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把晉汾古建的欄杆拍遍
下了從北平開往大同的火車,林徽因等幾個人愣住了。這就是遼、金兩代的陪都西京嗎?
從火車站廣場上望出去,沒有幾座像樣的樓房,大都是些窯洞式的平房,滿目敗舍殘牆,像是隨意丟棄在那裏的一堆破舊衣服。大街上沒有一棵樹,塵土打著旋兒東衝西撞。
車站廣場上聚集著許多駝幫,這是林徽因第一次看到大群大群的駱駝,成百上千的駱駝,雙峰的和單峰的,赭色的和白色的,一隊隊擁進來,一隊隊開過去。天很低,駱駝高大傲岸,頸下碩大的鐵鈴,蒼涼、悲壯地響在9月的斜陽裏。這大群的駱駝總是讓人想起遠古與深邃,想起大漠孤煙與長河落日,這情景,仿佛是從遙遠年代飄來的古歌。
林徽因被迷住了,怔怔地站在那裏。
梁思成、劉敦楨和莫宗江卻讓強烈的駱駝糞尿氣味熏得捂著鼻子直咳嗽。
梁思成催促著:“快去找旅館吧。”
他們沿著塵土飛揚的街道搜尋著。偌大一個大同城,竟然找不到一家能夠棲身的旅館。街上多是車馬大店一類的旅舍,他們看到的都是穿著羊皮服的駱駝客,成幫結夥地蹲踞在鋪麵的門口,捧著碩大無朋的粗瓷藍花碗,呼嚕呼嚕地喝著玉茭稀粥,他們的光頭上冒著熱氣。
林徽因走到哪裏,就在哪裏引起一片駱駝客的**。
劉敦楨開玩笑地說:“真是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啊!”
可是他們很快就高興不起來了。
快到掌燈時分,幾乎跑遍了大同城,也沒找到可容身的住處,4個人隻好又折回火車站,腰酸背痛的梁思成,苦著臉說:“看來隻好蹲火車站了。”
進了候車大廳,奇跡發生了。
突然有誰喊了一聲:“這不是梁思成?”
梁思成和林徽因驚詫地轉過身,一位穿著鐵路製服的大漢站在他們麵前。兩個人一起驚喜地喊起來:“李大個子,你怎麽到這兒了?”
李大個子原名李景熙,是林徽因、梁思成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時的同學,攻讀鐵路運輸專業,因身材高大,同學們送他這個綽號。如今他在大同車站任站長。
李大個子說:“這話該我問你們啊。”
梁思成說:“我們來考察古建築,跑遍了大同城,連個住處都找不到。”
林徽因向劉敦楨、莫宗江介紹說:“這是我們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同學老李,他是學鐵路的,看樣子我們今晚用不著蹲車站了。”
老李哈哈大笑起來:“我這個站長還能讓你們蹲車站?走,到我家去。”
到了老李家,他們舒舒服服地吃了頓晚餐,蓧麥片炒山藥蛋,還有黃糕。
老李說:“大同這個灰地方,一年到頭都是山藥蛋,拿不出好東西招待老同學,太慚愧了。”
大家一再說:“好吃好吃。”
這一晚,莫宗江的肚子脹得像鼓一樣,跑了好幾次廁所。
林徽因說:“蓧麥片吃多了就這樣,真忘記告訴你了。”
第二天,李景熙又找大同的政府求援,政府官員向城裏唯一一家辦宴席的酒樓打招呼,專為他們準備便飯,每人每餐是一大碗山西獨特風味的湯麵。
在大同,他們先考察了遼金時代的巨刹華嚴寺和善化寺。依照分工,4個人抄碑文、搞攝影、量鬥拱、測平麵、繪圖紙,很快就完成了兩座寺院的考察,並與宋地河北正定隆興寺相印證,確定了它們的建造年代。
然後,老李弄來站上一部敞篷吉普車,陪同他們去雲岡。
出大同城西30多裏,便是雲岡石窟。石窟依武周山北崖開鑿,麵朝武烈河,50多座洞窟一字排開。
