦的感覺。如果要避免痛苦,夢景也將不會複活。

我們在後文還要討論受抑製的感情。在夢中,受抑製的感情巧妙地表現了意誌及其否定的衝突,潛意識的目的要促使**不斷展現,而稽查作用則竭力要求其結束。

典型夢與童話及各種創造性文學素材之間存在的聯係,決不是個別的,也不是出於巧合的。有時某個目光銳利又有創造性的作家,對這種轉變過程具有分析的認識,他習慣上把它作為一種工具。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可以從相反的方向遵照這個過程,使富有想象的作品回溯到夢境中。我一位朋友要我注意戈特弗裏德·凱勒的《綠衣亨利》中一段(第三部第二章)文章:

親愛的李,我希望從你的親身經曆中,永遠不會有奧德修斯全身**,滿身泥土地出現在瑙西加和她的女伴眼前時那種獨特的困境。我能告訴你如何會發生這種事情嗎?我們可以來仔細分析這個例子。如果你漂泊他鄉,遠離家鄉及所有親人;如果你飽經滄桑,曆盡苦難,孤苦伶仃,你總會有一天夢見你將回到你闊別多年的家園,它閃耀在迷人的景色中,許多你最想念的親人向你走來。然而,突然間你會發現自己衣衫襤褸,滿身塵土,幾乎**。你會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和恐懼,急忙想找件衣服遮體或找個地方躲藏起來,此時你終於從大汗淋漓中驚醒過來。隻要呼吸尚存,一個顛沛流離的遊子就免不了要做這種不愉快的夢。荷馬就是從最深刻的、永恒的人性本質中,挖掘出這一幅窮困潦倒的景象。

詩人從他讀者們的內心深處喚醒了的永恒人性最深刻本質,在於根植於童年心中那些已變得不複記憶的衝動。那些從童年起就被壓製和禁止的欲望,於是在夢中躲在遊子那種合理的欲望背後,進入意識之中。這就是為什麽在瑙西加傳說中,我們發現具體化了的夢總是以一些焦慮夢為結束。

我那大步上樓,接著又發現自己舉步艱難的夢,也是一個**的夢,因為它具有相同的基本成分。所以它也應該追溯到我童年的經曆。如果這些經曆能夠挖掘出來。就能幫助我們根據這個女仆對我的態度(責備我弄髒了地毯)確立她在我夢中所處何種地位。就好像真的發生似的,我能提供一些必要的細節。人們從精神分析已經知道,時間上的接近可以解釋成題材之間的聯係。兩個思想並無明顯的聯係卻連續先後出現,事實上它們便屬於需要解釋的一個整體。正如我寫了a,馬上又寫b,它們就必須讀成一個音節ab。夢同樣如此。我所提到的上樓梯的夢是一係列夢中的一個,我也知道對這個係列夢中的其他夢的解釋。既然這個特殊的夢與這個係列中其他的夢保持著聯係,則它所處理的也肯定是相同的題材。這係列中的其他夢所根據的題材都是一個把我從嬰兒期一直照看到兩歲半的保姆。我對她至今仍保留著一種有意識的模糊印象。我母親不久前告訴我,她又老又難看,但卻精明能幹,並且相當嚴厲。我從自己的夢可以推斷出,她並不十分親切地對待我,如果我達不到規定的清潔要求,她也會非常粗魯地責備我。因此,由於這位女仆擔當起了進行衛生教育工作的職責,她在我夢中就有資格被看做是我兒時那位保姆的化身。這樣假設也是合理的,盡管保姆的態度比較粗魯,孩子仍然喜歡教育他的老年婦女。

(二)親人死亡的夢

這一組典型夢包括一些至親如父母、兄弟、姐妹或子女的死亡。在這一組夢中可以分出兩種類型:一類是在夢中無動於衷,而醒後卻對自己缺乏感情表示驚訝;第二類則夢者為親人的死亡極為悲痛,甚至在夢中大哭不已。

我們對第一類夢不予考慮,因為它們不能算“典型夢”。如果我們進行分析,便可發現它們與顯夢具有不同的意義,而且有意隱瞞另外一些欲望。這類夢就像那位看見她姐姐的小兒子躺在棺材裏的姨母所做的夢。那個夢的意思並不是說她希望小外甥死去,如我們已經分析的那樣,這不過意味著其中隱藏著她的一個欲望——借此機會能看見她癡情的、久別的情人。還是在很久以前,在另一個外甥的葬禮上,她見過他一麵。這個欲望才是夢的真正目的,根本沒有悲哀可言,夢中當然也無悲痛之情了。需要注意的是,夢中的感情屬於隱意而不是顯意,通過化裝超過了夢的概念內容,夢的感情內容仍然保持未變。

第二類夢則與此極不相同。在這些夢中,夢者夢到自己的至親死亡,同時感到悲痛。正如夢內容所表現的那樣,這類夢的隱藏含義是希望夢中有關的人能死去。我預料到我所有的讀者以及做過這類夢的人們的感情必然使他們反對我這個觀點,因此,我必須在最廣闊的範圍內提出我的證據。

我已經討論過這個夢,它使我們知道,夢中得到滿足的欲望,往往不是現在的欲望,它們也可能是過去的、被拋棄的、受掩蓋的或遭到壓抑的欲望,隻要看到它們再現在夢中,我們就必須承認它們仍繼續存在。它們並不像字麵上所說的那樣消亡,而是像《奧德賽》中的那些幽靈,一喝到鮮血就會蘇醒過來。在那個躺在“木箱”中的死孩的夢中包含的就是十五年前的一個願望,而且患者已經坦率地承認那時確實有過這樣的願望。我還要補充一點(這一點對於夢的理論也不無意義),即在這個夢的背後,甚至還潛伏著夢者童年早期的記憶。當她還是很小的時候(不能確定時間),她曾聽說過她母親在懷她時,情緒曾非常憂鬱,希望胎兒死去。當夢者本人長大並且也懷孕時,她僅僅是以母親為榜樣而已。

