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工作著是美麗的
早在1942年,梁思成就接受“國立編譯館”的委托,編寫一部《中國建築史》。
這也是林徽因、梁思成早在英美留學時的夙願,由他們執筆的《中國建築史》,將是第一部中國人自己寫的建築史。為了這部書的寫作,實際上他們在幾年前就開始收集資料了。
林徽因的肺病越來越嚴重,經常大口大口地咯血,梁思成的身體也垮了下來。他的脊椎病複發,寫作的時候,身體支撐不住頭的重量,隻好找一隻玻璃瓶墊住下巴。
病情稍微好些的時候,林徽因便躺在小帆布**整理資料,做讀書筆記,為梁思成寫作《中國建築史》做準備。那張小小的帆布床周圍總是堆滿了書籍和資料。
林徽因隻是從窗外景物的變化上感受著季節,夏天來臨了,小屋裏的氣溫驟然升高,悶得像蒸籠。寶寶放了暑假,空閑下來的時候,她便教寶寶學習英語,她用的課本是一冊英文《安徒生童話》。暑假結束,寶寶已經能夠用英語很流暢地背誦那些故事了。
小弟也上了小學,雖然生活環境艱苦,可是這孩子的個頭兒還是長了不少。這裏一年到頭,他幾乎一直打著赤腳,快上學的時候,外婆才給他做了一雙新布鞋。
病中的林徽因,躺在小帆布**堅韌地工作著,承擔了《中國建築史》全部書稿的校閱和補充工作,並執筆寫了書中的第7章,五代、宋、遼、金部分。這一章共有7節,分別為:五代汴梁之建設,北宋之宮殿園圃寺觀都市,遼之都市及宮殿,金之都市宮殿佛寺,南宋之臨安,五代、宋、遼、金之實物,宋、遼、金建築特征之分析。
在這一章中,她介紹了宋、遼、金時代,中國宮室建築的特點和製式,以及宗教建築藝術、中國塔的建築風格、遼、金橋梁建設乃至城市布局和民居考證。
大量資料來源,是他們數年來考察中國建築獲得的第一手材料。僅是中國的塔,她就列舉了蘇州虎丘塔、應縣木塔、靈岩寺辟支塔、開封開寶寺鐵色琉璃塔、涿縣北塔及南塔、泰寧寺舍利塔、臨濟寺青塔、白馬寺塔、廣惠寺華塔、晉江雙石塔、玉泉寺鐵塔等數百種。她細心地研究了它們各自的建築風格、特點和宗教意義,成為集中國塔之大成的第一部專著。
另外,林徽因還以翔實的資料,分析了中國佛教殿宇的建築藝術,對正定縣文廟大成殿、山西榆次永壽寺雨花宮、遼寧義縣大奉國寺大殿、山西五台山佛光寺文殊殿、正定龍興寺摩尼殿和轉輪藏殿、寶坻廣濟寺三大士殿、山西大同華嚴寺薄伽教藏及海會殿、善化寺大雄寶殿、河北易縣開元寺毗盧和觀音以及藥師三殿、少林寺初祖庵大殿、山西應縣淨土寺大雄寶殿、河南濟源奉仙觀殿、江蘇吳縣玄妙觀三清殿等殿宇的建成年代、廊柱風格、鬥拱結構、轉角鋪作諸方麵進行了論證與分析。這些都是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
在這部書稿緊鑼密鼓進行中的時候,林徽因給費正清去信,為下一步圖書出版尋求幫助:
思成有一個想法,把一些關於中國建築的圖版做成黑白片子,加上中英文說明,在完成以後送到你那裏做成縮微膠片寄到美國去出版或找到出版社資助。英文的文字稿隨後出,中文稿在中國出版。這樣,我們的一書兩套著作就可以在戰爭結束之前或者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麵市。這樣,這裏的工作人員就會有些盼頭或者說我們明年的工作就會有一個確定的目標。有這麽多單位給我們寫信,問我們有沒有關於中國建築的書出版,看來我們過去沒有在印刷方麵做更多的努力真是可惜。
費正清給林徽因、梁思成回信,表示願意給予幫助。他在接到這部11萬字的書稿後,很快做了安排,把建築圖畫做成縮微膠片,共複製了兩份,受梁思成委托,將其中一份寄到華盛頓保存。
1944年,梁思成、林徽因經過幾度寒暑,草木枯榮,《中國建築史》終告完成,結束了中國沒有建築史的缺憾。李莊沒有鉛印條件,他們隻能用蠟紙在鋼板上刻印了幾十份,題名為《中國藝術史建築篇》,裝訂成冊,上送“國立編譯館”。
這部書稿林徽因沒有署自己的名字,但全部文字都經過她加工潤色,融注了她的心血。
與此同時,他們又用英文寫成了《圖像中國建築史》一書,這部書以圖片為主,加以文字注釋,也是他們夫婦在李莊合作的另一部著作。梁思成在《圖像中國建築史》前言中說:
最後,我要感謝我的妻子、同事和舊日同窗林徽因。二十多年來,她在我們共同的事業中不懈地貢獻著力量。從在大學建築係求學的時代起,我們就相互為對方“幹苦力活”,此後,在大部分的實地調查中,她又與我做伴,有過許多重要的發現,並對眾多的建築物進行過實測和草繪。近年來,她雖罹重病,卻仍葆其天賦的機敏與堅毅,在戰爭時期的艱難日子裏,營造學社的學術精神和士氣得以維持,主要歸功於她。沒有她的合作與啟迪,無論是本書的撰寫,還是我對中國建築的任何一項研究工作,都是不能成功的。
在李莊印刻的學社會刊
《圖像中國建築史》告罄,同樣融注著林徽因的心血,梁思成從實地考察、學社維持、文字撰寫等方麵,對這位妻子、同事和同窗,給予了全方位的評價和讚譽。
《中國營造學社匯刊》戰前一直在北京出版,是學社一本業務性刊物,學術在李莊印刻的學社匯刊性很強,抗戰開始就停刊了。為了把學社抗戰期間的考察研究報告發表出來,以傳薪火,林徽因、梁思成和大家一起商量恢複營造學社已經停了幾年的社刊。
抗日戰爭時期的四川,出版刊物是非常困難的,尤其是在李莊鄉下。沒有印刷設備,他們就用藥水、藥紙書寫石印。莫宗江的才華得到了最大的發揮,他把繪製那些平麵、立體、刨麵的墨線圖一攬子包了下來。他描出的建築圖式甚至可與照片亂真。從抄寫、繪圖,到石印、折頁、裝訂,學社的同人一起動手,最緊張的時候,連家屬和孩子們也都參與了勞動。一期刊物漂漂亮亮地出版的時候,大家高興得又笑又跳。
林徽因翻譯撰寫的《現代住宅設計的參考》長文,刊登在匯刊的第7卷第2期上,全篇洋洋灑灑4萬多字。
繼抗戰前的6期匯刊之後,第7期刊物便誕生在這兩間簡陋的農舍裏。
工作著是美麗的。林徽因、梁思成在寫作中獲得了極大的快慰,他們在創作的時候,便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他們夢想著等戰爭結束了,他們的身體好起來,能再去全國各地考察。梁思成說,他做夢也想去一次敦煌,如果上帝給他以健康,他就是一步一磕頭,也要磕到敦煌去。林徽因說,她最向往的是對江南民居的考察,在南方待這麽多年,沒有來得及實地考察真是太遺憾了。
1945年夏天,費慰梅作為美國駐華使館文化專員來到中國,並與在重慶的梁思成相逢。8月15日,日本侵略者宣布無條件投降。消息傳來,全國人民欣喜若狂,八年的離亂終於結束了,好像陷進古井裏的人一下子看到了陽光。可是梁思成當時不在李莊,他正在重慶與兩位年輕的作家在美國大使館食堂共進晚餐。費慰梅與梁思成相約,到李莊去看望分別數年的林徽因,把這個喜訊第一時間告訴她。
林徽因慶祝的方式是極其特別的,她拖著病骨支離的身體,坐轎子到茶館去,這是她四年來第一次離開她的居室,以茶代酒,慶祝抗戰的勝利。費慰梅、梁思成乘美軍飛行員的飛機到宜賓,然後趕回李莊,他用家裏僅有的一點錢買了肉和酒,還請了莫宗江等一起相慶。林徽因也開了不喝酒的戒,很痛快地飲了幾杯。
乘著酒興,梁思成大聲教寶寶和小弟朗誦杜甫的詩: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寶寶看到將要隨父母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北平了,也雀躍起來。
中秋節就要到了,這是中國人的傳統節日。捷因在英國一家博物館當館長,是來考察中央博物院的,下榻在李莊的張家祠堂,這個外賓自然由李濟和他的夫人陳啟華招待。林徽因考慮,李濟一家三代同堂,特別是李濟的父親李權(1868年—1947年)老人曾是清政府的命官,舊式文人,中秋節家團圓,家中出現一個高鼻藍眼的“毛子”,內心的不平衡就可想而知了,於是她在中秋節的前兩天,給李濟和他的夫人為捷因節日吃飯的事寫信:
濟之先生、李太太:
昨晚你們走後忽然想起廿日是中秋節,晚上你們有老人也許要家宴,有外客實在不便。我們這裏已經有了一個外客且為她已備幾菜晚飯,加入一人倒無所謂。有了費太太(注:慰梅),熟人在一起,為此外人計,他也可以不拘束一點。所以想當晚就請那位捷因先生過來同我們過節。晚上再派人用火把把他送回,在那一段吃飯時間內,也給你們以喘氣機會。珠羅小帳已補好,洗好(老媽病了,自己動手),今晚即可送來。如何請決定,一切我們都可以配合起來,省得大家有何過分不便及困難。
匆匆
徽因敬上
一信剛送,林徽因怕事情沒有說清楚,或怕李濟不在家,又給李濟夫人陳啟華再寫一信:
李太太:請您千萬不要客氣,告訴我一下老太爺是不是希望中秋節有個家宴,多個外人與你們不便?
