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熱熱鬧鬧結束後,生活進入了新的秩序。家裏隻添了瑞雪一口,卻像多了許多人似的,原來的家庭氛圍悄然發生了變化,每個人的行為舉止也都發生了細微改變。一向不苟言笑的姬崇德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他要麽不說話,一說話便是對某件事情做了不容置疑的決定。他外出的時候多了,回到家都以沉默示人。他的這種沉默讓全家人尤其是瑞雪不知所從,對他這個一家之主更加心生敬畏。而體型高大富態的姬孫氏,從尚文結婚個把月起,就再未走近過鍋台、案板,她將這一切統統交給了兒媳婦瑞雪。歡顏也一改以往愛與大哥、二哥嘻嘻哈哈開玩笑的習慣,仿佛突然變了個人。隻有歡蓉,仍是那副與誰也不親,與誰也不遠的樣子,一些原先要她幹的活,現在可以隨時喊一聲“嫂子”就讓瑞雪替她幹了。

尚文與瑞雪的婚房設在中院東麵靠北的那間,尚禮住在前院東麵靠北的那間,歡顏和妹子歡蓉仍住在後院堂屋西邊的窯裏。

每天早上,瑞雪總是全家起得最早的那個。聽見中院裏的門響,歡顏就不得不爬出被窩,出去與大嫂一起幹活。歡蓉不以為然,她對歡顏說:“大嫂是媳婦,不能睡懶覺,咱是女子,用不著起那麽早……現在不睡懶覺,等以後嫁了人,想睡都睡不成了……”

“你睡你的,反正我不睡。”歡顏說。她心裏明白,大嫂要是看見她們姐妹都在睡懶覺隻有自己忙裏忙外,心裏一定會不舒服,那樣一來,大哥和全家人就都不會好受了。因此,歡顏不光不睡懶覺,還總是與大嫂爭著搶著幹活。

瑞雪在家是長女,家務活本就樣樣都會,做媳婦的禮數也都懂,因此做了尚文的媳婦後,就處處盡量做得周全,不讓家裏人有話可說、有理可挑。但不知為什麽,歡顏總感覺與這個大嫂之間隔著一層什麽東西,沒有什麽話可說。

一次,歡顏和大嫂一起陪大哥出去辦事,她故意走在大哥和大嫂之間。大哥和大嫂說話不方便,拐彎時,大哥就走到大嫂這邊,讓大嫂走在中間,歡顏見狀,臉馬上拉了下來,嘴噘得老高。瑞雪明白,歡顏這是吃自己的醋了,忙把歡顏拉到她和尚文之間。突然起了風,大嫂穿得單薄,身子不由得一激靈,大哥忙脫下自己長衫外的短褂,披在大嫂身上……歡顏為此氣惱了好長時間。

就在歡顏為大哥身邊多出來個瑞雪而傷腦筋時,瑞雪懷上了孩子。眼見著瑞雪的肚子越來越大,大哥對瑞雪的關心越來越密,歡顏才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令她難以接受的現實——大哥就是大哥,他有他的日子,而自己也必將離開大哥去過屬於自己的日子。

尚文的孩子還未出生,姬崇德就給尚禮娶了親。女方是魯家灣的魯香蓮。香蓮有個哥哥,也是個看病先生,他對尚文、尚禮兄弟倆早有耳聞,力勸父親將妹妹許配給尚文的弟弟尚禮。

姬崇德得知香蓮的哥哥也是看病先生,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媒人這門親事,並迅速為尚禮成了婚。

姬崇德想盡可能將一碗水端平——給尚文的尚禮也盡可能要有,但尚禮畢竟是老二,自古長幼有別。為了不在瑞雪娘家人那裏落下話說,姬崇德給尚禮的婚禮雖然也辦得十分體麵,但還是不及尚文的婚禮那樣隆重。