1934年,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山西考察古建築
這座石窟開鑿於北魏文成帝和平初年(460年),與中原北方地區的洛陽龍門石窟和西北高原的敦煌莫高窟,同為中外知名的三大石窟。
據《魏書·釋老誌》記載,北魏460年—465年,由當時高僧曇曜主持,在京城郊武周塞,開鑿五所石窟,即雲岡16至20窟,後人稱“曇曜五窟”,它是雲岡石窟群中最早的五窟。其他各洞窟完成於北魏太和十九年(495年)遷都洛陽之前。其主要洞窟大約在40年間建成。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在《水經注·漯水》中寫道:“鑿石開山,因岩結構,真容巨狀,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使後人可窺當時之盛況。
雲岡石窟的開鑿,不憑借天然洞窟,完全以人工劈山鑿洞。林徽因等人完全被這宏偉的美驚呆了。走進曇曜五窟,平麵呈馬蹄形,穹隆頂是苦行僧結茅為廬的草廬形狀,主佛占據洞窟的絕大部分空間,四麵石壁雕以千佛,使朝拜者一進洞窟必須仰視,才得窺見真容。主佛像頂天立地,巍峨高大,給人以至尊至貴的感覺。
老李說:“你們注意看看這5尊佛像,是曇曜和尚為了取悅當時的統治者,模擬北魏王朝五位皇帝的真容而雕鑿的,借造佛像之名,行給皇帝造像之實,看樣子出家人也不是四大皆空啊!馬屁拍到這份兒上,也算爐火純青了。”
林徽因沉醉在藝術的氤氳中,她仿佛進入了那個古老年代,眼前的石像活起來,仿佛聽到他們在朗誦《華嚴經》,仿佛看到他們在眉飛色舞地敘述一個佛本生的故事,仿佛聽到他們用排簫、琵琶、長笛奏出美妙的仙樂。1500多年,歲月構築的柵欄,了無痕跡,這裏的每一塊石頭,都轟轟烈烈地活著,仿佛聽得到他們血管裏血液流動的聲音,仿佛感受得到他們的體溫、呼吸和心跳。然而,活著的不是釋迦牟尼,活著的是石頭一樣頑強的曆史,是把這曆史雕鑿在侏羅紀雲岡統砂岩上的無名的太史公們。
他們沒有誰留下自己的名字,也許他們來自大路上橫陳著白骨的涼州,來自荒漠的塞外,來自長安嶙峋的古道。年老石匠額上的皺褶如岩石的紋理,年輕石匠結實的雙臂仿佛能托起一座大山,他們成千上萬地聚集在這裏,吞咽著黃河一樣綿長而悠久的苦難,默默雕鑿著歲月。
林徽因仿佛聽到了鋪天蓋地的鑿石的轟鳴,看到了鐵釺在石頭上飛濺的火花。那聲音,讓整個武周山血脈陡漲,讓一條武烈河淚濤翻滾;那聲音,在曆史的崖壁上被放大了許多倍,時光不能消磨它們。
石窟雕成的時候,骨瘦如柴的幸存者們,匍匐在大地上,膜拜被他們的手塑造出來的神。武烈河水幹涸了,河****著累累白骨,這是美的代價。
遠在西方雕塑之父米開朗琪羅誕生之前,這些無名藝術家的生命便活在這雲岡統砂岩上了,便活在這有血有肉的石頭裏了。石頭的靈魂是永遠醒著的,他們要把一個個夢境千年萬年地守護下去。
林徽因忍不住掩麵而泣。
一座雲岡石窟他們整整看了3天,搞了許多素描和拓片。這項工作結束以後,梁思成和莫宗江要去應縣考察木塔,林徽因和劉敦楨返回北平,整理資料。
林徽因、梁思成繼1933年9月雲岡石窟考察之後,又來到山西呂梁山區的汾陽。
他們原計劃是到北戴河度假的,臨行時費正清和夫人費慰梅告知,美國傳教士朋友漢莫在山西汾陽城外買了一座別墅,梁思成原來也想到趙城考察,兩地相距不是非常遠,於是便一同前往。
1933年9月,林徽因在雲岡石窟考察