不管什麽人夢到自己的親人如父母、兄弟、姐妹中有人死去,而且明顯感到悲痛,我決不會以此作為夢者現在希望親人死去的證據。夢的理論也無須這樣的證明。但我可以推論出,夢者在童年的某個時期曾經希望他們死去。然而,我擔心這種留有餘地的說法還不足以消除人們對我的反對。他們會否認他們從來沒有產生過這種想法,就好像他們極力否認現在有這種想法一樣。所以我必須在現有證據的基礎上,重新構建已經消失了的兒童心理生活部分。

我們首先來考慮一下兒童與其兄弟姐妹們之間的關係。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麽一定要把那種關係當做是一種充滿著互相友愛的關係。因為成人兄弟姐妹經常有相互之間存在著敵意的經曆。我們也往往能發現那些源於童年時期的不和可以長期存在。當然,也有許多人在童年時期,兄弟姐妹之間充滿敵意,而到了現今卻能和平相處,同舟共濟,這也是無可置疑的事實。年長的兒童虐待年幼的兒童,責罵他,搶走他的玩具,而年幼的兒童則敢怒不敢言,既害怕又嫉恨,他最初爭取自由的動機和正義感也就是針對這個壓迫者的。父母總是抱怨孩子們合不到一塊兒,但又不知原因何在。事實上,我們常常看到,即使是好兒童,他的性格也與我們在成人身上所期望的不同。兒童是個完全的利己主義者,他們強烈地想著自己的需要,不顧一切地去尋求滿足,特別是針對他的競爭對手、其他兒童,而首先針對的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然而我們並不能因此稱他是個“壞”孩子,而隻說他“調皮”。因為在我們眼裏,他的不良行為是不負法律責任的。下麵這種情況也是合理的:因為我們可能指望,在我們所認為的兒童期前,利他主義和道德感在這個小利己主義者心中已經蘇醒,(用梅涅特的話說)繼發性自我將掩蓋和抑製原本自我。當然,品德並不是在所有各方麵同時發展的,而且,兒童非道德期的長短也因人而異。如果這種品德不能得到發展,我們就稱之為“退化”(degeneracy),但這實際上隻是發展中我們所遇到的一種抑製。當原始性格被後來的發展掩蓋以後,仍會全部或部分地在癔症中暴露出來,而且癔症性格與玩皮兒童之間存在著驚人相似之處。至於強迫性神經症則相反,它相當於當原始性格蠢蠢欲動時所強加的一種道德觀念。

許多人對他的兄弟姐妹充滿著愛,他們中如果有人死去,將會悲痛至極。但他們潛意識中仍可能殘存著邪惡欲望,而這種邪惡欲望可追溯到他們的童年,現在欲望可以在夢中獲得實現。

觀察兩三歲或稍大一點兒童對待他弟妹的態度,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例如,有一個一直是獨子的兒童,現在聽說鸛鳥給他帶來了一個新的嬰兒,他審視著這個新嬰兒,然後用很堅決的口氣說:“讓鸛鳥把他再帶回去吧!”我確信兒童能夠正確地判斷新出生的弟妹給他帶來的損失。一位我熟悉的婦人,她與比她小四歲的妹妹現在相處得非常融洽,她告訴我,她聽到她妹妹出生的消息時非常高興,卻有保留地說:“可是不管怎樣,我不能把我的小紅帽送給她。”即使兒童隻能在後來才認識到這種不利情況,但是,當時他還是立即會產生敵意。我知道有一個不滿三歲的女孩就企圖把一個嬰兒扼死在搖籃裏,因為她覺得如果嬰兒繼續生存下去,對她來說沒有好處。此時兒童的嫉妒心已表現得十分明顯和強烈。而且如果年幼的弟妹真的夭折了,年長一點的兒童就會發現全家的寵愛又重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如果鸛鳥又送來另一個嬰兒,這位小寵兒自然希望新來的嬰兒會遇到前一個嬰兒同樣的命運,自己就會像在弟妹未出生之前或死亡之後那段時間內一樣快活了。當然,通常情況下,兒童對其弟妹的態度純粹由於他們之間的年齡差別所決定的。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後,較大一點的女孩對孤立無助的新生兒就開始受到母性本能的驅動。

兒童期對弟妹的敵對情緒所表現出的頻繁程度,肯定遠在成人們能夠感覺到的情況之上。

我自己的小孩一個緊接著一個出生,使我失去了觀察他們在這方麵表現的機會。現在我通過觀察我的小外甥,來彌補這種疏忽。他專橫跋扈十五個月之後,由於一個小女性競爭者的出世受到了衝擊。據說這位小男士對他那個小妹妹頗有騎士風度,吻她的小手,觸摸她。但是我相信,在他還不滿兩歲時,便利用他掌握的語言能力,來批評他認為是多餘的人了。當大人的話題觸及小妹妹時,他總是插話進來大聲說著:“她太小了,她太小了!”最近幾個月,這個嬰兒已逐漸長大,不能再說她太小了,於是這個小男孩又找了一個理由,認為她不值得受到過多的注意。他一有機會就要大家注意她還沒有長牙齒。我們大家一定還記得我另一位姐姐的大女兒,在她六歲的時候,她花了半小時纏著她的姑母姨母們輪流地追問:“露茜還不懂那件事,是嗎?”要大家都同意她的看法。露茜成了比她小兩歲半的競爭對手。

