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北總布胡同3號
咚咚咚,一雙陌生的手,叩打著北總布胡同3號四合院的門扉。
院子的女主人林徽因,最先聽到了那健壯的骨節在門板上敲擊出的怯生和窘促。
20世紀30年代中期,林徽因在北總布胡同3號家中
四合院的入口處有一個小院子,是仆人的住房。裏院和外院隔著垂花門,院裏長著海棠、丁香和馬纓花樹。裏邊的院子一正兩廂,北邊正房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起居室,寬闊的門窗,鑲嵌著林徽因精心設計的木格窗欞,上麵糊了白色的窗紙,她把窗戶的下層換成了玻璃,不僅可以透進陽光,還可以看到院子裏的樹木花草。屋頂由魚鱗狀的灰瓦鋪成。室內最招眼的是書架上那些中英文書籍和父親梁啟超為他們手書的條幅:“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白鷗汲浩**,萬裏誰能訓。”
她打開門,兩張年輕的臉龐出現在麵前。一個是沈從文,他是常客,已是蜚聲全國文壇的青年作家;另一個卻是陌生的,他大約20出頭年紀,微微泛紅的臉上還帶著點稚氣,他穿著一件洗得幹幹淨淨的藍布大褂,一雙剛剛打了油的舊皮鞋。沈從文介紹說:“這是蕭乾,燕京大學新聞係三年級學生。”
“啊!你就是蕭乾,《蠶》的作者,快進屋吧。”
蕭乾用目光打量了一下這個院子。這是個不大的四合院,收拾得幹淨利落,院裏有一棵丁香樹,葉子還沒有完全落盡,仿佛還留有殘香,縷縷掛在枝頭。
進了屋子,林徽因向蕭乾介紹了剛從正定考察提前趕回的梁思成和來串門的北大教授金嶽霖。
林徽因熱情地給他們倒上茶。
來之前,蕭乾看了林徽因給沈從文的邀請信,字裏行間透著活潑和熱情:
沈二哥:
初二回來便亂成一堆,莫名其所以然。文章寫不好,發脾氣時還要漚出韻文!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聽聽風,知道楓葉又凋零得不堪,隻想哭。昨天哭出的幾行,勉強叫它作詩,日後呈正。
蕭乾先生文章甚有味兒,我喜歡。能見到當感到暢快。你說是否禮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時在家裏候教,如嫌晚,星期六早上,也一樣可以的。
關於雲岡現狀,是我正在寫的一短篇,那一天,再趕個落花流水時當送上。
思成尚在平漢線邊沿吃塵沙,星期六晚上可以到家。
此問儷安,二嫂統此。
徽音拜上
在這封信之外沈從文還告訴蕭乾,今年11月18日發表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的詩《秋天,這秋天》,是林徽因為徐誌摩逝世兩周年寫的。這是一首長詩,林徽因散點式地回憶著與徐誌摩的過往:
這裏那裏,在這秋天,
斑彩錯置到各處。
山野,和枝葉中間,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的珠翠,華貴的失散,
繽紛降落到地麵上。
一切都兩樣了,他閃一閃說,
隻要一夜的風,一夜的幻變。
冷霧迷住我的兩眼,
在這樣的深秋裏,
你又同誰爭?現實的背麵
不是現實,荒誕的,
果屬不可信的虛妄?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聽過的鳥啼;
同看過的花好,信仰
該在過往的中間安睡。
聽風扯緊了弦索自歌挽:
這秋,這夜,這慘的變換!
