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兩地書

這個隻有幾十戶人家的小鎮——沙士頓,有著中世紀英格蘭郊野最具古典意味的情調。

栗樹的濃蔭,覆蓋著高高低低的農舍,那些參差錯落的農舍,灰色的牆皮年深月久地斑駁著,像山雨欲來時鉛色的天空。

這是一年中最生動的季節。滿目的青草黃花勃發著一種強悍而熱烈的生機,豔麗絕倫的虞美人,三朵兩朵地搖曳其間,泄露了關於這個季節的全部消息。

靠村邊一所高地上向陽的農舍,是徐誌摩和張幼儀臨時安頓下來的家。門前有一口自來水井,井水清冽甘甜,一條小路彈向遠方。日落時分,黛色牯牛成群地沿著小路下來,很自然地讓他們懷想起硤石鄉居的風光。

1921年春天,在狄更生的幫助下,徐誌摩到劍橋大學王家學院以特別生資格去讀書,後期轉為正式研究生。劍橋大學離倫敦近百公裏之遙,來去的人靠乘火車往返。熱戀中的徐誌摩,他要與林徽因聯係,隻好靠鴻雁傳書。有時感到書信太慢,他便寫日記或詩來排遣心中的愛火和這份占定他的“憂鬱”。可惜的是,徐誌摩寫的這些詩和日記沒有保存下來。

早晨,徐誌摩推起自行車去劍橋,他總是在一家理發店門前停住腳步。理發店是兩間木板房子,也兼作郵亭,門口掛著一個古裏古怪的信箱,愛酗酒的大胡子約瑟是鎮上盡職盡責的郵差,五短身材的他,穿起黑底紅邊的製服,顯得很是神氣。他懷裏永遠揣著一隻扁扁的栗色酒瓶,朗聲大笑的時候,土釀威士忌的氣味便在空氣裏彌漫開來。他身背一隻羊皮郵袋,每天早、中、晚在村裏巡行三次,投送並收取沙士頓的來往信件。他是這個小鎮歡樂與悲傷的使者。執行公務的時候,他麵孔刻板,沒有表情,隻有見到徐誌摩,他的臉上才漾出笑意。他使勁拍打著徐誌摩的肩頭,對這個身穿長衫的中國學生噴著酒氣,用誇張的語調和英格蘭式的幽默,稱讚著徐誌摩年輕的妻子。徐誌摩很喜歡與約瑟聊天。麵孔刻板的大胡子郵差卻能唱風味很足的英格蘭民歌,還能夠背誦彭斯的詩。高興時,他的話妙語連珠,神情孩子樣天真。

隔一兩天,徐誌摩便把一封信交給約瑟,那些信全部是寄給林徽因的。

那個醜陋的郵箱,從此在徐誌摩的眼睛裏神聖而美麗起來。他總是期待著約瑟那雙缺了一個指頭的手不緊不慢地打開扣吊上的黃銅鎖,也許那裏邊有一隻素潔信封是屬於他的。

那些日子,林徽因總是被徐誌摩的信折磨得輾轉難眠。那信差不多每天一封,而且極其準時,徐誌摩怕被張幼儀發現,他們的魚雁傳書全用英文。

終於有一天,大胡子郵差把徐誌摩的一封淡藍色的信交到張幼儀手中。張幼儀雖然看不懂那英文信的內容,卻從這信裏猜到了什麽。

張幼儀努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她想喝一口水,手卻抖得握不住杯子。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明白,和她休戚與共的那個男人,現在重新陌生起來。

張邦梅在《小腳與女人》一書中這樣寫道:

少女時代的林徽因

後來住在沙士頓的時候,看到他每天一吃完早飯就趕著出門理發,而且那麽熱心地告訴我,我也不知道怎麽搞的,就猜到他這麽早離家,一定和女朋友有關係。

幾年以後,我才從郭君那兒知曉徐誌摩之所以每天早上趕忙出去,的確是因為要和住在倫敦的女友聯絡。他們用理發鋪對街的雜貨鋪當他的地址,那時倫敦和沙士頓之間的郵件送得很快,所以徐誌摩和他的女朋友至少每天都可以魚雁往返。他們信裏寫的是英文,目的就是預防我碰巧發現那些信件,不過我從沒發現就是了。

張幼儀是1920年冬天,由西班牙領事館劉子鍇攜家人一同從法國馬賽港下船,由徐誌摩接往倫敦的。

張幼儀清楚地記得,徐誌摩那天“穿著一件瘦長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圍了條白絲巾”。他接上張幼儀先是乘火車到巴黎,為她買了幾件衣服,還照了幾張相。然後乘飛機飛往倫敦。那是一架小型飛機,隻能乘坐二十來人。氣流的衝擊很容易顛簸。幾個上下張幼儀就嘔吐起來。徐誌摩把頭撇過去還說:“你這個鄉下土包子。”沒過多久,他也吐了。張幼儀回敬說:“我看你也是鄉下土包子!”