我還沒有發現兄弟姐妹死亡的夢是不包含強烈敵意的,例如,在我所有的女病人中都發現了這種敵意。我隻見過一個例外,但可以很容易地把它解釋為這個規範的證據。一次對一位女病人進行分析時,我對她解釋這方麵的情況,因為從她的症狀來看,我覺得她與這種情況有關。使我驚訝的是,她自己從來沒有做過這一類的夢。但是她從四歲起開始做了一個與本主題顯然無關的夢。那時她是全家最小的孩子,這個夢以後經常反複出現:有一大群孩子,他們是她的哥哥姐姐和堂哥堂姐,在一個操場上玩耍,突然他們都長出了翅膀,飛上天就消失不見了。她不明白這個夢是什麽意思,但是不難看出,這個夢的原始形式就是她所有哥哥姐姐和堂哥堂姐死亡的夢,幾乎沒有受到稽查作用的影響。我大膽地作出如下的分析:一次,這群孩子中有一個死了(在本例中,兄弟倆的所有孩子就像在一個家庭中成長長大)。夢者那時還不到四歲,她就去問一位聰明的成人,孩子死亡是怎麽回事。回答想必是:“他們長了翅膀,變成了天使。”聽到了這個解釋之後,夢者的哥哥姐姐和堂哥堂姐在夢中就都長上了翅膀像天使般飛走了,這是很重要的一點。隻有我們這位幼兒殺手單獨留下來了,說來也奇怪:竟是一群人中的幸存者!我們大概不會猜錯,在草地上玩耍的這群兒童在飛走以前是指一群蝴蝶。這個孩子似乎已經受到傳統聯想的影響,古時候人們描述靈魂具有蝴蝶般的翅膀。

此時可能有人會打斷我的話進行反駁:“即使兄弟姐妹之間存在著敵對衝動,但一個孩子怎麽會壞到如此程度,希望他的競爭對手或比他強的夥伴都死去。好像對一切罪過的懲罰隻有將人置於死地。”凡是說這種話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兒童們對於死的概念與我們對這個詞的概念毫無共同之處。小孩們完全不理解腐爛、陰森森的墳墓、死亡恐怖,而成人們對這些概念則統統難以忍受。小孩們根本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因此他完全可以把這句恐怖的話當做兒戲用來嚇唬他的玩伴:“如果你再這樣做,你就會死掉,像弗朗茲那樣!”可憐的母親聽到這話後會嚇得發顫,因為她可能想到,凡人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活不過兒童期。一個八歲的兒童在參觀自然曆史博物館後,回到家中很可能對他母親說:“媽媽,我是多麽愛您!如果您死了,我就把您製成標本放在屋裏,這樣我隨時可以看到您!”孩子們和我們成人之間對死亡的概念竟有如此天壤之別。

再說,對於從來沒有看到過死亡前痛苦的兒童們來說,“死亡”意味著“走開”——不再打擾活著的人們。小孩們搞不清這種“不在”是由旅行、解雇、疏遠還是死亡引起的。如果小孩剛出生不久,他的保姆被解雇了,不久他的母親又死了,在分析中可以發現,這兩件事情在他記憶中可以相互疊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單獨的係列。當人們不在時,兒童們並不十分惦記。許多母親在暑期離家幾個星期之後,回家中才知道孩子們連一次也未問到過媽媽,對此母親們感到很傷心。如果母親真的到了那從來沒有返回者的“烏有之鄉”,兒童們開始看上去似乎忘記了她,隻有到以後才開始在心中懷念他死去的母親。

因此,如果一個小孩有理由希望另一個孩子不在的話,也就沒有必要限製他用其他小孩死亡的形式來表達他的欲望。而且對包含著死亡欲望的夢的精神反應證明,盡管兒童身上表現出的欲望內容有所不同,但在某種方式上與成人所表現的欲望依舊是相同的。

然而,一個小孩如果把他的兄弟姐妹看做是對手,對他們的死亡欲望可以用兒童的利己主義來解釋,那麽他對自己父母的死亡欲望我們又該如何作解釋呢?父母把他撫養長大,給予他愛,滿足他的需要,即使是從利己主義出發,他也不該希望自己的父母死去吧!

對有關父母死亡的夢進行考察後,這個難題可以獲得解決,即死亡的父母多為夢者的同性,也就是說,男子一般夢見的死者是父親,而女子則夢見死者是母親。我雖然不敢說所有的夢都是如此,但我所指出的這種傾向非常突出,因此需要用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重要因素給予作出解釋。大體上說,人們總覺得童年存在著一種性的偏愛,好像男孩把父親看做情敵,女孩視母親為情敵,隻有排除了對手後,自己才能隨心所欲。

請大家在把這種觀點斥為異端邪說之前,最好考慮一下父母和兒童之間的實際關係。我們必須把人們要求的孝順虔誠的傳統文化準則與日常觀察到的真實情況區別開來。在父母和兒童的關係中,經常隱藏著敵意。這種關係為某些無法通過稽查作用的欲望提供了大量的機會。

首先,我們來考察一下父子之間的關係。我認為人們賦予基督教“十誡”教規的尊嚴,已經模糊了我們對真正事實的感知。我們似乎不敢承認大多數人已公然違背了第五戒律。在人類社會的最低和最高階層中,對父母的孝順已為其他興趣所代替。我們從古代神話和民間傳說中隱約了解到的,隻是一幅父親專橫跋扈和冷酷無情的不愉快圖畫。克羅諾斯吞食了他的孩子,就好像野公豬吞食野母豬的豬仔一樣;而宙斯則閹割了他的父親並取代了這一位置。在古代家庭中,父親的家規越不嚴厲,作為法定繼承人的兒子就會發現自己處在敵對的地位,就越急不可耐地希望父親死去,從而自己取而代之成為一家之長。甚至在中產階級階層中,父親們也拒絕兒子們的獨立,剝奪他們獲得自由的必要手段,使得他們之間固有的敵意不斷滋長。醫生常常在特定的角度,看到兒子在父親死去時的悲痛,同時卻抑製不住最終獲得自由的滿足心情。在我們現代社會中,父親們往往拚命抱住陳舊的父性權威不放,而像易卜生那樣的作家,則把永恒的父子衝突寫入他的作品中,這顯然擴大了他的影響。

