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酒醒後,李東梁將辭尚文這件事認認真真想了想,他心裏明白,其實根本就沒法辭掉尚文。這事隻要一傳開,別人肯定都會說是他李東梁的不是。因為尚文在他這兒的幾個月裏,已經在街上有了很好的口碑,更何況,姬崇德與鎮上四條街的許多人都很熟,朋友很多,鬧開了,這些人自然都會站在姬崇德一邊。

日子就這麽一日日過著,終於到了麥收時候。尚文、師哥和藥房徒弟,整天都忙在地裏和場院裏。他們與雇來的短工一起,不出幾天就把師傅地裏的麥子收割、碾打、晾曬完畢。

收完麥,鄉裏人開始用新麥磨成的白麵,蒸成包包 (16)去走親戚看忙罷(17)。按照慣例,李東梁要給幾個徒弟放十天假,讓他們回家看看家人。

尚文早已開始興奮起來,他實在太想家了。自打上次父親走後,幾十天過去了,他都未再見過父親,也未得到過家裏的任何消息,不知道家裏的麥子收完了沒有,收成好不好。

晚上喝完湯(18),李東梁將尚文的師哥和藥房夥計留下來,吩咐他們收拾收拾,次日一早就回家去。尚文看見師哥和藥房夥計在廈子裏收拾行李,心裏十分難受——師傅為啥單單不放自己的假?難道就那麽不待見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尚文送走師哥和藥房徒弟,回到診室,準備掃地抹桌子,師傅卻叫住他,說:“你跟我到堂屋來。”好長時間師傅已經沒有單獨跟他說過話了,尚文不知師傅有啥事,心裏七上八下十分不安。

進到堂屋後,師傅將桌上放著的一個包有東西的袱子遞給尚文,說:“你也收拾收拾回家吧,順便把這個包包饃替我和你師娘帶回去,送給你大和你媽。”

尚文瓷在那裏,不知道該說啥,師傅的舉動著實出乎他的意料,讓他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其實是尚文這些天的謹言慎行、賣力幹活,感化了李東梁,李東梁心裏的那點不舒服已漸漸被尚文消融,現在,他想借此事主動緩和他與尚文父子之間的這層關係。

尚文拿著師傅和師娘給的包包饃黑水汗流趕到家時家人正在吃餃子。尚文一見全家人手裏端的被蒜辣子水水澆得紅哈哈的餃子,嘴裏的口水頓時就汪出滿滿一口。他一邊吞咽口水,一邊從桌上的瓷盆裏捏起一個餃子往嘴裏送,都顧不上跟家人打招呼。

幾個月沒見寶貝兒子,姬孫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守在尚文跟前一個勁兒地問東問西,卻不知道安頓兒子坐下來吃飯。倒是歡顏當即跑去案上,給大哥拿來碗筷,盛滿餃子,澆上蒜辣子水水,遞給大哥。她還在洗臉盆裏擰了個涼毛巾,讓大哥在嘴裏嚼餃子的空隙擦擦滿臉的汗。

尚文顧不上回母親的問話,隻一個勁兒地往嘴裏塞餃子。姬崇德看得心疼,就對女人說:“先甭問了,讓娃踏踏實實吃上幾口再說。”

尚文一口一個餃子,餃子在他的嘴裏,嚼不了幾下就咽下去了,一碗餃子很快就進了肚。歡顏一看,便默默地走到窯後頭,拿盆挖麵,舀水和麵,準備給大哥重新做飯。

姬孫氏細細打量著兒子——兒子又黑又瘦,原本很贏人的那雙大花眼,現在看上去卻大得有點與臉不配套。再看兒子的吃相,就跟幾年沒吃過飯似的……當媽的,心裏一陣難過,眼淚頓時就撲啦啦掉了下來。她轉過身,偷偷用身上的圍裙擦眼淚,啥話都不再問了。

晚上睡下,姬孫氏埋怨男人道:“讓你去看看兒子,給兒子送些吃的,你推三阻四的不去,說他在那裏啥都好。現在你看,這叫啥都好?一定是吃不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瘦成那樣子,個子也沒見長多少……”

姬崇德不言語,由著女人發牢騷。

次日一大早,尚文鑽到中院堆放雜物的那間廈子裏,將祖先留下來的那幾箱醫書搬出來,在裏麵翻找,想挑幾本拿到普仁堂看。姬崇德趁機走進去與尚文單獨說話。他悄聲問兒子:“你師傅待你咋相?為顏兒的事沒刁難你吧?”