美國朋友買的別墅在汾陽城外的峪道河,那裏有一條“跑馬神泉”,為沿溪數十家磨坊供給動力,現在這些廢棄的磨坊被喜歡自然情調的美國人看中,買來改裝成度假的別墅。“跑馬神泉”是呂梁山麓風光最優美的所在,自宋太宗的駿馬踢出甘泉,救了幹渴的三軍,千百年來便沒有停流過。這裏水碧山青,氣候宜人,逐水而居,別有一番情趣。林徽因對費慰梅說,這裏很有綺色佳流水別墅的風味。
他們在汾陽住了三天,看了杏花村酒廠。林徽因告訴費正清和費慰梅,這裏釀酒始於北魏,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曆史,因唐朝詩人杜牧的名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而馳名。費正清扶著古井亭旁的石碑感歎,這家酒廠竟比美國的曆史早上十幾個世紀。他們還看了汾陽一帶的“文峰塔”“南熏樓”和“太符觀”等古建築。
在他們的住處,峪道河兩壁山崖上有幾處小廟,東崖上的實際寺以風景幽勝著名。西崖上的龍天廟,又稱落日廟,跑馬泉因而也享受了它千年的煙火。林徽因從乾隆十二年碑刻發現,龍天即介休令賈侯,晉惠帝永興元年(304年),劉元海攻陷介休,公死而守節,後人建廟紀念。
汾陽到趙城300餘裏,同蒲鐵路正炸山興築,公路多段被毀。他們便在當地租了3輛驢車,費正清和費慰梅第一次坐這樣的車子,一路上說說笑笑,興味異常濃厚。他們每人戴一頂白色的太陽帽,林徽因身穿白褲子寶石藍襯衫,儀容整潔而瀟灑,與梁思成的哢嘰布服裝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驢車在鄉間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車把式都是年輕的後生,他們不時在牲口的頭頂爆響一串串鞭花。毛驢噴著響鼻,四蹄輕快地奔跑,從莊稼地裏擠過來的風,帶著清爽,拂過他們的麵頰。車把式們一應一和地唱起了小調。
前邊車把式領唱:
親疙蛋下河洗衣裳,雙膝膝跪在那石頭上。
後邊車把式應一聲:
小親圪呆——
前邊領唱:
小手手紅來小手手白,
抬抬毛眼眼把小辮甩。
後邊應和:
小親圪呆——
前邊領唱:
小親親來小愛愛,
你把那好臉臉掉過來。
後邊應和:
小親圪呆——
前邊領唱:
叫咱掉過就掉過,
好臉臉要對那好小夥。
林徽因、梁思成、費慰梅、費正清不由自主地齊應:
小親圪呆——
那土腔土味的歌謠,讓他們受到了感染。在這古樸的民風裏,他們如同喝了杏花村的美酒,醉得那麽深。
毛驢車的鐵皮輪子碾過孝義—介休—靈石—霍縣一趙城。
他們走一路看一路,那開元古碑、鐵瓦寺、千佛崖、州署大堂等古跡激動著他們。到了洪洞,林徽因他們顧不上休息,就去拜謁全國聞名的洪洞大槐樹和蘇三監獄,林徽因告訴費正清和費慰梅,大槐樹是明洪武年間由晉向冀、魯、豫、蘇、皖等地移民的聚散處,半個華夏的根都在這裏。在蘇三監獄,林徽因還給他們二人講了京劇《玉堂春》的故事,那故事也深深地感動著他們。
第二天一早,他們去縣城東北霍山南麓的趙城考察廣勝寺。
趙城縣距廣勝寺約40裏。前20裏雖是平原,但地勢漸高,路懸穀中。林徽因抬頭望望,左右土崖遍是青苗,頭上一線藍天,烈日當空,心中實在乏味。後20裏漸漸斜坡,盤繞上下,直上高岡,再回頭看看低矮的農舍,又極富詩情畫意。快到廣勝寺時,又是一片平原,滿地石片,如同一道幹涸的河床,幾乎一株茅草也不長,但氣象開朗宏闊,展現出北方風景粗獷的性格。