蕭乾還聽沈從文說,林徽因的肺病已相當嚴重,以為她會穿了睡衣半躺在**接待客人,沒想到林徽因卻穿了一套騎馬裝,顯得輕盈瀟灑。她的臉上稍有一點病後的倦意,但青春的美麗是遮掩不住的。她的眼睛很美,眉毛也楚楚動人。蕭乾感到,他要見的那位絕頂聰明的小姐,竟如一首純淨的詩。
蕭乾不止一次讀過她發表在《新月》和《大公報》上的作品,沈從文也很推崇她。蕭乾的第一篇小說《蠶》在《大公報》上發表後,沈從文告訴他,有一位“絕頂聰明的小姐”看上了他的那篇作品,請蕭乾到她家去吃茶。
沈從文還告訴他,林徽因家的“太太客廳”在北平文化圈子裏頗有名氣,去的大都是文壇巨子、社會名流。剛來時,蕭乾還有幾分忐忑,但林徽因的熱情讓他忘掉了來時的那種拘謹。
“喝茶,不要客氣,越隨便越好。”林徽因說,“你的《蠶》我讀了幾遍,剛寫小說就有這樣的成績,真不簡單!你喜不喜歡唯美主義的作品,你小說中的語言和色彩,很有唯美主義味道。”
林徽因在屋子裏走動,她的臉龐因興奮而潮紅著。
“我喜歡這樣的描寫:‘當蠶幼小的時候,實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靦腆羞澀處,到了中年,它就像個當家人了,外貌規矩,食物卻不必同家中人客氣。及至壯年,粗大的頭,粗大的身子,和運行在粗壯的身子裏的粗大青筋都時刻準備反抗的。握到手裏,硬朗不服氣得像尾龍門的鯉魚。’”林徽因接著說,“你對暮年的蠶描寫得更出色:‘身子軟得像一泡水,黃麵透明得像《吊金龜》裏喊吾兒的老旦。那麽老態龍鍾,那麽可憐,那麽可愛!’”
蕭乾吃驚了。林小姐居然能把他的小說大段大段地背誦出來。
林徽因說:“我在香山時,寫過一篇小說《窘》,現在看起來,沒有你這篇有色彩。讀你的小說讓我想到,藝術不僅要從生活得到靈性,得到思想和感情的深度,得到靈魂的**或平靜,而且能在藝術的線條和色彩上形成它自身。藝術本身的完美在它的內部,而不在外部,它是一層紗幕,而不是一麵鏡子,它有任何森林都不知道的鮮花,有任何天空都不擁有的飛鳥,當然也會有任何桑樹上沒有的蠶。”
蕭乾入神地聽著,生怕漏掉一個字。
金嶽霖是林徽因家的常客,住在她家的後邊,他高大瘦削,愛打網球,矜持又能說會道,曆任清華哲學係教授,熟悉的人都叫他“老金”。他是湖南人,早年在北京學習時獲赴美獎學金,到賓夕法尼亞華爾頓學院經濟和商業的預備班學習,因他敏於抽象思維,後來轉向哲學,畢業後又到英、法等國留學,他差不多在國外待了10年。傳說他與西方姑娘有幾樁戀愛的故事,有一個還跟他到過北京,但他終身未娶。
梁思成和金嶽霖坐在沙發上吧嗒著煙鬥,沈從文托著下巴,不住地點頭讚賞。
“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林徽因突然打住。
“你一講起來,誰還能插得上嘴。”梁思成打趣道。
“我們家是婦唱夫隨嘛,插不上嘴,就請你為客人倒茶吧!”林徽因說。
大家都笑起來。
林徽因又轉向蕭乾:“我覺得你那篇小說,最成功的是調動了藝術感覺‘那長長的身子就愈變愈透明,透明得像一個鋼琴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雲似的在脊背上遊來遊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潛伏在詩魂中的靈感。’這段文字真是精彩極了。感覺是什麽?感覺就是藝術家的觸角。一個作家,在生活麵前要有昆蟲那樣一百對複眼,因為你需要發現的是存在於人的精神深處的那個不朽的本能,發現人生存於其中的多種形式、聲韻和顏色。在感覺過程中,甚至色彩感比正誤感更重要。”
太精彩了,蕭乾差點喊出來。
整整一個下午,他們就這樣會心地交談著。更多的時候,是林徽因在眉飛色舞地講,大家在恭恭敬敬地聽。
正是有這封信的相邀,蕭乾怯生生地拜會了這位年長他6歲的“神仙姐姐”。
1925年年末,金嶽霖與美國小姐麗蓮·泰樂從歐洲一起來北京同居“試婚”。泰樂小姐高高的個子,留著一個男生短發頭,說話高門大嗓,既沒有女性的文雅,又長得不怎麽好看。她在北京的職業是給小學生輔導學習英語,與金嶽霖同居了一段時間後分手,獨自回美國去了。