“沒有,大!”尚文停住手,站起來,看著父親說。

“那你咋瘦成這相?你媽擔心你吃不飽。”姬崇德說。

“能吃飽……嗯……可能是我師傅家的飯菜不合我口味——師娘做的飯,哪有我媽和顏兒做的飯好吃……”尚文笑著說,黑瘦黑瘦的臉上,露出一口醒目的白牙和一對醒目的白眼仁,讓姬崇德心疼不已。他知道尚文懂事,怕他和他媽操心,一定沒說實話。

姬崇德走出廈子,吩咐女人抓隻雞殺了,給尚文補。他還在村子裏四處打聽,看誰家這幾天過事(19)殺豬,想給尚文弄些豬肉吃。他終於打聽到鄰村一戶人家給娃娶媳婦,昨天後晌剛殺了頭豬。他趕緊騎馬過去,好說歹說,讓人家讓出十來斤豬肉賣給他。他把肉提回家,當下就讓姬孫氏給尚文煮了兩斤,讓兒子端上一碗肉吃。剩下的肉就蒸包子、包餃子、燣臊子,變著花樣給尚文吃。

沒想到,姬崇德在廈子裏問尚文的那幾句話,卻被路過廈子門口的歡顏聽到了,弄得歡顏直在心裏犯嘀咕:父親說“為顏兒的事,他沒刁難你吧”是啥意思?難道上次自己冒冒失失闖進診室找大哥,惹惱了大哥的師傅,讓他刁難大哥了?歡顏心裏難過極了。父親走後,她便進到廈子對大哥說:“大哥,都是我把你害了。”說著,眼圈就紅了。

“胡說啥哩!”尚文嚇了一跳,心想這事咋就讓歡顏知道了。他放下手中的書,兩隻手搭在歡顏的肩膀上安慰道:“別胡思亂想了,哥啥都好著哩……隻不過是饞你和咱媽做的那口飯食了。”

“上次我冒冒失失闖進診室去找你,是不是讓你師傅不高興了?”歡顏嘟噥著嘴難過地問。

尚文一聽這話就放心了,看來歡顏並不知道師父想娶她給秋生做媳婦這事,就笑著說:“哪裏呀,你走後,我師父還誇你長得水靈哩。”

歡顏高興了,對哥哥撒嬌道:“那我以後就經常做些好吃的給你送去,讓你變得白白胖胖的。”

“胡說哩,哪能經常送吃的呀,哥又不是三歲娃。”

尚文在家待了七天,第八天就返回了普仁堂。師父給了他十天假,他沒休完就回去了。他在家實在待不下去,他不願意讓一家人天天啥也不幹,隻圍著他轉,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麻食、油潑麵、茲卷、攪團、南瓜麵……從早到晚就看見母親、歡顏和歡蓉娘仨在灶巷、鍋台、案板前忙乎了。父親更是過分,冒著酷暑,一趟一趟往豐鎮跑,給他買水盆羊肉、油糕和甑糕。他想在廈子看會兒書,歡顏和母親卻不斷地進來打攪,一會兒送一個甜瓜,一會兒又端幾牙西瓜……他想,再這麽住下去還不得把一家人給累死。

尚文回普仁堂那天,歡顏拉著他的手不放,她拉著哭腔央求父親道:“別讓我大哥去了……行不?”

沒等父親搭話,尚文就扳過歡顏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說:“你不能讓哥學了一半就回來呀,嗯……再過一兩年,哥就學出來了,那時,哥就再也不走了。”

姬孫氏給尚文帶了一褡褳吃食:白麵坨坨饃、裝在小罐罐裏帶肉丁的油潑辣子,還有一些時令果子。尚文看著這些東西,嗔怪道:“媽,你這簡直把我當毛毛娃了麽!”

