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的一個下午,歡顏幹完家務活又換上男裝混進了慈濟堂看大哥看病。這時的歡顏已經對一些常見病症的診治有了一些了解,大哥忙起來時她就在一旁搭手幫忙。那天下午,屋外的天氣依然很熱,在太陽底下曬一會兒,就覺得渾身發燙。西曬的太陽也讓慈濟堂裏悶熱得像個蒸籠。

尚文一直在給人看病,頭上的汗不斷地往下流。歡顏心疼大哥,拿來一把竹皮扇子,借大哥看病間歇喝水時給大哥扇。

這時,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被一個少年攙扶著進來。男人雙手插在直挺挺的腰上,邁著極小的步子一點一點往進挪,清瘦的臉難受得抽作一團。尚文趕緊放下茶杯上前攙扶住男人,關切地問:“腰疼?”

“是……往甕裏倒水……誰知道就突然動不了了……”男人因為疼痛說得斷斷續續。

“午飯前,我大去井台上絞了一擔水回來……他剛提起一桶水準備往甕裏倒,突然就覺得腰疼得動不了了。”少年接過父親的話說,“我勸他找人看看,他說歇一會兒就好了,結果躺都躺不下……勉強躺下了,卻翻不了身……常聽人說你正骨很厲害,我們就找來了……”

歡顏從這父子倆進門的那一瞬,就注意起了少年:瘦高的個子,勻稱的身材,嘴邊兩頰上還有一對淺紋,說話時臉上堆著一層禮貌的微笑,一對單眼皮的眼睛閃著亮亮的光,透著一股聰明、明亮勁兒……歡顏覺得這張臉好像在哪兒見過,就迅速在腦子裏搜尋,可她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人家長得這麽好看,自己咋可能見過。她又想了想……興許是在大哥念的戲文裏聽過吧!歡顏不禁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好笑。她轉身準備走到診床跟前把診床往外挪一挪以便大哥扶病人上床,這時,她聽到了少年說的上麵的那些話,不由心裏一顫,這聲音咋這麽熟悉!幾乎就在她心顫的同時,她想起了一個人——那個幾年前在壺山廟會上遇到的曾讓她犯過一場病的男孩!歡顏的心頓時突突突狂跳起來,兩個臉頰滾燙得像有火在烤。她想立馬轉過身去,仔細看看眼前這個少年是不是就是幾年前自己見過的現如今已長大了的男孩。可她卻不好意思、不敢轉過身去,心想,自己穿成這樣——男不男、女不女的,讓他認出了會咋想?

歡顏低著頭,準備側身,拿上桌上的水壺往外走。“把診床往外拉拉!”偏偏這時,大哥尚文卻衝她說了話。歡顏隻好低著頭默默地走到診床跟前,將床往外拉了拉。

這時,那少年和大哥已經扶著少年的父親走到了床邊。他們將少年父親小心往**扶的時候,歡顏偷偷瞄了少年一眼,這下,她確定無疑了,這就是幾年前自己在壺山上見過的那男孩,他的眉眼、他嘴邊兩頰上淺淺的紋都沒有變,變的,隻是已長高了的個頭,略微變粗了的聲音和嘴唇上多出來的那一溜細絨絨的胡子。

少年一直忙著將父親往**弄,並沒注意歡顏這個穿著男裝卻邁著碎步的人。盡管歡顏在她的鞋外麵套了一雙哥哥尚文的大鞋,她走路的樣子隻要用心看,仍能看出小腳女人走路的樣子。

少年的白綢長衫上已浸透了汗,緊貼在身上。但無論有多狼狽,在歡顏的眼裏,他都是那麽的與眾不同,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攝人魂魄的魅力。歡顏這麽想著,羞澀就爬上了她的臉。她悄悄從診室退出去,到自己和歡蓉住的西窯裏把那身水紅衣服換上——她穿那身水紅衣服時誰都說好看。她用水洗了把臉,對著鏡子梳了梳頭。看著銅鏡裏的自己,她的心依然怦怦直跳。

坐在炕上納鞋底的歡蓉一直一言不發,姐姐歡顏的一舉一動全收在了她的眼裏。就在歡顏要出門時,她才酸酸地說了句:“大中午換衣服,準備勾引誰去呀?”