徐誌摩到劍橋後,他們才搬到沙士頓鄉下居住。後來徐誌摩又讓中國留學生郭虞裳進來同住。

郭虞裳(1891年—1971年),上海人,1914年赴日留學,1919年畢業回國,1919年11月到英國,後又轉柏林留學,1924年學成歸國,1927年後入商界,1949年到台灣。

1921年8月,張幼儀發現自己又懷孕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於是告訴了徐誌摩。有天下午張幼儀又與徐誌摩說了此事,徐聽後立刻說:“把孩子打掉。”張說:“打胎會死人嗬!”徐冷冷地說:“還有人坐火車肇事死掉的,難道人家不坐火車了嗎?”

這期間,一個愛丁堡大學的留學生來徐誌摩家吃飯,張幼儀清楚地記得她身穿海軍藍套裙和皮鞋裏的那雙小腳;她忘記了這位小姐的名字,張邦梅在書中以“明小姐”代替。張幼儀誤認為這位明小姐就是徐誌摩的戀人,說“看起來很好,可是小腳和西服不搭調”。

徐誌摩聽了張幼儀對這位中國女留學生的看法,突然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離婚。”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徐誌摩離家出走了。郭虞裳好像看出其中的蹊蹺,在一天早晨也提著箱子離開了。

一天早上,張幼儀被敲門聲嚇了一跳。來人是黃子美,他說從倫教帶來徐誌摩的口信。他說:“我是來問你,你願意不願意做徐家的媳婦,而不做徐誌摩的太太?”

張幼儀說:“這話什麽意思?我不懂。”

黃子美說:“如果你願意這麽做,那就好辦了。”又說:“徐誌摩不要你了。”

黃子美走後,張幼儀才明白過來。她給在巴黎的二哥張君勱寫了封求救信,把黃子美的話一一向二哥作了轉述,並問他怎麽辦。

幾天後二哥從巴黎來信:“張家失徐誌摩之痛,如喪考妣。”又囑咐妹妹,“萬勿打胎,兄願收養。拋卻諸事,前來巴黎”。

張君勱那時還未結婚,不知道如何照顧妹妹,於是和留學的劉文島夫婦商議,讓妹妹在鄉下居住,並請劉的夫人給予照顧。

大約過了三個月,張幼儀的七弟來到法國,便到鄉下來看她,然後和七弟一起去了柏林。1922年2月24日,張幼儀在德國醫院生下一個男孩,取名德生。大約過了一周,張幼儀帶孩子回到七弟住處。一到家就接到吳經熊送來徐誌摩的一封信,張幼儀當即便給吳經熊打電話,第二天便去吳經熊家見徐誌摩。後來有文字記載“在德國由金嶽霖和吳經熊作證”,與徐誌摩簽了那個離婚文書。其實作證的不隻金、吳二人,還有兩人參與其事,隻是沒記住姓名。

那時候,留學生鬧離婚成為一種時尚,聽說誰要與太太離婚,便拉幫結夥去“幫忙”。陳翰笙、徐誌摩便是離婚的先行者。後來張奚若、吳宓、傅斯年、鬱達夫都與原配離了婚,隻是不像徐誌摩那樣被人津津樂道。

稍後,趙元任、楊步偉夫婦也來到歐洲,這幫“助離”者也打上了趙元任的主意。有一天羅家倫來到趙家,說有人看見趙元任和他的母親在街上走,楊步偉比丈夫大3歲,一聽便知羅家倫的來意。她當即笑著說:“你不要來挑撥,我的歲數,人人知道的。”

羅家倫隻好悻悻而歸。

在張幼儀動身去德國柏林之前,徐誌摩頻頻收到老父徐申如言辭激烈的家書,徐申如一再申明,如果兒子真的拋棄張幼儀,他將登報同他斷絕父子關係,並把家政大權交給張幼儀。

與張幼儀結束婚約後,徐誌摩到劍橋王家學院居住。在劍橋,徐誌摩遍交朋友,狄更生之外他又認識了瑞恰茲、歐格敦、吳雅各等人。當他們三人合作完成《基礎美學》一書,特請徐誌摩用中文題寫了“中庸”二字,放在書首以增光彩。後來瑞恰茲成了一位頗具權威的文學批評家。