我們這邊的確無問題。老媽雖病,做菜請客事素來可以找學社工友,與老媽無關(如果客人在此住,則早飯方麵因我們不能跑廚房,自己房間又得先收拾出客人才有坐處,則必狼狽不堪,招架不來,我說實話)。現在客人住你們那裏,我希望能夠把他請來吃晚飯,讓你們家吃團圓飯,方便清靜許多。真希望你們不要客氣同我直說,我可以分配對付這毛子,不要害得你們中秋節弄得不合適。
這邊人極少,且已有費太太,費又同捷因很熟,故在一起過節連老太太、莫宗江等才八個人,可以完全合適毫無不便之處。
至於找思成及費太太過去吃晚飯事,如果不是中秋我想我一定替他們答應下來。因為是中秋,而思成同我兩人已多年中秋不在一起,這次頗想在家裏吃晚飯,所以已做了四五個菜等他。不要笑我們。
如果客人在此吃飯,與你們的過節,方便兩邊都極妥當。飯後思成可送他回去,一路賞月,且可到江邊看看熱鬧,陪同濟之先生一起招呼這洋人也。
請千萬不要客氣,隨便決定,因為我們這邊菜飯一樣準備了。帳子如果真的有,我就不送過來,但請千萬不要客氣,昨天我隻補了幾個洞,小姐幫著洗出,毫不費力,隻因未大幹故未送來。
對不起,我信送得太晚,濟之先生已上山,兩下不接頭,但一切等濟之先生決定,反正不影響任何事情。
徽因敬複即
為了這件小事,林徽因可謂設身處地,考慮得細致入微,亦可看出患難中兩家人的友誼。
然而,在抗戰勝利前夕,林徽因看到和聽到的消息,使她心中非常不安,雖然日寇已經投降,可是歌樂山上空依然是戰雲密布,蔣介石調兵遣將,準備打內戰。
1946年1月,她從重慶寫給費慰梅的信中說:
正因為中國是我的祖國,長期以來我看到它遭受這樣那樣的罹難,心如刀割。我也在同它一道受難。這些年來,我忍受了深重苦難。一個人畢生經曆了一場接一場的革命,一點也不輕鬆。正因為如此,每當我察覺有人把涉及千百萬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閑視之時,就無論如何也不能饒恕他……我作為一個“戰爭中受傷的人”,行動不能自如,心情有時很躁。我臥床等了四年,一心盼著這個“勝利日”。接下去是什麽樣,我可沒去想。我不敢多想。如今,勝利果然到來了,卻又要打內戰,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我很可能活不到和平的那一天了(也可以說,我依稀間一直在盼望著它的到來)。我在疾病的折磨中,就這麽焦躁煩躁地死去,真是太慘了。
在這同時,林徽因為另一樁事心情一直很沉重。營造學社經費來源完全中斷,已無法再維持下去。梁思成覺得,中國古建築研究,經過營造學社同人數年努力,已基本理清了各個曆史時期的體係沿革,可以告一段落,戰後最需要的是培養建設人才。
他們一家商量著,先到重慶看看病,再到昆明會會老朋友,建議西南聯大負責人梅貽琦在清華大學增設建築係。
過了一段時間,他們搭乘曆史語言研究所一輛去重慶的汽車,一大早就上路了。去之前,曆史語言研究所的朋友們勸她:“林小姐,還是到協和醫院去治療吧,重慶畢竟不是北平。”
到了重慶,她大部分時間待在聚興村中研院招待所裏,那時費慰梅來華在美國大使館當文化專員,繼李莊相會不久,她們又第二次在重慶見麵。費慰梅有時開車帶她到城裏去玩,有時開車到郊外南開中學去接在那裏讀書的兒子小弟,有時開車到美國大使館食堂一同就餐,有時到她和費正清剛剛安頓下來的家裏小坐。在重慶,費慰梅還請著名的美國胸外科大夫裏奧·埃婁塞爾博士檢查了她的病情。林徽因的身體條件允許的時候,費慰梅還帶他們全家去看戲和電影,林徽因和兒子小弟還參加了馬歇爾將軍在重慶美新處總部舉行的一次招待會,在那裏見到了共產黨的高級領導人周恩來,“基督將軍”馮玉祥等名人。