金嶽霖也是官宦之家出身,其父金聘之原籍浙江諸暨,清末到湖南洋務派首領張之洞手下做官,曾任湖南省鐵路公司和黑龍江穆河金礦總辦任職。金嶽霖的母親是湖南人,1895年7月21日生於湖南長沙。上有6個哥哥和2個姐姐,金嶽霖他早年就讀於長沙明德小學和雅禮中學,1911年考入清華學堂高等科。1914年赴美留學,先後畢業於賓夕法尼亞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赴歐洲,在英國倫敦大學、劍橋大學聽課,後漫遊德、法、意等國。金嶽霖在美國留學時就與徐誌摩相識,他認識林徽因時已三十六七歲,也是經徐誌摩介紹認識。後來,他也搬到北總布胡同2號居住。
周末是沙龍活動的時候,許多朋友從四麵八方來到這裏相聚。他們吃茶品茗,交流信息,暢談文藝,成為故都處獨特的文化風景。來者多是清華、北大、燕京等大學的教授,他們有著歐美留學背景。徐誌摩、金嶽霖、陳岱孫、張奚若、錢端升、鄧以蜇、陶孟和、周培源、吳有訓、李濟、葉企孫等都是這裏的常客,而沈從文卻是這群人中的例外。
據金嶽霖說,30年代,我們一些朋友每星期六有個聚會,稱為“星(期)六碰頭會”,陳岱孫先生也是“星(期)六碰頭會”成員之一。
“太太客廳”和“星(期)六碰頭會”實際上是一回事。林徽因和梁思成住北總布胡同3號,金嶽霖住後麵一個小院,門向西開,還有一個門南開,通林、梁的3號院落。碰頭會時,張奚若、陶孟和講些政治情況,如南京方麵人事安排。金嶽霖是搞哲學的,卻從來不談哲學。他們談得最多的是建築和字畫,特別是山水畫。有時鄧以蜇帶來一兩幅畫供大家欣賞。那時有人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我們的太太客廳》,中文裏沒有相應的字,洪深先生雖然多才多藝,也沒有好辦法,用“少奶奶”這個名稱來應付應付。這篇文章好像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的少奶奶們有一種“不知亡國恨”的主意。金嶽霖認為,批判“客廳”的對象很明顯是指他。不過批判者沒有掌握具體情況,以為星期六活動一定是以女性為表麵中心——客廳主人一定是少奶奶,哪裏知道客廳主人是一個單身男子漢呢?
金嶽霖說,碰頭會的人有時在前院,有時在後院。吃飯時在金嶽霖的後院,又稱“湖南飯店”。有時是中餐,有時是地道的西餐。每次,咖啡和咖啡冰激淩都是不可少的。
陳岱孫在回憶“星(期)六碰頭會”時說:“戰前在北總布胡同,經常是星期六下午約請朋友來金家敘茶,久而久之成為習慣,他在星日下午都備些茶點在家恭候客人光臨,而他的朋友常常是不速之客。其中有的是常客,有的是稀客、生客。常客中以學界中的人為最多,也不排除學生們。記得一兩次我就遇見燕大的女學生,其中有一位常來華訪問的華裔作家韓素音女士。學界中也有外籍學人。一次遇到20世紀30年代美國哈佛大學校長坎南博士,他是由他女兒慰梅和女婿費正清介紹來的。有一次我在他的茶會遇見幾位當時戲劇界正在綻蕾的青年演員,另一次又遇見幾個玩蟋釁的老頭,人物的廣泛性是茶會的特點。”
蕭乾之外,林徽因還特別欣賞年輕詩人卞之琳和青年評論家李健吾。
林徽因看了與她一同發表在《詩刊》第二期上卞之琳那首《斷章》後,很推崇他詩的哲思和感覺的與眾不同,是月便邀他到北總布胡同家中晤麵,在客廳聚會上,許多人談他那首《斷章》的詩: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有人說,這首詩寓有無限悲哀,著重點是在“裝飾”兩個字上。也有人說,這是一首愛情詩,那“橋”是“握手之橋”,橫跨的橋,是情感的結合。還有人說,那是《逍遙遊》的昭示,詩人如“蝸牛的銀跡”,成功走過“二百海裏一夜”,去完成曆史的演進,在時空的交錯點上,聯結起過去與未來,宣示著一個生命的存在。
聽著這些評說,卞之琳紅著臉一言不發。
性格爽直的林徽因坐不住了。她說,你總不能功夫全用在筆上,不愛說話的毛病得改改。
卞之琳隻是笑笑,算是對林徽因的話做了回答。
林徽因說:“這首詩是一刹那的直覺感悟。依我看,最精妙的莫過於‘裝飾’二字。”卞之琳沉默了半晌,終於發言了:“《斷章》裏那一句‘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我的意思著重在‘相對’的關聯上。”