歡蓉的聲音讓歡顏意識到炕上還坐著個妹妹。歡蓉的話也提醒了她——要是大哥看見自己平白無故突然換回了女裝,還梳洗打扮了一番,不也得起疑心?那少年要是剛才也看見了自己的穿戴,這會兒發現自己換了衣服又會咋想?想到這裏,歡顏就將那身水紅衣服脫下,換了件與那件灰色男裝顏色接近的白綢衣服出去了。

這邊,歡顏穿了脫,脫了穿,不停地換衣服,那邊,尚文在少年父親的背上按摩,紮針,扳動……一圈治療下來,少年父親的腰就能動了。

“剛才還疼得要命哩……真是手到病除啊!”少年的父親高興地連聲誇讚尚文,“年紀輕輕竟有這般了不起的醫術……不得了,不得了!”

“叔,你過獎了,這本來就不是啥大病,是你老提水桶倒水時沒使好勁,把腰閃了。”尚文笑著說,“不過我可得給你提個醒,這閃過一次就容易閃第二次、第三次,往後搬重東西,可得注意了。”

“往後就不讓我大搬重東西了。”少年笑著說,一笑,嘴角兩邊的紋更清晰,使那張臉變得非常動人。他把臉轉向父親,道,“有我哩!”

少年付了尚文看病的錢後,向尚文作揖致謝。歡顏正好端了茶盤進來,她把兩杯茶水放到桌上,頭也不抬地對少年和他父親細聲說道:“天熱,喝些涼茶再走吧!”

“不了,不了,嫂子!”少年忙對歡顏作揖說。

“誰是你嫂子?!”歡顏嗔怪道,一張粉臉頓時紅到了脖根。

少年一時窘在那裏,不知怎麽是好。他下意識地抬頭打量了一眼歡顏,這一眼不要緊,歡顏那美麗的容顏頓時讓他認出了她是誰——這不就是那個在自己的心裏紮下了根,讓自己魂牽夢繞、朝思暮想了好幾年的梨花般的女子嗎?!眼前的她,將烏黑熨帖的頭發梳在腦後,編出一個長長的辮子,臉上的皮膚白皙光潔,看不見一點瑕疵,一雙迷人的大眼睛,瞳仁又黑又大,像一對黑葡萄似的,那隻精致的鼻子下麵,一張小嘴抿著,嘴角正俏皮地向上翹起……少年呆了!呆過之後,心便狂跳起來,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急忙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尖。

“哦,不知者不為過,這是我妹子。”尚文笑著向少年解釋,他又轉身對歡顏說:“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少年的父親忙低聲訓斥兒子:“多大的人了,還這麽冒冒失失!”心想,兒子也不好好看看,哪有過了門的女人還留著辮子不盤爪兒的!“失禮!失禮!”少年的父親對歡顏和尚文拱手說。

少年還想說什麽,卻被父親輕輕推了一下,說:“趕緊走,別耽擱你先生哥給後麵的人看病!”少年忙點點頭,十分窘迫地跟在父親的身後從慈濟堂往出走,額頭原來的汗還沒落盡,現在又冒出細細的一層來。

歡顏跟在大哥後麵,將這父子倆送到梢門外,看著少年將父親扶上牛車,然後揮鞭向東走去。

夕陽的餘暉灑在少年的身上,讓少年看上去像是走進了畫裏。少年的身影漸漸遠了,尚文已經轉身回去了,歡顏還傻傻地站在街巷裏望著少年的背影出神。

少年在村口拐角處突然回頭向這邊看了看,然後才消失不見了。

尚文沒有發現歡顏的異樣,他忙著去給後麵的病人看病。

歡顏沒再進慈濟堂,她悵然地回到自己的窯裏,隨手拿起一個鞋幫縫綴起來。歡蓉問她話,她不搭,像根本沒聽見一樣。

晚上喝湯時,尚文才發現了歡顏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問道:“出啥事了?”

“我有那麽老嗎?”歡顏噘著嘴問。

“咋想起問這話?”尚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沒聽人家叫我嫂子哩!”歡顏嘟著個嘴說。

“哦,為這事啊!誰讓你鑽到我的慈濟堂去,讓人產生誤會。哦……對了,你中途還出去換了女裝——”尚文笑著說,即便現在,他也沒意識到歡顏與那少年間剛才都發生了什麽,“那小夥子根本就沒咋看你,他隻是憑直覺打了個招呼……你不至於生這麽大氣吧?”