廣勝寺建於東漢建和元年(147年),經唐、宋、元曆代重修,明清兩代又予以補葺,分上下兩寺和水神廟三處。他們從霍泉出發,進入廣勝下寺,這是一座很別致的元代建築,前殿五開間,懸山式,殿內僅有兩根柱子,梁架施大爬梁,承形如人字柁架,構造奇特。梁思成大叫,歎為觀止。
廣勝上寺在霍山山巔。他們拾級而上,由山門進入彌陀殿、大雄寶殿、觀音殿、地藏殿,最吸引他們的是毗盧殿,這座大殿是廡殿式,殿內兩山施大爬梁,結構奇特,是元代建築藝術富有成就的實例。山門內是塔院,飛虹聳立其中,塔身琉璃鑲嵌,呈八角形,13級,各層皆有出簷,全身用黃、綠、藍三彩琉璃瓦披掛。他們沿著塔中翻轉的踏道攀登而上,費正清不時發出一聲聲驚呼。
林徽因對費正清、費慰梅說:“佛教流入中國後,從星象來看,選擇的就是佛塔的形式,因為在中國古代文化思想中,對於空間的理解,是空間與實體的辯證統一。高聳的形象,一方麵有紀念色彩,在壓倒人的心靈中來顯示崇高。人情味的很濃,這種人情味,通過色彩和圖案裝飾體現出來,把藝術立足於一種宗教情感上,它有著深切的虔誠,正因為這樣,藝術才願意與宗教攜手而行。”
林徽因和梁思成很認真地測繪了這座古塔各部分的尺寸,用他們的萊卡相機拍了照片,搞了細部的素描圖。
梁思成因車禍撞壞腿後,骨頭交搭接合,他的右腿短了一截,不僅腿有點跛,也使他的脊椎彎曲,背部軟弱無力,他穿一件支撐脊椎的鋼背心,盡管行動不便,但仍能在屋頂、椽架上爬行,克服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困難。
離開趙城,費正清夫婦又回到峪道河。林徽因和梁思成則去了太原附近的晉祠考查。
晉祠在太原市西南的懸甕山下,是晉水的發源處。這座建築群始造於北魏前,為紀念周武王次子叔虞而建。叔虞封唐,他的兒子燮因晉水更國號,後人因以國號為祠名。晉祠屢經修葺而變遷,到北宋天聖年間,追封唐叔虞為汾東王,並為其母修建了規模宏大的聖母殿。
晉祠是個熱鬧的所在,同其他寺廟比起來,更多了一些人間煙火,遊人如織,大都是來遊覽的紅男綠女,很少有進香者。他們經水鏡台,看了魚沼飛梁和聖母殿。梁思成對聖母殿的宋代結構和形製很感興趣,說是營造法式的一個絕好的範本。費慰梅卻稱讚魚沼飛梁上的石橋,結構精巧,體現了東方人靜謐整潔的審美情趣。
接著,他們還看了蓮花台、老君洞、文昌宮、難老泉等景觀。
出了大門,他們被一片熱鬧的吆喝聲吸引住了。林徽因說:“不吃刀削麵,不算到太原。咱們吃碗刀削麵吧。”
麵攤在露天底下一字排開,約有十數家,清一色的一架爐灶,一口鐵鍋。麵的花樣很多,有拉麵,有麵魚,每口鍋上都蒸騰著熱氣。賣刀削麵的攤子前圍的人最多,麵工是個彪形大漢,他把一塊柔韌的麵團頂在光頭上,兩手各持一把快刀,寒光閃閃,在頭頂上飛舞,麵片像銀魚一般飛到離他丈把遠的鍋裏。
中國的吃是一種藝術,也是一種文化,處處體現出人的精神和意誌。
下午,他們去看永祚寺。
永祚寺坐落在太原南郊,遠遠地就望見了比肩站立的雙塔,當地人都稱其為雙塔寺。雙塔寺建於明萬曆年間,是高僧福登奉敕所建,兩塔原名“文宣”,皆為磚塔,下鏤以鬥拱,簷上飾有琉璃脊獸,絢麗壯觀。永祚寺雖接近鬧市,卻很僻靜,來的多是鄉下進香的農民,門口拴一溜毛驢。
在觀音蓮座下,梁思成看見那裏擺了許多小孩的鞋子,不解地問林徽因是什麽意思,林徽因笑而不答,帶他們攀上塔頂。登高望遠,萬家霞煙盡收眼底。
林徽因問:思成,“你看到了什麽?”