林徽因說:“我說的‘裝飾’不妨害這首詩的自白,作者自白也不妨害我的解讀。與其看作相悖與衝突,不如作‘想成’的辯證之美。”
這首《斷章》從此成為卞之琳詩作的經典。之後許多詩的選本大都在選擇之內。詩盡管寫得很美,意境悠遠,給人以無限遐想,他卻寫在與北大紅樓“南麵與之遙遙相對的”漢園公寓那座灰色西式學生宿舍小樓裏。那時北河沿的水惡臭無比,垃圾高堆如山,與詩的美妙意境並不能相映成趣。
卞之琳對林徽因的話又敬重又佩服,他們初次見麵,便拉近了距離。盡管林徽因比他隻大6歲,在以後的歲月裏,他一直尊其為敬佩的“長者”。
1934年1月,鄭振鐸、章靳以主編的《文學季刊》創刊號問世,在刊登的作品中,李健吾的論文《包法利夫人》最為搶眼,引起北京文化沙龍裏林徽因的注意,她當即給作者李健吾寫了一封長信(因戰亂不存),邀其到她的客廳會麵。這便是林徽因與李健吾交往的開始。
李健吾是山西運城西曲馬村人,1906年8月17日出生。父親李岐山是清末秀才,山西大學畢業,1907年加入同盟會,武昌起義爆發後曾率部東征,失敗後返回運城。1915年12月在陝西起兵討袁,失敗後逃往北京。1920年中秋節前後,陳樹藩假借與於右任靜國軍議和,在西安城外設伏殺害。後靠馮玉祥等人捐款存北京某錢莊,靠利息維持一家人生活。
李健吾從廠甸師大附中畢業後,1925年夏考入清華學校大學部文學係,後轉外文係,1931年8月入巴黎語言專科學校,第二年又到巴黎大學文科旁聽,由於經費限製,隻取得了文憑,1933年5月與朱光潛同船歸國。
在林徽因的激勵下,李建吾對巴金的《愛情三部曲》、沈從文的《邊城》、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蕭乾的《籬下集》、蹇先艾的《城下集》、曹禺的《雷雨》等寫了一批引人注目的評論文章,後結集為《咀華集》出版。
這其中他對評林徽因的短篇小說《九十九度中》一文評論尤為突出,從此更拉近了他與林徽因的距離,並建立了友情。他在評論中說:
沒有再比人生單純的,也沒有再比人生複雜的,一切全看站在怎樣一個犄角觀察;是客觀的,然而有他感性為依據;是主觀的,然而他有的是理性來駕駛。而完成又待乎選擇或者取舍;換而言之,技巧。一部文學作品之不同於另一部,不在故事,而在故事的運用;不在情節,而在情節的支配;不在辭藻,而在作者與作品一致……
那篇發表在《學文》雜誌第一期的《九十九度中》,林徽因女士的製作。我相信讀者很少閱讀這篇小說,即使閱讀,也很少加以注意。我親耳聽見一位國立大學文學院的教授,向我承認他完全不懂這不到一萬五千字的東西。他有的是學問,他缺乏的便是多用一點點想象。真正的創作,往往不是腐舊的公式可以限製得下。……一種富有個性的觀察,是全部身體靈魂的活動,不容一絲躲懶。從觀察到選擇,從選擇到寫作,這一長串的精神作用,完成一部想象的作品的產生,中間的經過是必然的,絕不是偶然的;唯其如此,一以貫之,我們絕難用形式內容解釋一件作品,除非作品本身窳陋,呈有裂痕,可以和件製服一樣,一字一字地皍扯下來。
我繞了許多彎子,隻為證明《九十九度中》在我們過去短篇小說的製作中,盡有氣質更偉大的,材料更事實的,然而卻隻有這樣一篇,最富現代性;唯其這裏包含著一種獨特的看法,把人生看作一根合抱不來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個人生的橫切麵。在這樣溽暑的一個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色色披露在我們的眼前,沒有組織,卻有組織;沒有條理,卻有條理:沒有故事,卻有故事,而且那樣多的故事;沒有技巧,卻處處透露匠心。這是個人雲亦雲的通常人生,一本原來的麵目,在它全幅的活動之中,呈出一個複雜的有機體。用她狡猾而犀利的筆鋒,作者引著我們,跟隨飯莊的挑擔,走進一個平凡然而熙熙攘攘的世界:有失戀的,有作愛的,有慶壽的,有成親的,有享福的,有熱死的,有索債的,有無聊的……全那樣親切,卻又那樣平靜……一個女性的細密而蘊藉的情感,一切在這裏輕輕地彈起共鳴,卻又和粼粼水紋一樣輕輕地滑開。