母女之間衝突表現不同。當女兒已開始長大並渴望性自由時,卻發現自己處於母親的幹預之下;而另一方麵,母親目睹女兒含苞待放的美麗嬌容,不禁感傷自己紅顏已逝,該是她必須放棄對性滿足的要求的時候了。

所有這一切都是眾所周知的。但是一些人認為孝道是天經地義,他們認為這無助於解釋父母死亡的夢。然而上麵的闡釋已使我們懂得,我們必須回到兒童初期去尋找對父母的死亡欲望的解釋。

通過對精神神經症患者的分析,證明上麵的假設無可置疑。我們從這些病例中認識到,兒童的性欲望早就開始覺醒了,如果在萌芽階段可以稱之為性欲的話。女孩的最初感情針對著她的父親,而男孩最初的欲望則是指向母親。因此,父親對男孩來說,母親對女孩來說分別變成了幹擾對手。在兄弟姐妹的情況中,我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類感情多麽容易變成死亡的欲望。父母親一般也明顯地表現出他們的性偏愛。我們常看到的自然傾向是,父親多半溺愛他的小女兒,而母親則袒護兒子。隻要性的魔力還沒有對判斷力產生幹擾,父母親對子女還是能嚴加管教的。兒童對這種偏愛非常敏感,對父母中不喜愛他的一方常常表示反抗。孩子們在成人所尋找的愛不僅指兒童的某一特殊需要得到滿足,也意味著孩子在其他各方麵的需要都可獲得滿足。因此,他讓自己的性本能自行其是,同時,如果他在父母間作的性選擇正好與父母的性偏愛相一致,則會給這種傾向給予新的力量。

大部分這種幼稚傾向的征兆被人們忽視了,而其中一部分甚至在兒童早期以後還能看得出來。一位我認識的八歲女孩,每當她母親有事離開餐桌時,她便馬上乘機坐在了她母親的位置,她說:“我現在就是媽媽了!卡爾,你還要一點蔬菜嗎?好,請自己拿吧!”等等。還有一個特別聰明的小女孩,她的這種心理幾乎毫無隱瞞,她坦率地說:“媽媽現在可以走了,然後爸爸一定會娶我,我就成了他的妻子。”小孩的這種願望與她溫順地依戀母親一點也不矛盾。如果一個男孩在父親離家時可以躺在母親身邊,當父親回來後,他又要回到保育室睡在他很不喜歡的人身邊。他當然希望他父親永遠離開,這樣他能常常躺在可愛的母親身邊。要達到這個欲望的惟一途徑就是讓他父親死去。因為兒童從他們的經曆中了解到,隻要是“死”人,如他爺爺,總是不在,而且從不會回來。

盡管對幼兒的這種觀察完全符合我所提出的解釋,但是對成人神經症患者進行分析的醫生並不完全讚同這種說法。在後一種情況中,我們進行分析的這種夢在其前後關係中是不可能不把它們解釋為欲望的夢的。

有一天,我的一位女病人痛苦不已地哭訴說:“我再不想見到我的親友們了,他們一定以為我非常可怕。”接著她告訴了我一個她記得的夢,她自己當然並不知道這個夢的意義。她是在四歲時做了這個夢。一隻山貓或狐狸(8)什麽的在屋頂上走來走去,然後有件東西掉了下來,或者是她跌了下來,然後她的母親死了並被抬出屋外。——她哭得非常傷心。我告訴她,這個夢必定暗指她在小時候曾經期望她母親死去。正是這個夢使她覺得親友們認為她非常可怕。我說完後,她又補充了一些有助於解釋夢的材料。在她很小的時候,街上一個小頑童罵她是“山貓眼”。在她三歲時,屋上掉下一塊瓦片擊中了她母親的頭,鮮血直流。

我曾經對一位經曆過不同精神狀態的年輕女子進行了細致的研究。她在開始發病時,處於一種混亂的興奮狀態,她對母親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厭惡,隻要她母親一走近她床邊,她對母親又打又罵。而與此同時,她對比自己大兩歲的姐姐則百依百順。接著出現一種神誌清醒但相當冷漠的狀態,這時睡眠極不安穩。我就是在這一階段對她進行治療,並對她的夢進行了分析。在她做的大量相關的夢中,都不同程度地以隱蔽方式表現了母親的死亡。她有時夢見去參加一位老婦人的葬禮;有時夢裏與姐姐一起穿著喪服坐在桌旁。這些夢的意義是不言自明的。當她的疾病逐漸好轉時,又出現了癔症性恐懼症。在各種恐懼中,折磨她最深的是害怕會有什麽不幸的事會突然降臨在她母親的身上。她不論在什麽地方,總是強迫自己趕快回家。使自己相信母親仍然活著。這個病例加上我從其他來源獲得的經驗,是很具啟發性的。心理機製以不同方式對同一刺激觀念所作的反應,就好像要用不同語言進行翻譯一樣。我認為在混亂狀態中,是平時受到壓抑的第一精神動因推翻了第二精神動因。她對自己母親潛意識的敵意找到了一種強有力的運動性表現。在安靜狀態開始、反叛已經平息下去時,稽查作用又重新建立起來,要實現母親死亡的欲望,就隻剩下做夢這塊地方了。當正常狀態進一步得到穩定,作為一種癔症性逆反應和防禦現象,又會使她產生對母親的過分關心。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麽患癔症的女孩總是表現出對母親的強烈依戀。