“她喜歡上人家,可惜人家沒看上她!”歡蓉拖腔帶調地說。

“你胡說啥哩?”沒等歡顏開口,尚文先訓斥了歡蓉。他重新打量歡顏,歡顏卻不再吭聲了。

此後的許多天裏,歡顏又像丟了魂一樣,少年的臉一直在她的眼前晃悠,揮之不去,少年說話的聲音也總會在她的耳邊響起。她無數次將那少年與大哥相比,兩個人雖然差不多一樣高,但大哥雙眼皮大花眼、方臉盤。而那少年卻是瓜子臉、單眼皮。單從長相看,二人一點都不像。但不知為什麽,歡顏卻總能在那少年的身上看到大哥尚文的影子,具體是什麽,她卻說不清。

歡顏從此害起了相思病。

入冬不久,姬崇德便開始給尚文張羅起結婚的事。這門親事是一年前就訂了的,媳婦是豐鎮西街一個王姓人家的女兒,叫瑞雪,尚文的師傅李東梁給保的媒。王父在豐鎮開一個鋪子,主要經營農具和糧食。家裏一女一兒,與姬家也算得上門當戶對。尚文是長子,瑞雪是長女,雙方家長對這門婚事的重視程度可想而知。他們完全按照當地的婚俗禮儀,十分排場、十分認真地走完了婚前所有的程序,並請算命先生選擇好了結婚的黃道吉日。

尚文從小懂事孝順,現在又出息成了小有名氣的看病先生,因此,在尚文的婚事上姬崇德特別用心。他不僅請了所有沾得上沾不上邊的親戚,還請了生意上的許多朋友。有些被尚文看過病的鄉鄰得知尚文要結婚,也紛紛趕來慶賀。這樣一來,婚禮前好幾天,姬家上下就已經開始熱鬧起來,每天從早到晚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殺豬宰雞,磨麵磨豆腐,架棚安灶,布置婚房,寫請柬對聯……幾十號人忙成一團。

結婚的頭天下午,歡顏和妹妹歡蓉跟著二媽在婚房裏忙乎,做布置婚房的掃尾事情。歡顏親手為大哥鉸了一個大紅“囍”字,貼到炕中央的牆上。尚文搬了把椅子進到婚房時,見歡顏正站在腳地望著那個大紅“雙喜”出神,就笑著逗她,說:“瓜女子,愣啥神哩?趕明兒,就該給你自己鉸“囍”字了。”不料,這話卻惹惱了歡顏,“你胡說啥哩?”歡顏嚷道,兩行眼淚頓時流了下來。

歡顏用袖子抹著眼淚跑出去後,尚文問二媽:“我沒說啥呀?”他感到十分納悶。

“舍不得她哥結婚唄……”二媽笑著說。

“肯定也想嫁人了——”歡蓉一如往常,總要說句損損姐姐的話。

歡顏跑到院子裏,卻發現院子裏到處都是忙碌的人,連痛痛快快哭一場的地方都沒有。她跑到牲口室,見裏麵沒人,就靠在牆頭捂著嘴,哭了一場。在歡顏的心裏,大哥一直都隻屬於她歡顏——他給她念戲文,領著她玩,讓她看他號脈看病,讓她以他為榮……但現在,大哥卻要與另一個陌生女子一起住在那間廈子裏卿卿我我,歡顏接受不了。她知道自己的這種反應不正常,也努力說服自己要接受眼前的現實——大哥就是大哥,早晚都要成婚,而她歡顏也早晚都要嫁人離開姬家——可她就是控製不住自己內心裏的難過和失落。

其實歡顏的難過和失落,不隻來自大哥,還來自那個與她有過兩麵之交的少年。大哥後來打聽到他是董家村人,姓董。歡顏突然強烈地思念起那個董姓少年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自從上次他消失在村口,她的魂好像又跟著他的背影一起走了,每天幹活、吃飯、睡覺的,隻是她的軀殼。紡線的時候,他的臉會出現在紡車的錠子上,他微笑著,看著她。納鞋底時,他的臉又出現在鞋底上,還是那麽靜靜地微笑著看著她。做飯時,他的臉浮在案板上、落到鍋裏頭,晚上睡覺,他的臉又懸在黑漆漆的窯頂上……

尚文放下椅子跑出去找歡顏,可屋裏屋外找了一圈也沒發現歡顏的蹤影。在院子裏他撞見了父親,父親將他叫到堂屋,給他安排了一堆事情去辦,他隻好暫時放下歡顏不管。直到晚上和鄰(23)結束,尚文才找到機會安慰妹妹歡顏。他說:“瓜女子,這點絞你都翻不開?”