20世紀20年代的劍橋,社會團體是很多的。這些團體每星期都有不少活動,而活動總會有不少名人來講演,還有會前會後正式或非正式的討論。誌摩很熱心參加這些社團活動,對於靈性的熏陶和視野的開闊大有裨益。他獲益最多的也在這些方麵。劍橋大學的檔案記載:徐誌摩在王家學院後期,已由特別生轉為正式的研究生。學院給他的評語是“持智守禮,放眼世界”,但他沒有取得學位。

徐誌摩經過政治、經濟專業訓練,並在美國取得碩士學位。到英國後他當然關注英國和世界政治,在認識羅素等人後,他的思想深受英國名人的影響。他又通過狄更生認識了英格蘭布魯姆斯伯裏團體裏英國新派畫家、評論家羅傑·弗萊。這個團體號稱是一群為“無限靈感,無限**,無限才華”的知識分子,有畫家、藝術家、作家、曆史學家、經濟學家。他們聚在一起吃吃喝喝,還搞出許多花邊新聞。羅傑·弗萊、鄧肯·格蘭特、克萊爾·貝爾、倫納德·伍爾夫、G.L.狄更斯、E.M.福斯特都是這個團體裏最早的成員。聚會場所先是在倫敦的戈登廣場伍爾夫處,後在她的姐姐範奈莎·貝爾的查爾斯頓農莊。而這個團體的核心是伍爾夫和她的姐姐畫家範奈莎·貝爾,範奈莎·貝爾就是羅傑·弗萊一生的情人。徐誌摩不僅把這個團體的理念帶入中國,他和胡適等人創辦的聚餐會、新月社,也與英格蘭布魯姆斯伯裏文學團體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徐誌摩的繪畫興趣和知識,大多來自羅傑·弗萊。

香港傳記作家梁錫華做客劍橋大學,他曾訪問過羅傑·弗萊的女兒戴靄敏。她說徐誌摩每到倫敦必訪她家,不止一次在她家做客,不是與她的父親談中國,就是談藝術。在她的記憶中,徐誌摩是一個無拘無束、活潑風趣的年輕人。在訪問瑞恰茲時,瑞對梁錫華說:“徐誌摩經常穿中國長袍飄然出入於眾學院間,也經常手夾中國書畫手卷,跟老師同學高談闊論。”又說:“徐誌摩的朋友滿劍橋,特別在王家學院,他成了一個相當有名氣的人物。”

1921年5月,林長民在劍橋大學與徐誌摩、郭虞裳“偶然相遇”,返倫敦後二十五日又致信二人,“日內盼與振飛相見,請待轉此意,二兄如能同約一聚尤盼也”。因為他六月就要去瑞士國聯開會。

他找的振飛,即徐新六(1890年—1938年),是清末民初《清稗類抄》編者徐珂之子,1890年生於杭州,曾留學英國獲雙學士學位,回國後任教北大經濟係,後又任興業銀行總經理。

1921年7月25日,林長民又致信徐誌摩,信末雲:“君所善張鑫(歆)才調,令人傾倒,不識何緣可以納交,納交孺子為吾儒子耳。此意足下當領會之……仆有女甥數人,皆一時之秀,正待嘉男,以君之交當獲雋者,餘不一一。”

同年7月31日,林長民再致信徐誌摩說:“鄙意雙方均作已婚,不如一已婚,一因得逢知己遂不娶,較之各怨所婚更有意趣,兩邊境遇不必盡同也。”“文字中英隨便”。自此扮假夫妻通信直到歸國。此事無聊之極,餘文不再贅述。

歸期如箭,9月即在眼前。歐洲正值歇業,這段日子怎麽打發?父女二人商量,林徽因跟隨柏烈特醫生和他的5個女兒去南海邊遊泳,林長民去向歐洲的朋友告別,以結束這次歐洲之旅。

陽光下的海,燦爛得如同布萊頓的玫瑰園。沙灘是鬆軟的,蓬蓬勃勃地撐一個陽傘的世界。賣海鮮的小販穿梭其間,那些都是十來歲的孩子,籃子裏裝滿煮成金紅色的大海蟹和紫紅色的小龍蝦,他們的叫賣聲吸引了來自各地的海浴者。

柏烈特是個50多歲、頭發全白的和善老人。他站在淺水處,招呼著林徽因和5個女兒們下海。穿著泳裝的林徽因,隻和他的小女兒在淺水處,練習著遊泳的基本動作。上岸休息的時候,他們在陽傘底下,買上幾隻海蟹和小龍蝦吃,有時則用沙子把自己埋起來,享受溫柔的沙浴。

一個星期後,林徽因同時收到父親和徐誌摩的來信,父親在信中說:

得汝來信,未即複。汝行後,我無甚事,亦不甚閑,匆匆過了一個星期,今日起實行整理歸裝。“波羅加”船展期至十月十四日始行。如是則發行李亦可少緩。汝如覺得海濱快意,可待至九月七八日,與柏烈特家人同歸。此間租屋,十四日滿期,行李能於十二三日發出為便,想汝歸來後結束餘件當無不及也。九月十四日以後,汝可住柏烈特家,此意先與說及,我何適,尚未定,但欲一身輕快隨便遊行了,用費亦可較省。老斐理璞尚未來,我意不欲多勞動他。此間餘務有其女幫助足矣。但為遠歸留別,姑俟臨去時,圖一晤,已囑他不必急來,其女九月梢入越劇訓練處,汝更少伴,故尤以住柏家為宜,我即他住。將屆開船時,還是到倫與汝一路赴法,一切較便。但手邊行李較之尋常旅行不免稍多,姑到臨時再圖部署。盼汝涉泳日諳,心身俱適。八月二十四日父手書。

林徽因接父親的信,對臨行前的準備並不甚著意,而徐誌摩那封英文信卻使她的心情格外沉鬱起來,仿佛心中有許多拔不斷的絲,抽得她心中隱隱作痛。徐誌摩那滿紙都是哀怨的情緒,也使林徽因感到茫然。這個時候,她不知道該怎樣給徐誌摩回信。

度假結束以前,林徽因收到了父親的來信:

讀汝致壁醍函,我亦正盼汝早歸。前書所雲與柏烈特家同回者,如汝多盡數日遊興了。今我已約泰晤士報館監六號來午飯,汝五號能歸為妙,報館組織不可不觀,午飯時可與商定參觀時日。柏烈特處,我懶致信,汝可先傳吾意,並雲九月十四日以後我如他適,或暫置汝其家,一切俟我與之麵晤時,決定先謝其待汝殷勤之誼。八月三十一日父手書。

信中講到的壁醍是林徽因英語補習老師斐理璞的女兒。前不久父親同壁醍一起看望了糖廠主柯柏利克。柯柏利克是老斐理璞的姻戚,他同柏烈特醫生一樣,也是林長民的老朋友,林徽因一年吃的糖不下三木箱,全由柯柏利克供給。林徽因不能去辭行,隻好寫了封信請壁醍代勞。

1921年10月上旬,林徽因和父親終於結束了一年多的歐洲之行。他們從倫敦維多利亞火車站出發,到多佛爾港換乘輪渡到法國的敦刻爾克港,向南直達馬賽港,再登“波羅加”船回上海。

1921年10月12日。早晨的陽光把泰晤士河染成一片猩紅,那片水蓮狀的雲絮,仿佛被萬支光線吹到了天空,遠天遠地地在那裏安寧地飄浮,未有一絲的遊動,顯得如油畫般的古典而華貴。維多利亞車站,火車的喘息聲不斷傳來,等待四方旅客的光臨。

林長民身穿藍布長衫,長髯如一蓬水草在胸前飄動,一身中國氣派。林徽因也完成了她規定的課程,她“齊耳短發,嫩黃薄綢上衣,領口開尖,袖口隻齊及肘彎,棗紅絲絨圍裙,胸前掛著一串細珍珠,腳穿鑠亮的漆皮鞋”(徐誌摩語)。在徐誌摩、陳源、溫源寧、狄更生、柏烈特和他的女兒等人的簇擁下,過站,剪票,登車。林徽因打開車窗,代表父親向送行的客人頻頻招手。

這次往馬賽登船,在當時是最便捷的路徑,即從倫敦乘火車到南海邊多佛爾港,輪渡過多佛爾海峽到法國敦刻爾克港上岸南行,直達法國最南部馬賽,再換乘海輪“波羅加”,到上海黃浦港上岸。

徐誌摩玳瑁式樣的鏡片模糊了,林徽因的臉龐在鏡片上撲朔迷離地幻化著。

火車的汽笛聲終於拉響了,列車徐徐開動著離開了站台。

徐誌摩覺得,維係在心中的那一絲纏綿,突然被人砍了一刀,他懸在心上的那塊石頭,突然墜落。

後來林徽因用詩《秋天,這秋天》表達了離情別意。詩寫道:

這是秋天,秋天,

風還該是溫軟;

太陽仍笑著那微笑,

閃著金銀,誇耀

他實在無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

這時候滿腔的熱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愛的是那麽不經意

不經意的淩亂!

……

秋天的驕傲是果實,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獻出你積累的馨芳;

交出受過光熱的每一層顏色;

點點瀝盡你最難堪的酸愴。

今天的別離又是一個秋天,濃得化不開的別離,是愛情凝成的甜蜜和苦澀。林徽因和徐誌摩的相識相戀,以林長民和女兒回國暫告一段落。他等待的,是林徽因像往常一樣的青鳥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