為了互不幹擾,姬崇德把尚禮的婚房設在前院尚禮原來住的廈子裏。

香蓮從小嬌生慣養,許多家務事都不懂。剛過門時還經常把事情做錯,不是炒菜忘了放鹽,就是煮麵時拉風箱扇滅了火。別人還沒說她,她自己就先哭上了。因此,整天就見她吊個臉,像誰欠了她八吊錢似的。對此尚禮十分惱火卻又無計可施。於是他就從早到晚待在他的百草廳裏不出來。

這天晚上喝完湯,尚禮把碗一擱,又鑽到百草廳裏去了。他坐在凳子上,給麵前的藥碾子裏放了一把曬幹的草藥,然後把褲腿挽高,兩腳蹬著碾子軲轆把,前後滾動著軲轆碾藥。他兩眼盯著碾子軲轆在碾子槽裏咣當、咣當滾,腦子裏卻亂七八糟想心事——同為媳婦,大嫂精明強幹,整天樂嗬嗬,與自己的媳婦香蓮形成了鮮明對比。本來自己從小就不如大哥聰明好看,在家人眼裏自己一直都比大哥矮三分,如今娶下這麽個媳婦,不僅沒給自己在家人麵前長臉還讓自己更加難堪……他使勁蹬碾子軲轆,好像要把這些煩心事一一碾碎似的。

尚禮就這麽與誰賭氣似的一直咣當、咣當蹬碾子,直到很晚才筋疲力盡地回到廈子裏睡下。他本以為香蓮已經睡著了,沒想到她卻醒著,香蓮說:“家裏老老小小都看不起我,就連自己的男人也躲著我……這日子還有啥過頭——”說著,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尚禮起初還耐著性子勸她,說:“你多心了,家裏沒人怪你,慢慢來,家務事沒那麽難。”

可香蓮不這麽認為,她一一羅列兩位老人的偏心眼:“憑什麽尚文的婚房可以在中院,你尚禮的就得在前院,明明中院還空著房哩……你大每次對你哥說話都帶著笑,對你尚禮說話卻總繃個臉……”

尚禮終於聽不下去了,他呼地掀開被子坐起來,拎過媳婦就朝屁股上打,邊打邊咬著牙低聲吼:“你再敢胡說,看我不打死你。”

香蓮剛要放聲大哭,就被尚禮一巴掌捂住嘴憋回去了。尚禮惡狠狠道:“你敢出聲,今黑就給我滾出去,別想再進我姬家的門。”

香蓮再不敢大聲哭了。

見媳婦沒再大哭,尚禮也軟了心,他放軟語氣說:“我今黑給你把話說明白,我姬家不是旁人家,不許你在我屋搬弄是非……我咋能跟我哥比,且不說我哥是長子,光我哥看病給家裏掙得那些錢和名聲就不是我能比的……”

那晚盡管尚禮把聲音壓得很低,但他們吵架的聲音還是從前院穿過圓形的拱門鑽進了中院,被尚文兩口聽了個仔細。尚文對瑞雪說:“尚禮媳婦從小嬌生慣養,在娘家沒幹過啥活,你要處處幫襯,不能把她與你相比。”

“誰比了?是她自己多心。”瑞雪理直氣壯地說,“再說,我咋幫,我今天教她擀麵,她就老大不高興,好像我是故意讓咱媽知道她不會我會一樣……”

尚文聽後不再言語了。

第二日,尚文將歡顏叫到一邊,說:“《小姑賢》《小姑不賢》你都聽過,如今你可得做個賢小姑,幫幫你二嫂啊!”

歡顏一聽就笑了,說:“我還聽說過‘清官難斷家務事’哩!”

但從此歡顏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幫二嫂解了很多圍,也偷偷教會了二嫂許多家務活。在歡顏的幫助下,香蓮不僅學會了日常家務,性格也變得開朗起來,從早到晚與歡顏形影不離,姑嫂之間似有說不完的話,關係處得比與歡蓉還親,這種關係一直延續了一生。

沒多久,香蓮就聽見婆婆對公公誇她,說:“咱這老二媳婦在娘家是個寶貝疙瘩,啥都舍不得讓幹,如今到咱家卻什麽都能幹了,真是難為她了。”