另外一次,我曾對一位年輕男子的潛意識心理進行了深入的觀察。他患了一種強迫性神經症,幾乎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他不敢上街,因為他害怕他會殺害所遇見的任何人。他整天設想各種各樣的證據,如果城裏發生殺人案件,他可以證明自己不在現場,從而證明自己決不是殺人凶手。不用說,他是個道德高尚和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分析證明(順便說一句,分析使他獲得了痊愈),這種痛苦不堪的強迫觀念是一種謀殺他那過分嚴厲父親的衝動,使他大為吃驚的是,這種衝動在他七歲時就有意識地表現出來了。當然,其來源還可追溯到更早的童年初期。當他父親身患重病痛苦地死去以後,病人的強迫性自責便產生了,這時他已三十一歲,采取了一種把恐怖症轉移到陌生人身上的形式。他認為,一個想把自己父親從山頂推到深淵的人,怎麽能保證尊重與自己無關的其他人的生命呢?於是他把自己反鎖在屋中,就不足為奇了。

根據我的廣泛經驗,所有後來發展成精神神經症患者的兒童,他們的父母在其心理生活中占有首要的地位。在童年形成的精神衝動的材料中,對父母愛一方恨一方是其中的主要材料,也是決定後來神經症症狀的重要因素。然而我從來不認為,精神神經症患者在這方麵與其他人有什麽明顯的區別,也就是說,我不認為他們能夠創造出絕對新奇的或別出心裁的東西。更有可能的是——這已為對正常兒童所做的附帶觀察所證實——他們不過是明顯地表露了對自己父母愛和恨的感情,而在大多數兒童的心靈中,這種感情則不那麽明顯和如此強烈。

我們可以從古代流傳下來的傳說得到證實這一發現:隻有我所提出關於兒童心理的假說普遍有效,這個傳說的深刻而普遍的感染力才能被人理解。我想到的就是俄狄浦斯王的傳說和索福克勒斯的同名劇本。

俄狄浦斯是底比斯國王拉伊俄斯和王後伊俄卡斯達的兒子。他生下來就被遺棄了,因為神喻曾警告拉伊俄斯說,這個尚未出生的嬰兒將是弑父的凶手。嬰兒被人救活收養,並在異邦做了王子。後來他對自己的身世產生疑惑,就去求助於神喻。神喻警告他要遠離他的家,因為上天注定他要弑父娶母。他離開了他自以為是他的家。在途中他遇到了拉伊俄斯王,在偶然發生的爭端中他殺死了他。隨後,他來到了底比斯城,而且解答出了攔住他去路的斯芬克斯提出的謎語。底比斯人非常感激他,就推舉他為國王,並與伊俄卡斯達結了婚。他在位多年,國泰民安,贏得了廣泛的愛戴。而且與他不知道是他母親的王後先後生下了兩男兩女。直到後來底比城瘟疫流行,底比斯人再次去求神喻,索福克勒斯的悲劇就這樣開始了。使者帶回神喻說,隻有把弑死拉伊俄斯的凶手驅逐出境,瘟疫才會停止。

他,他在何處?何處去尋找

這久遠罪惡的蛛絲馬跡?

這本戲劇的情節隻是圍繞著揭露罪惡的過程展開,一環扣一環,**迭起,這個過程就像精神分析一樣,俄狄浦斯本人就是殺死拉伊俄斯的凶手,但他又是被殺者和伊俄卡斯達的親生兒子。由於發現了這個令人厭惡的悲慘罪行,俄狄浦斯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弄瞎了自己的雙眼,遠走家鄉,神喻應驗了。

《俄狄浦斯王》是一部眾所周知的命運的悲劇。其悲劇效果據說在於神的最高意誌與人類無力逃脫厄運之間的衝突。這個悲劇之所以能深深打動觀眾,乃是由於從劇中獲得了這樣的教訓,即認識到了人類的力量不可能戰勝上帝的意誌。近代許多戲劇家紛紛編寫同樣衝突的情節,以期達到類似的悲劇效果。但是觀眾們對於劇中那些無辜的人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詛咒和神喻依然實現的情節卻無動於衷:後來的悲劇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悲劇《俄狄浦斯王》在感染現代觀眾方麵表現出來的力量並不亞於它對當時的希臘人的感染力量,惟一可以對此進行解釋的隻能是,這種效果並不在於命運與人類意誌之間的衝突,而在於用來提示衝突情節中的材料具有某種特殊性。在我們的內心深處也必定有某種呼聲,與深刻在俄狄浦斯王命運中的那種強製力量發生共鳴。而對於(格裏帕澤的)《女祖先》或其他現代有關命運的悲劇中所虛構的情節,我們卻斥之為無稽之談。在俄狄浦斯王故事中確實存在著可以解釋我們內心呼聲的一個主題,他的命運之所以深深打動了我們,因為在於它也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命運,因為和他一樣,在我們還沒有出生以前,神喻已把同樣的詛咒施加在我們身上了。我們所有人的命運,也許都是把最初的性衝動指向自己的母親,而把最初的仇恨和原始的殺戮欲望指向了自己的父親。我們的夢讓我們相信了這種說法。俄狄浦斯王弑死了他父親拉伊俄斯,並娶了自己的母親伊俄卡斯達,不過是實現了我們自己童年的欲望。但是,我們要比他幸運,因為我們並沒有變成精神神經症患者。我們既成功地擺脫了對自己母親的性衝動,同時也忘卻了對自己父親的嫉妒。我們童年這些原始的欲望在俄狄浦斯的身上得到了滿足,同時我們以全部的抑製力量從他那裏退縮回去.使我們這些原始的欲望得以被壓抑下去。詩人揭開了過去,從而揭露了俄狄浦斯的罪惡,同時也迫使我們認識到自己內心這些相同的衝動,盡管受到了壓製,依然存在。合唱結尾處的鮮明對照使我們看到——

……看吧!這就是俄狄浦斯,

他解開了黑暗之謎,位至九尊,聰慧過人;

他的命運人人羨慕,光華賽過星辰;