後來,他們又找了一家比較好的教會醫院再次檢查,梁思成說,咱們一定要把身體全麵檢查一下,回去路上心裏也踏實。
X光檢查以後,醫生把梁思成叫到治療室說:“現在來太晚了,林女士肺部都已空洞,這裏已經沒有辦法了。”
梁思成如五雷灌頂,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他不知自己是怎麽和林徽因走出醫院的。
林徽因卻很坦然,安慰梁思成:“現在我覺得好多了,回到北平,很快就會恢複過來。”這話如一把刀子紮在梁思成心上,全身每一個器官都在流血。
在重慶他們商定,梁思成先回李莊處理北返事宜,費慰梅同林徽因乘機去昆明。
重訪昆明的住所是軍閥唐繼堯後山上的祖居,那祖居的窗戶很大,有一個豪華的大花園,幾株參天的桉樹,枝條垂下來的芳香隨風搖曳。
長期的分離之後,又有張奚若、錢端升夫婦、老金等老朋友聚集在她的身旁,她欣喜若狂,床邊總是圍繞著沒完沒了的話語。這年2月28日,林徽因給費慰梅寫信,報告了她昆明之行的情況:
我終於又來到了昆明!我來這裏是為三件事,至少有一樁總算徹底實現了。你知道,我是為了把病治好而來的。其次,是來看看這個天朗氣清、熏風和暢、遍地鮮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後並非最無關緊要的,是同我的老朋友們相聚,好好聊聊。前兩個目的還未實現,因為我的病情並未好轉,甚至比在重慶時更厲害了——一到昆明我就臥床不起。但最後一樁我享受到的遠遠超過我的預想。幾天來我所過的是真正舒暢而愉快的日子,是我獨自住李莊時所不敢奢望的。
我花了11天的工夫才充分了解到,處於特殊境遇的朋友們在昆明是怎樣生活的。……加深了我們久別後相互之間的了解。沒用多少時間,彼此之間的感情就重建起來並加深了。我們用兩天時間交談了各人的生活狀況、情操和思想。也暢敘了各自對國家大事的看法,還談了各人家庭經濟,以及前後方個人和社會狀況。盡管談得漫無邊際,我們幾個人(張奚若、錢端升、老金和我)之間,也總有著一股相互信任和關切的暖流。更不用說,忽然能重聚的難忘的時刻,所給予我們每個人的喜悅和激奮。
盡管昆明的海拔高度對林徽因的呼吸和脈搏有不良的影響,但她周圍有許多老朋友同她做伴,有看不完的書,還有女仆和老金熱心周到的照顧,她心裏感到十分愜意。林徽因還給費慰梅寫信講述了住在唐繼堯“夢幻別墅”的感受:
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都到花園周圍來值班,那明亮的藍天,峭壁下和小山外的一切……房間這麽寬敞,窗戶這麽大,它具有戈登·克萊格早期舞會設計的效果。就是下午的陽光也好像按照他的指令以一種夢幻般的方式射進窗戶裏來,由外麵搖曳的桉樹枝條把緩緩移動的影子潑到天花板上來。
不管是晴天或者下雨,昆明永遠是那樣的美麗,天黑下來時我房間裏的氣氛之浪漫簡直無法形容——當一個人獨處在靜靜的大花園中的寂寞房子裏時,忽然天空和大地一齊都黑了下來。這是一個人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梁思成的建議很快得到了梅貽琦的支持。梅貽琦答複,首先在清華大學工學院開辦建築係,並聘他為係主任。梅貽琦還告訴他,清華大學不久就要返平,讓他也做好回去的準備。
這年7月,西南聯大教工北返,林徽因、梁思成一家也跟他們一起,乘坐一架改裝的軍用飛機,由重慶順利地回到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