“這媳婦是個明白人……尚禮以後有福哩。”姬崇德對女人說。姬崇德輕易不誇人,尤其是對自己的晚輩。香蓮無意間聽到了公婆對自己的誇獎,心裏自是十分受用。從此,前院的廈子裏就會時常傳出尚禮夫妻的說笑聲。

麥收前的一天,姬崇德去鎮上趕集。他在牲畜市上買了一頭騾駒,然後牽著到鐵匠鋪找鐵匠李,想讓鐵匠李打上蹄掌。姬崇德坐在鐵匠鋪門口的條凳上,一邊品鐵匠李端給他的釅茶一邊看街上的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鋪子裏正忙著幹活的鐵匠李閑聊。突然,他看見一個白衣少年從街東麵向這邊走過來。那少年頭戴一頂草帽,肩上搭個粗布褡褳。一陣風吹過去,掀起了少年的衣擺,吹動了少年頭頂的草帽。隻見他不慌不忙地按住頭頂的草帽,又扯了扯卷起的衣擺繼續從容地繞過行人往這邊大踏步走來。那飄動的白綢衣服、那高挺的身段,都讓他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裏顯得十分醒目。然而吸引姬崇德目光的不隻是這些,他在這少年的身上似乎還看出了某種別人少有的東西。姬崇德看呆了,心裏直嘀咕:這是誰家的後生?!

那少年徑直走到鐵匠鋪門口,摘下頭頂的草帽,衝著坐在門口的姬崇德微笑著點了點頭。姬崇德認真看那少年的臉。平心而論,少年的五官拆開來看,每個部位都不見得有多出眾——眼睛不大,還是單眼皮,鼻子雖然精致,但嘴唇卻顯得有些薄——但它們組合在一起,再配上微笑時兩頰顯現出的那兩道淺淺的紋,就讓那張臉顯出一種出眾的魅力——清秀、端莊、穩重、和善、自信。

少年走進鐵匠鋪,叫了聲“李伯”後就對著鐵匠李拱手作揖。正在低頭幹活的鐵匠李忙停下手中的活抬起頭打招呼。

“李伯,我要的那些鐮刀片打好了沒有?”少年問。

“好了,好了!”鐵匠李說,轉身去簾子後麵的套間取那些打好的鐮刀片。

少年扛著裝有十幾把鐮刀片的褡褳從鐵匠鋪走出來時,姬崇德仍坐在門口直眼看他。少年不好意思地對姬崇德笑了笑,然後就大踏步地走了。

少年走後,姬崇德忙向鐵匠李打聽:“這是誰家的後生?”

鐵匠李說:“董家村董秀才的長子董墨林。”

姬崇德知道董家村有個董秀才,卻不甚了解他家裏的具體情況。鐵匠李便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

董秀才膝下有兩個兒子,董墨林是老大,老二叫董義林,兄弟倆的脾性完全不同。墨林繼承了父親的儒雅、好學,從小在壺山書院念書,寫得一手好文章,去年本要去縣上考秀才,因為父親生了重病隻好放棄。老二義林生性頑劣、脾氣暴躁,從小遊手好閑,總愛生些事端。董秀才在世時沒少在這個二兒子身上花氣力,但無論他怎麽勸說整治都無濟於事,有幾次還差點把自己氣得背過氣去。董秀才去年冬天突發急病走了後,長子墨林便擔起擔子,打理起家裏的一切事項。大家都沒看出這孩子年紀輕輕卻行事穩重,說話很有分寸,腦子也很活絡,比他父親還要強上幾分,唯獨對那個兄弟義林也是毫無辦法。董秀才在世時那義林總還收斂一些,不敢太亂來,董秀才一過世,義林做事就無所顧忌了,根本不把他哥墨林放進眼裏,最近還和一幫人耍起了錢……

姬崇德牽著新買的騾駒回到家時已是掌燈時分。他將騾駒交給門房楊老漢後就一臉心事地走到後院,他看見歡顏和歡蓉的窯裏亮著燈,門窗大敞著,歡顏的身影被燈光投射到西邊的那扇門上,就不由得收住腳步透過窗子往裏望。