“我想起了中國一位大詩人杜甫的一首詩:‘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林徽因說:“是啊,宗教的出世觀念與曆史的蒼茫感相比,顯得淡漠多了。用來登高的塔,是一種緣情的形象,這與佛教空門思想是矛盾的,它與世俗卻越來越結下不解之緣,在西方的教堂裏,那種穹隆會讓人覺得離上帝很近,而在這塔上遠眺,佛卻與人越來越遠了。”
下到塔底的時候,她告訴思成,觀音蓮座下的小孩鞋,是中國女人為求兒子送給觀音的信物。
這是一個很深奧又很簡單的謎底。
這次山西考察,以塔河道為起點,向鄰近的、介休、霍縣、洪洞延伸,最後又返回文水、太原。一路下來,他們發現古建築40餘處。在《晉汾古建築預查紀略》一文中,做了詳細的報告,她不無感慨地說:“這次晉汾一帶暑假的旅行,正巧遇著同蒲鐵路興工期,公路被毀,給我們機會將300餘裏的路程,慢慢地細看。假使坐汽車或火車,則有許多地方都沒有停留的機會,我們所錯過的古建,是如何的可惜。”
然而,他們的考察並不是順風順水,300餘裏的路程,多是徒步過來的。開始還能雇到汽車、馬車,後來就隻有人力推車了。一路上,他們起早貪黑,風餐露宿,住過雞毛小店,睡過農家土坑,住過寺院大殿,也借宿過傳教士的居所。徒步行走令林徽因難忘,疲勞如影子緊隨其後。走不動的時候,林徽因總是後悔,覺得吃這份苦有多麽不值得,但到了目的地,又慶幸多虧走了這麽一遭。
山西之行一個多月裏,梁思成、林徽因夫婦與費正清、費慰梅夫婦朝夕相處,因近距離接觸又加深了彼此之間的了解。林徽因因體力透支和環境惡劣,遇事總是情緒激動,不是一頓抱怨,便是一頓詛咒,而梁思成總是一板一眼地按計劃行事,遇事沉著冷靜,有時還詼諧地開著玩笑,與林徽因形成巨大反差和鮮明的比照。當然,她的情緒一過便也雨過天晴,且事情做得更為出色。
費慰梅一開始很不適應林徽因這種性格,她常常無言以對,不知如何是好,與北京時的那個開朗、優雅的林徽因相比,眼前這個人簡直判若兩人,那情緒的火焰不燃燒殆盡,事情就不能複歸平靜。
習慣了這種性格的費慰梅,也漸漸發現,這絕對是詩人氣質使然,許多藝術家不乏這種性格,沒有這種**,也產生不了感人至深的作品。果然不出費慰梅所料,這次晉汾之旅,林徽因寫出了《窗子以外》這篇有著深刻命題的傳世佳作。不管走到哪裏,從窗子以內走到窗子以外,都免不了有坐在窗子以內的感覺,無形的窗子是無處不在的,窗裏窗外,一個否定之否定,更可怕的是,否定之後的回旋。窗子裏的人永遠無法理解窗子以外的人,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無須十萬大山,隻有這麽一扇小小的窗子就夠了。一窗之隔,便隔開了兩個世界,一張薄薄的窗紙,便是兩個階層永遠難以消弭的屏障。
林徽因這次考察的另一個收獲,便是其後在燕京大學關於《中國的塔》的精彩講演。她說,塔的概念和形製源於印度的窣堵坡,而窣堵坡則是為藏儲佛的舍利和遺物而建造的,它是由台座、覆體、寶匣和相輪構成的建築物,起源於公元前2世紀,以後逐步增高,到12世紀,由原來的3層塔加到11層之多。
佛塔在東漢永平十年(67年)傳入中國,早期中國佛寺的塔與印度大體相同,因塔藏舍利,所以位於寺院的中央,成為寺的主體,樣式與結構主要有木製、磚製、石製和磚石結構,大都是方形、六角形和八角形。
林徽因從中國東漢徐州浮屠祠講起,經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遼金,再講到元明清塔寺建築的特點及其變化,她一路講下來,如江河奔湧,滔滔不絕。對於各時期的塔,她如數家珍,詳細而又具體。她從東漢洛陽的永寧寺塔、北魏河南登封的嵩嶽寺塔,講到隋代山東曆城神通寺四門塔,唐代西安興教寺玄奘塔、香積寺塔、大雁塔,河南登封的法王寺塔、永泰寺塔、會善寺淨藏禪師塔,山西平順海會院明惠大師塔、晉城青蓮寺慧峰石塔,雲南大理崇聖寺千尋塔,五代南唐時期的南京棲霞寺塔,再到宋代蘇州虎丘雲岩寺塔、福建泉州開元寺仁壽塔、河南開封國寺塔、河北定縣開元寺塔、北京天寧寺塔、遼代山西應縣佛宮寺釋迦塔,山西靈丘覺山寺塔,最後講到明代山西趙城廣勝寺飛虹塔、南京報恩寺塔、北京大正覺寺金剛寶座塔,清代北京西黃寺清淨化城塔等。她縱橫捭闔,不僅講了塔的建造年代、建築結構、不同特色,還講了塔的曆史演進與嬗變。
林徽因關於《中國的塔》的講演,把聽眾拉回到一個遙遠的年代,同時又把聽眾提升到一個宇宙人類的思維空間。
這是她由靈感引發,驀然之間捕捉到的一個有著深刻思想意義的哲學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