李健吾慧眼獨具,給林徽因這篇小說很高的評價。小說通篇洋溢著一個“熱”字,沸沸揚揚的鬧熱,確已達到華氏九十九度,但其背後,每一筆都透著逼人的寒氣,呈現著一幅幅發人深省的人生冷風景,如一支“冷熱金針”,準確無誤地刺到了社會的痛點。那滾滾的油鍋底下,原來是一塊萬年不化的堅冰。
李健吾這個時期學的評論文章,皆屬他的筆名“劉西渭”。這個筆名沿用了許多年,因而那個時期的人大多知道劉西渭是個文藝評論家,卻把他的真實名字忘在背後。
金嶽霖1932年6月借梁思成去河北寶坻西大寺考察,乘隙向身懷六甲的林徽因表達移情別戀的心緒,給梁思成的家庭投下一枚情感危機的震撼彈。
處於兩難的林徽因,一時難於抉擇。等梁思成考察回來,她將此事如實告訴了梁思成。聽到此事,梁思成半天說不出話,一種無法形容的痛楚緊緊地抓住了他,他感到血液凝固了,連呼吸都困難。
林徽因見到梁思成時哭喪著臉說,她苦惱極了,因為她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怎麽辦才好。她和梁思成談話時,一點兒都不像妻子和丈夫,卻像小妹妹在請哥哥拿主意。但是梁思成也感謝林徽因對自己的信任和坦白。她沒有把他當一個傻丈夫。怎麽辦?
梁思成想了一夜,他問自己,林徽因到底和自己生活幸福,還是和老金在一起幸福?梁思成把自己、老金、林徽因三個人放在天平上衡量。他覺得盡管自己在文學藝術各方麵都有一定的修養,但他缺少老金那哲學家的頭腦,他認為自己不如老金。
於是,第二天他把想了一夜的結論告訴了林徽因。梁思成說,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了老金,我祝願你們永遠幸福。他們二人都哭了。
過了幾天,林徽因告訴梁思成說,她把他的話告訴了老金。老金的回答是:“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當退出。”
那次談話之後,梁、林再沒有談過這件事,因為梁思成相信老金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林徽因也是個誠實的人。後來事實證明了這一點,他們三個人始終是好朋友。
梁思成對這場危機的處理是寬容和智慧的,也恰到好處地跳過無奈孤客的叨擾。
慈慧殿3號。
這是朱光潛和梁宗岱在景山後麵的寓所,也是與“太太客廳”同樣有影響的文化沙龍。這個沙龍每月集會一次,朗誦中外詩歌和散文,因此又稱“讀詩會”。林徽因也是這裏的主要參加者。
這個沙龍的成員有冰心、淩叔華、朱自清、梁宗岱、馮至、鄭振鐸、孫大雨、周作人、沈從文、卞之琳、何其芳、蕭乾,以及旅居中國的英國詩人尤連·伯羅、阿立通等人。這個沙龍,實際上是20世紀20年代聞一多西單辟才胡同沙龍的繼續。
沙龍主持人朱光潛,筆名孟實,是香港大學文科畢業生,20世紀20年代中期先後留學英、法兩國,並隻身遊曆過德國和意大利,1933年7月歸國後,應胡適之聘,出任北京大學西語係教授。朱講西方名著選讀和文學批評史,同時,還在北大中文係、清華大學、輔仁大學、女子文理學院和中央藝術研究院等處主講文藝心理學和詩論。
“讀詩會”對沙龍成員的吸引,在於它形式的活潑,大家可以隨心所欲地爭論問題。這不,林徽因和梁宗岱又爭論起來了。起因是為了梁宗岱剛剛朗誦過的一首由他翻譯的瓦雷裏的詩《水仙辭》。
林徽因語言的鋒芒總是那麽尖銳,一點也不顧及梁大詩人的麵子:“宗岱,你別得意,你的老瓦這首詩我真不想恭維。‘哥啊,慘淡的白蓮,我愁思著美豔,/把我**裸地浸在你溶溶的清泉。/而向著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來這百靜中呈獻我無端的淚點。’這首詩的起句不錯,但以後意象就全部散亂了,好像一串珠子給粗暴地扯斷了線。我想起法國作家戈蒂耶的《莫班小姐》序言裏的一段話——誰見過在哪桌宴席上會把一頭母豬同十二頭小豬崽子統統放在一盤菜裏呢?有誰吃過海鱔、七鰓鰻炒人肉雜燴?你們真的相信布裏亞-薩瓦蘭使阿波西斯的技術變得更完美了嗎?胖子維特尤斯是在什維食品店裏用野雞、鳳凰的腦、紅鸛的舌頭和鳥的肝填滿他那著名的‘米納夫盾’的嗎?”