這段對我們自己和我們的驕傲,對我們這些從童年起就自以為聰明過人、堅強有力的人敲響了警鍾。與俄狄浦斯一樣,我們在生活中對大自然所強加的這些違背道德的欲望毫無所知,等到它們被暴露以後,我們大家又閉上了雙眼,對童年的這些景象不敢正視。

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中清楚無誤地指出,俄狄浦斯這個傳說是以遠古的某個夢材料為來源,其內容是由於初次出現的性衝動,兒童與其父母之間的關係產生了痛苦的紊亂。俄狄浦斯雖然當時不了解自己的身世,並為他回憶起神喻而感到不安。伊俄卡斯達為了安慰他,提到了一個許多人都做過的夢,盡管她認為這個夢並沒有什麽含義:

以前有那麽多人在夢中,夢見

與自己的母親結婚;他仍無憂無慮,

從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與過去一樣,現在有許多人也夢見與自己母親發生性關係。但當他們談到此事時,就表現出極大的義憤和驚訝。這種情況顯然是悲劇的關鍵所在,也是父親死亡的夢的補充說明。俄狄浦斯故事乃是對這兩種典型的夢的幻想性反應。就像這些夢,當在成人的夢中出現時,便會使人有厭惡的感情,所以傳說中必定也包含了恐怖和自罰。經過對夢材料進行難以辨認的潤飾作用,夢再次產生了改變,並被利用來迎合神學的目的(參見**夢的材料)。這個題材像其他題材一樣,把神的萬能與人類責任心協調起來的企圖是必然要失敗的。

莎士比亞創作的《哈姆雷特》是一部偉大的悲劇詩,它與《俄狄浦斯王》一樣,植根於同樣的土壤中。但是,對相同材料的不同處理,反映了兩個相距遙遠的文明時代在心理生活上的所有差異:人類感情生活的壓抑在世俗生活中的發展。在《俄狄浦斯王》中,潛伏於兒童心中的欲望以幻想形式公開表露,並可在夢中充分實現。而在《哈姆雷特》中,欲望仍然受到壓抑,就好像在神經症患者中那樣,隻有從壓抑的結果中才能獲知其存在。相當奇怪的是,這部近代悲劇所產生的驚人效果是與人們捉摸不透劇中主角的性格相一致的。劇本著重描寫了哈姆雷特所要完成的複仇計劃時的猶豫不決,但縱觀全部劇情,看不出這些猶豫不決的動機所在,對這種猶豫作出各種解釋的試圖,其結果都不能令人滿意。由歌德提出至今仍然流行的一種觀點,哈姆雷特代表了一種類型人物。這類人物的直接行動能力因智慧的高度發展而陷於麻痹(他是位“帶著蒼白的思考神情的病人”)。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戲劇家全力刻畫的是一種病態的猶豫不決,可歸之為“神經衰弱”性格。然而,戲劇中的情節表明,哈姆雷特絕非一個不敢行動的人物。我們在兩個場合下可以看出這點來:第一次是他在一陣狂怒之下,揮劍刺殺了掛毯後麵的竊聽者;第二次是他蓄意地,甚至可以說是狡猾地,以文藝複興時代王子般的無情,處死了兩位謀害他的朝臣。然而,他為什麽對自己父王鬼魂賦予他的任務卻表現得猶豫不決呢?這個答案隻得再次把它歸於任務的特殊性質。哈姆雷特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除了向那個殺了他父親並娶了他母親、那個實現了他童年欲望的人複仇。於是驅使他進行複仇的憎恨為內心的自責所代替,而出於良心上的不安,他又感到自己實際上並不比他將要複仇的凶手高尚。這裏,我隻是把保留在哈姆雷特內心潛意識中的內容翻譯為可理解的言語。如果有人認為他是一個癔症患者,我隻能認為這也是從我的解釋中推出的結論。哈姆雷特與奧菲莉亞對話時所表露出對性欲的厭惡,也與這種推論完全符合。這種同樣的性厭惡感在詩人的心中,與年俱增。終於在《雅典的泰門》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達。當然,我們在《哈姆雷特》中所麵臨的隻是莎士比亞自己的心理狀態。我曾經看過一本喬治·布蘭德斯研究莎士比亞的著作,其中談到《哈姆雷特》寫於莎士比亞的父親死後不久。這就是說,莎士比亞是在失去親人的悲痛情緒影響下完成這部作品的。因此我們可以合理地進行假設,他在童年對於自己父親的感情又再次複活了。再者,據說莎士比亞有一個早年夭折的兒子叫“哈姆涅特”,與“哈姆雷特”可以說很相似。與《哈姆雷特》討論了兒子與父母的關係一樣,《麥克白》(大約寫於同一時期)則涉及了無子嗣這個主題。但是,正像所有神經症症狀一樣,夢這個問題也可以進行“多重解釋”,而且,如果確實要對夢有個充分的理解,就必須如此。在詩人的心目中,一切真正創造性作品都不是一個動機或衝動的產物,所以也不隻有一種解釋。我所論述的隻是試圖對富有創造性作家的內心最深處的衝動進行解釋。

對親人死亡的夢與焦慮夢的關係進行探索是很有啟發性的。在我們一直在討論的夢中,受壓抑的欲望已經發現了一種逃避稽查作用的途徑——以及稽查作用所促成的偽裝。夢中總是不可避免地伴有一種可感受到的痛苦感情。同樣,也隻有當稽查作用全部或部分受到壓製時,才會產生焦慮夢;相反,如果由軀體來源直接引起真實的焦慮感覺,就勢必使稽查作用大大增強。因此,稽查作用執行其自身職責並促進夢的偽裝,其目的一目了然,這樣做是為了防止焦慮以及其他形式的痛苦情感的發生。