歡顏盤腿坐在炕上,手裏拿著一塊紅綢子,正就著炕台上的那盞燈往紅綢子上繡東西。姬崇德知道,歡顏這是在為即將出嫁的妹妹歡蓉繡枕頭哩。麥收後,歡蓉就要被發落到張卓村的大戶張興旺家,給張興旺的小兒子張大壯做媳婦,而他原本是要將歡顏發落過去的。

自打尚禮色完媳婦,上門來給歡顏說媒的人就沒斷過,但男方不是小門小戶就是與姬家窪離得太遠,姬崇德都不滿意。張家是大戶,張卓村小半個村子都是張家的宅基,離姬家窪也不遠,因此,當張家托媒人來提親時,姬崇德就滿口答應了。

按說這是一門不錯的親事,可歡顏就是死活不願意。問她原因,她什麽都不說,隻三個字“不願意”。婚姻之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輪得上歡顏挑挑揀揀。可歡顏不同於別人,從小到大,姬崇德就見不得她受一丁點委屈,現在,見歡顏死活不願意,他隻好將二女子歡蓉發落了過去。

大壯還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母親就得了癆病,成天咳嗽不止,使得大壯沒到日子就早早地被生了出來。大壯生下來時,弱小得像個小雞娃,母親成天把他肉貼肉裹在自己懷裏。父親給大壯找來一個奶媽,奶媽的好奶水讓大壯的身子迅速胖了起來,但比起一般孩子來,大壯的身體還是顯得有些單薄,三天兩頭生病。因此,張興旺的母親對這個小孫子格外心疼,比其他任何一個孫子都上心。如今老人已近八十,氣齁病越來越重,她擔心咽氣前還看不到寶貝孫子大壯的媳婦,就天天催促兒子興旺趕緊給大壯把媳婦色了,歡顏不行,歡蓉也可以。

按說,姐姐出嫁後,妹子才能嫁人,由於張家催得緊,姬崇德隻好越過歡顏,先將歡蓉的婚事辦了。而歡顏的婚事也就成了姬崇德一樁很重的心事——或許自己就不該那樣嬌慣顏兒,凡事由著她的性子;或許自己就不該讓顏兒整天跟在她大哥尚文的屁股後頭跑進跑出,到頭來除了她大哥誰也看不上……

對於歡顏跟屁蟲一般整天跟在尚文屁股後麵,姬孫氏沒少數落姬崇德和尚文,但他父子倆全把她的話當了耳旁風。

姬孫氏抱怨姬崇德道:“已經這麽大的女子了,還留在家裏,我看將來咋發落得出去!”

對於女人這樣的抱怨姬崇德從來不接話,不接話其實就等於接了話:你說得對,但這不是沒合適人家麽!

其實在姬崇德的心裏,或許壓根就沒覺得有哪個後生能配得上她的寶貝女子顏兒……

想到這裏,站在院子裏的姬崇德不由得“唉!”了一聲。不料,這一聲卻驚動了屋內的歡顏。歡顏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活下到炕下,走出來。

“大,你回來了!我給你弄飯去……”歡顏喜眯眯地迎著父親說,伸手就想取父親肩上的褡褳。

“大在鎮上吃了……你忙你的。”姬崇德擺擺手說,抬腳往自己的屋裏走去。

晚上熄燈後,姬崇德忍不住將白天在鎮上見到白衣少年的事細細地說給了女人。末了,他不無遺憾地長歎口氣,說:“唉!原本覺得這個墨林不錯,肯定能合了咱顏兒的意,但誰料想他卻有那麽個兄弟……”

“有那麽個兄弟,再好的日子也能被踢踏光了……我看,還是死了這條心,另做打算——”姬孫氏果斷地說。

那晚,姬崇德半天睡不著覺,他前前後後想了很多,第二天早上出門前便打定主意:顏兒的婚事還得從長計議,斷不能因為年齡大了就草率嫁出去。

收完麥碾完場又將曬幹的麥子裝進囤裏、甕裏後,歡蓉就歡天喜地地被發落到了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