粱宗岱從沙發上站起來,他額角的青筋鼓脹著。才高氣盛的梁宗岱,現在擔任著北京大學法文係主任兼教授,在留學法國期間,詩人瓦雷裏是他的老師,梁宗岱曾在課堂上親耳聆聽過瓦雷裏講授《水仙辭》,這也是他最喜歡的一首詩。梁宗岱高聲說:“我覺得林小姐對這首詩是一種誤讀,作為後期象征主義的主要代表,瓦雷裏的詩,是人類情緒的一種方程式,這首《水仙辭》是渾然一體的通體象征,它離生命的本質最近,我想你沒有讀懂這樣的句子:‘這就是我水中的月與露的身,/順從著我兩重心願的娟娟情形!/我搖曳的銀臂的姿勢是何等澄清!/黃金裏我遲緩的手已倦了邀請!’瓦雷裏的作品,忽視外在的實際,注重表現內心的真實,賦予抽象觀念以有聲有色的物質形式,我想林小姐恰恰是忽視了這點。”
“恰恰是你錯了。”林徽因也提高了聲音,“我們所爭論的不是後期象征主義的藝術特點,而是這一首詩。一千個讀者,可以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覺得,道義的一些格言,真理的一些教訓都不可被介紹到詩裏,因為他們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服務於作品的一般目的。但是,真正的詩人,要經常設法衝淡它們,使它們服從於詩的氣氛和詩的真正要素——美。”
梁宗岱那顴骨很高的臉上泛著光澤,他的一雙大手不停地搓著:“林小姐,你應該注意到,詩人在作品中所注重的,是感性與理性、變化與永恒、肉體與靈魂、生存與死亡衝突的哲理,這才是美的真諦。我認為美,不應該是唯美,一個詩人,他感受到思想,就像立刻聞到一朵玫瑰花的芬芳一樣。”
林徽因也站起來說:“我想提醒梁詩人,詩歌是訴諸靈魂的,而靈魂既可以是肉體的囚徒,也可以是心靈的囚徒。一個人當然不可以有偏見,一位偉大的法國人,在一百年以前就指出過,一個人的偏愛,完全是他自己的事,而一旦有偏見,就不再是公正的了。”
大家興致勃勃地聽著他們爭論。
第一次參加這個沙龍活動的蕭乾對沈從文說:“他們吵得這麽熱鬧,臉紅脖子粗的,你怎麽不勸勸。”
沈從文擺擺手:“在這兒吵,很正常,你不要管他,讓他們盡興地吵,越熱鬧越好。”
林徽因坐下去,平靜地說:“每個詩人都可以從日出日落受到啟發,那是心靈的一種顫動。梁詩人說過,‘詩人要到自然中去,到愛人的懷抱裏去,到你自己的靈魂裏去,如果你覺得有三頭六臂,就一起去。’隻是別去鑽‘象征’的牛角尖。”
梁宗岱哈哈大笑。
大家也一起笑起來,林徽因笑得最響。
那波浪,洗亮了室內一雙雙星子般灼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