在上麵我已提到了兒童內心的利己主義,現在我還可以指出這一特征與夢的聯係,因為夢也具有利己主義的特點。所有的夢都是完全利己主義的:在所有的夢中都可以找到所愛的自我,即使它進行了偽裝。夢中實現了的欲望毫無例外都是自我的欲望。如果一個夢看上去是為利他主義的興趣所引起,那不過是披上了掩人耳目的外衣。這裏我們分析幾個看來似乎與這種論斷相矛盾的夢例。

I

一個不到四歲的男孩,報告他夢見了一個大盤子裏裝了蔬菜和一大塊烤豬腿。突然那塊豬腿肉被吃完了——肉是整塊的沒有切開。他並沒看見是誰吃了肉。

在這個小男孩做的夢中,貪吃這塊烤肉的陌生人究竟會是誰呢?他在做夢當天的經曆必定對我們有所啟迪。醫生規定他最近幾天隻能吃牛奶,在做夢那晚,他因為調皮,他被罰沒有吃晚餐就去睡覺了,他曾受過這種饑餓療法,而且勇敢地表示並不在乎這種剝奪。他知道他會吃不到東西,但不說一句肚子餓的話。管教對他已經開始產生作用,在這個夢中得到了證實,它揭示了夢偽裝的起源。毫無疑問,夢中對這塊美味烤肉饞涎欲滴的人就是他本人。由於他知道自己被禁止吃肉,所以在夢中就不像饑餓的兒童那樣坐下大吃一頓(參見我女兒安娜吃草莓的夢),於是吃肉的人就成了匿名者了。

一天晚上,我夢見在一個書店櫥窗裏,看到了我一直要買來收藏的——有關大藝術家、世界史、著名城市等的專集。這套新叢書叫《著名演說家》或《著名演講集》,它的第一卷標題為《萊契爾博士》。

在我分析這個夢時,我覺得好像在夢中不可能去關心萊契爾博士,一位德國國會反對黨的長篇大論演說家的名聲。其實情況是這樣的,幾天前我為幾個新病人進行了精神治療,不得不每天與病人進行十到十一小時的談話,因此那個滔滔不絕的演說家正是我自己。

另一次我夢見一位我熟悉的大學同事對我說:“我的兒子是近視眼。”接著是一段簡短對話和反駁。然後在第三段夢景中,出現了我和我的大兒子。就夢的隱意而言,M教授和他的兒子不過是稻草人,實際上代表了我和我的長子。後文我將回到這個夢,對它的另一特性進行討論。

下麵這個夢例,可以看出一種真實的極端利己主義感情如何隱藏在虛偽的關懷後麵。

我朋友奧托看上去生病了。他臉色潮紅,眼球突出。

奧托是我家的家庭醫生,我對他深表感激:他多年來照看著我孩子們的健康,每當他們生病時,他總是為他們進行治療,非常有效。而且,隻要有機會,他還給他們帶一些禮物。在做夢那天,他拜訪了我家。我妻子曾經說過,他看上去緊張疲勞。當晚我就做了這個夢,他看上去有巴塞杜氏病(突眼性甲狀腺腫)的症狀。如果人們不遵照我解釋夢的原則,都會認為我是在關心朋友的健康,並且在夢中表現出了這種擔憂。這不但與我主張的夢是欲望的滿足相矛盾,而且也不符合我所說的夢僅僅表現了利己主義的衝動。但是,我倒會很高興如果用這種方式解釋夢的人就能解釋為什麽我對奧托的擔憂要與巴塞杜氏症聯係起來,這種病與我朋友的麵容實際上並無相似之處。我的分析從另一方麵把我引向六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我們一行人,包括R教授在內,在漆黑的夜裏乘車穿過N森林,森林離我們避暑地還有幾小時路程。當時司機不很清醒,連車帶人翻倒在堤下。幸虧我們運氣好沒有受傷。但當晚我們不得不在附近的小旅店投宿。一位有明顯巴塞杜氏病症狀的紳士,就像與夢中一樣,麵色褐紅,雙眼突出,隻是沒有甲狀腺腫。他盡力幫助我們安頓好,並問我們還需要他做些什麽。R教授直截了當地說:“沒有什麽,隻需借一件長睡衣。”這位男子果斷地回答說:“對不起,我做不到。”說罷就轉身走了。

當我繼續分析下去時,我想起巴塞杜氏不但是一個疾病名,而且也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我在清醒時對此感到不那麽有把握)。但是我曾委托我朋友奧托,假如我出了什麽意外,請他負責我孩子們的體育,特別是在青春期(所以才提到長睡衣)。在夢中,我把那位慷慨的幫助者的症狀加在奧托身上,無疑是想說,假如我出了意外,他會和那位L男爵那樣,盡管答應幫忙,對孩子們卻不會提供任何幫助。夢中這一條利己主義的線索,似乎足夠清楚的了。

(三)其他典型的夢

我沒有親身體驗過其他一些典型的夢,如夢見自己愉快地在空中飛翔或焦慮地墜落。我對這類夢所要說的一切均來自精神分析。分析提供的材料使我們能斷定這些夢也是重複了童年的印象。也就是說,這些夢涉及了對兒童具有吸引力的內容,包括運動動作在內的遊戲。那個叔舅曾舉起雙臂把小孩舉過頭頂,在房裏衝來衝去告訴他如何飛翔;或者讓他騎在自己的膝上,然後突然伸直雙腿讓他滑下來;或者把他舉過頭部,然後突然假裝讓他落下。兒童們非常喜愛這種遊戲,不厭其煩地要求反複再做,特別是在他們感到有點害怕和頭暈的時候。在後來的日子裏,他們在夢中重複了這些體驗,但是在夢中,夢見自己離開了支撐他們的雙手,使得他們可以懸在空中或因沒有支撐而掉下來。我們都知道,兒童們非常喜歡**秋千和坐蹺蹺板這樣的遊戲。當他們在觀看馬戲團的雜技表演時,便勾起了對這類遊戲在記憶中的再現。男孩子們的癔症發作有的僅僅包含這類動作的再現,他們能很熟練地完成這些動作。這類遊戲本身雖然很單純,但常常產生性感。如果我能用詞語來描述這類活動,則夢中反複出現的是飛翔、跌落、暈眩等;而依附於這些動作的快感則轉變成了焦慮。每一個母親都知道,兒童的興奮性遊戲實際上總是以吵架和眼淚結束。