歡顏痛痛快快哭過一場後,心裏已舒服多了,她瞪了大哥一眼什麽也沒說。

“媳婦咋能跟我妹子比?!妹子是骨肉,打斷了骨頭連著筋。媳婦是啥?是外人!要是娶進門對我妹子不好,我立馬就休了她,你信不信?”尚文煞有介事地說。

“呸呸呸,還沒娶進門就說休的話……到時,隻怕你心疼得舍不得哩……”歡顏說。

婚禮按計劃順利進行。姬崇德七碟子八碗碗好酒好肉好茶好煙大宴親朋鄉鄰。他專意托人從大荔請了個會做“關中十三花”酒席的大廚來做十三花。茶果九盤,全部為油炸的果子——果子片片、果子疙瘩。酒席九個——四葷四素,外加一個酒碟子。中間換菜十三個,飯席十三個。十幾個端盤子的小夥子手腳不停地端著涼菜、碗子、肉辣子、炒菜、湯,穿梭於席棚與廚間。

歡顏被母親安排在堂屋裏收禮、搭饃(24)。她拿了個板凳坐在窯後頭,有客人進來,她就起身接住禮物,或一節布、或一副大花饃、或一掛炮仗。花饃擺放在院子裏臨時支起的架子上。那些顏色豔麗、造型各異的花饃,引來親戚鄰居們的圍觀。

尚文師傅李東梁走進梢門時後麵跟著兩個尚文的師弟,他們抬著一對巨大的花饃一路吆喝著張張揚揚進來。“避開,避開”其中一個師弟大聲喊著。他們將花饃放到條桌上。顯然,條桌的寬度有些不夠,這個師弟就又嚷嚷道:“這麽小的地方,咋放呀?姬家窪人沒見過大花饃嗎?”

李東梁趕緊扭過頭訓斥道:“瞎嚷嚷啥哩……閉嘴!”

李東梁和兩個徒弟被尚文和他父親姬崇德請到堂屋裏去喝茶吃煙歇息,院子裏姬家窪的一個後生就悄聲嘀咕:“皮幹啥哩?沒見識,饃大就好啊?也不好好瞅瞅旁邊那對花饃。”

旁邊的那對花饃雖然個頭不大,但做工卻非常精細,顏色也十分豔麗。一個上麵插著一隻高揚著脖頸的公雞,一個上麵插著一隻肥嘟嘟的母雞。公雞和母雞的眼睛、翅膀都非常逼真。饃的周圍還插有很多麵做的各色動物、花卉和蔬菜。

圍觀的人指著那些花饃評頭品足——這隻公雞做得傳神,那隻喜鵲做得可愛,這對花饃上的花鳥魚蟲捏得實在逼真,那對花饃上插的花做工實在精細……然後,就開始議論,哪對花饃是誰家的,出自哪個巧媳婦的手。不一會兒,就由花饃引出許多是是非非、家長裏短來。

歡顏把這些禮拿出來後就順手將蒸好的要搭的碎饃(25)從一個大甕裏拿出來,按照母親告訴她的“一對花饃搭三十二個碎饃,一節布搭十六個碎饃,一掛炮仗搭十六個碎饃……”依據禮物輕重數好碎饃數量包到相應的袱子裏,然後再擺到窯後頭板櫃的櫃蓋上。吃完席,客人們進屋拿自己的袱子回家,歡顏再把每個客人的袱子找出來,連同裏麵搭的饃一起送還客人。那些袱子大多為自家織出來的,有原色線的,有藍線、黃線與紅線織成格子狀的,一些家境稍好一點人家的袱子則是趕集時從鎮上買的印染著豔麗、漂亮花卉、人物圖案的袱子。有些袱子買的是同一家的貨,因而花色、圖案完全一樣,但歡顏卻一件也沒弄混淆。誰家的袱子啥樣子她記得很清,能輕而易舉準確地找出來。一些親近一點的親戚,家裏有老人,歡顏就早早讓人在灶上切些肥肉片子,夾幾個肉夾饃,放進他家的袱子裏,在遞給客人袱子時,叮嚀一句,回去給老人。

整個婚禮期間,除了在新娘被迎進來在院子裏舉行婚禮儀式時跑出去看了一會兒熱鬧外,歡顏再沒離開過堂屋窯後頭半步。

妹妹歡蓉穿著新衣服不斷出出進進,手裏的好吃食沒斷過。母親走進來,讓歡顏去吃她最愛吃的麥子泡,歡顏不去。吃席時,母親讓歡顏去吃席,歡顏也不去,說窯後頭的活離不開人。母親讓二媽替她一會兒,歡顏說,別人一替就亂套了。母親隻好讓歡蓉把一碗紅油麥子泡和一個白蒸饃端到堂屋窯後頭,讓歡顏吃了。

那天,那麽多客人的袱子,歡顏竟沒弄錯一個。坐在炕上的幾個年長婆子,看著歡顏在窯後頭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忙乎,嘴裏直誇說,一個歡顏頂得上好幾個婆娘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