因此,我有充分理由反對這種理論,即認為飛翔和跌落的夢來源於睡眠時的觸覺或肺部的運動感覺等。我的看法是,這些感覺本身作為記憶的一部分在夢中再現:也就是說,它們是夢的一部分內容,而不是夢的來源。

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對這一類典型夢還不能作出充分的解釋。我的材料正好在這方麵置我於困境之中。然而,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典型夢中產生的觸覺和運動感覺,隻有在精神需要利用它們時才被立即喚醒,而在不需要它們時,它們便受到了忽視。我還發現,根據我對精神神經症患者的分析,這些夢與幼兒期的經曆之間肯定存在著某種聯係。我還不能肯定,在後來生活過程中,這些感覺的回憶會附上一些什麽別的意義——盡管仍然表現為典型夢,或許其意義因人而異。我十分樂意通過對一些清晰的夢例進行分析來填補這個空隙。有些人也許感到奇怪,為什麽飛翔、跌落、拔牙這一類夢經常發生,而我偏偏要抱怨缺乏這一類材料。對此我必須加以解釋,因為自從我集中注意力在分析夢上以來,我自己還沒有做過這一類夢。而且,我本可以利用的那些精神神經症患者的夢,因其中有很多我不能了解其隱藏的全部意義,而且還有一種參與神經症發生的精神力量,阻礙了我們對這類夢進行更深層次的解釋。

每個通過中學結業考試獲得升學證書的人,總是抱怨受到不及格的焦慮夢的糾纏,或者夢見自己非補考不可等。對於已經獲得大學學位的人,這種典型夢表現的又是另外一種形式,他夢見沒有通過大學畢業考試;盡管他們在夢中徒勞地反對說,他們畢業已經多年,或者早已是大學裏的講師或主治醫生了。我們在童年因調皮搗蛋受到的懲罰永遠保留在我們的記憶之中。在我們學生時代兩次關鍵性考試的“苦難日子”裏,這些記憶再次變得活躍起來。神經症患者的“考試焦慮”因為同樣的童年恐懼而加強。當我們結束了學校的學習生活後,我們的父母或撫養者以及後來我們的教師不會再懲罰我們了,現實生活中那些無情的因果關係起到了對我們進一步教育的責任。每當我們做錯了事或發生瀆職時,我們便擔心事情本身會帶來懲罰——總而言之,每當我們感到責任心的重擔時,我們便夢到了升學考試和學位考試。(即使做了充分準備,又有誰不對考試提心吊膽呢?)

為了對考試夢作進一步的解釋。我必須感謝我一位有經驗的同事(斯特克爾),他在一次科學討論會上宣布,按照他的經驗,隻有順利通過考試的人才會做入學考試的夢,沒有通過考試的人往往從不做這種夢。因此,焦慮的考試夢(已經一再證明,夢者如果次日有一項需負責任的活動,而又擔心完不成任務時,就會做這種夢)好像是在尋找過去的某種情況,其中產生的巨大焦慮已經被證明是不合理的,或與事實本身相矛盾的。這是一個夢內容被清醒狀態所誤解的很好例子。對夢提出的那種憤怒反駁:“但我已經是一個醫生了!等等。”實際上乃是夢所提供的安慰,所以,我可以解釋為“不要害怕明天!隻要想一想你在升學考試之前是何等的緊張,結果你什麽事也沒有,現在你已經是一個醫生了,等等”。因而夢中出現的焦慮實際上來源於白天的殘餘。

我對自己以及對別人所作這樣解釋的驗證,雖然為數不多,卻已經證實了這種解釋的有效性。例如,我法醫學的期終考試從來沒有及格過,但我在夢中從來沒有為這件事擔憂過,而我卻常常夢見植物學、動物學和化學的考試。我曾為準備這些考試感到非常焦慮。但是,不知是上帝保佑還是老師的慈悲,我總算過了關。在我有關學校考試的夢中,經常夢見曆史考試,那年我這門課考得特別好——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因為(在口試中)我那位心地善良的老師(另一個夢中的那位獨眼恩人),在我交回答題單時,他注意到了我用指甲對三個題目中間的那個畫上了記號,暗示他對這個題目不要過於苛求。有一個病人告訴我,他決心放棄第一次升學考試,最後他卻通過了;他在後來參加部隊考試時失敗了,因而從未得到任何委任。他說他常夢見前一種考試,卻從未夢到過後一種考試。

威廉·斯特克爾第一個把升學(matura)的夢解釋為一般與性體驗和性成熟有關。在我的經曆中,經常能證實他的觀點。

(1)Freud,德文意為“喜悅”。

(2)奧地利反動政治家(1847-1916),與德國民族主義者的觀點相反,他主張波希米亞實行自治,曾任奧地利首相(1898-1899)。——伊希爾,在上奧地利,宮廷避暑勝地。

(3)作為政府官員,他有買半票的特權。

(4)奧地利政治家(1833—1895)曾任首相(1870—1871和1879—1893),與圖恩一樣,某種程度上讚同帝國的非德意誌部分的獨立。

(5)frauenzimmer字麵意為“婦女的房間”,在德文作為對“婦女”的貶義詞。

(6)奧地利著名劇作家(1791-1872)。

(7)德國劇作家(1862-1939)。

(8)在德文中Luchs(大山貓)和Fuchs(狐狸)這一類動物的名詞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