他嘴上這麽說,心裏卻美滋滋的,他非常願意將這些東西帶走,吃不飽肚子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這次回來,尚文充分體會到了家的溫暖,就像雨露,像陽光,滋潤、溫暖、撫慰了他那顆挫敗、受傷的心。現在,他的心裏,又充滿了自信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尚禮把哥哥的行李和父親送給李東梁的禮物放到父親套好的馬車上後,尚文走上前來與他告別,說:“廈子裏的那些書,以前覺得就是一堆陳年廢紙,這次回來一看,發現全都是些好東西……你沒事了,也可以翻著看看。”

尚禮點了點頭。

尚文回到普仁堂後,發現師傅像變了個人似的,對他格外和氣。他和師哥、藥房徒弟幫著雇來的一個短工,給師傅把那幾畝麥地犁了、耙了,施上肥,撒下玉米種子後,師傅又開始帶他出診了。

來年暑期,師傅便開始讓尚文上手診脈開方,但尚文依然事事賠著小心,處處不敢自己做主,開出去的方子總是先讓師傅過目,看君臣佐使搭配得是否合適。師傅當著病人的麵,給他如此這般地品評指點一番,他將方子按照師傅的指點一一修改後才領著病人走過穿通到隔壁的藥房裏去抓藥。在這品評指點的過程中,師傅那強烈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而尚文也收獲了知識和師傅隨後的好臉色。

最難的時候熬過去後,日子就過得非常快。轉眼尚文在普仁堂做學徒就要滿兩年了。李東梁雖已開始讓他搭脈開方,但還是不讓他沾手正骨、治痹這些由他父親李老先生傳下來的看家本事,有時甚至都不讓他看一眼。有這類病人來了,李東梁都是讓尚文的師哥打下手。因此,尚文整天除了看一些簡單的病外,就是給病人按摩、拔火罐、灸艾灸。

這天一大早,診室突然來了個病人,脖子僵得不敢動,給人說話,先要轉身子,讓身子帶著頭轉過來才看著人說話。李東梁比病人高,病人還得齜牙咧嘴挑著眼皮往上斜瞅。尚文一看就知道這是落枕了。他很想看師傅咋治這類病,但又擔心師傅不樂意讓他看。上幾回遇到這類病人,師傅都借故把他支開了。

尚文看了看師傅和病人,然後就自覺地往後院走去,已經走到隔間門口了,卻聽見師傅突然叫他:“嫑跑……過來給我搭把手。”

尚文趕緊折身回來。

師傅讓他把一把椅子搬過來放在診室中間,又讓他把病人扶著返身坐到椅子上,讓病人的雙手抓住椅背。師傅先給病人按摩肩頸,按摩完又在病人的頸部紮了幾針,之後,師傅就站到病人身後,左手固定住病人的頭,右手大拇指在病人的後脖頸上捋著上下摸,摸完,閃開身子讓尚文摸。尚文學著師傅的動作上下摸了幾遍,原以為師傅會給他講點啥,師傅卻啥也沒講。他隻好趕緊讓開,看師傅接下來要幹啥。隻見師傅用左胳膊夾住病人的頭,右手大拇指始終按住病人脖頸後麵的某處,左胳膊將病人的頭左右輕輕地晃了兩下後突然一扳。

師傅鬆開病人的頭和脖子,對病人說:“動動脖子看看。”病人小心翼翼地扭了扭脖子,嘴裏叫道:“哎呀,能動了!”

師傅吩咐尚文:“以後每天給他按摩一下肩頸,再做個艾灸。”

“這都好了,就不用了吧?”病人大約是怕花錢,這樣說。李東梁抬起他的三角眼看了看病人,發現病人隻穿身夾衣。雖說時令已進入春分,但春寒料峭,天氣仍十分寒冷,他們師徒都還穿著棉袍、棉褲,這病人卻隻穿身夾衣,整個脖子還都**在外麵。“你這是受了風寒,脖子上的氣血鬱結,運行不暢,睡覺姿勢再不對,脖子上的疙節就給弄錯位了。我剛才隻是給你把疙節正過來,還得解決你的氣血不通問題……要不然,還會再犯。”李東梁對病人解釋說。

那天晚上回到廈子,尚文反複摸著自己的後脖頸,琢磨師傅上午的那一連串動作。最後,他總結出這個病的特點和看這個病的幾點要領。尚文覺得,這一切的關鍵就在於那一扳,但扳之前,首先得摸出問題所在。

那天之後的幾天,尚文隻要一閑下來,就將大拇指按壓在自己的後脖頸上捋著摸,他想,要知道哪裏出了問題,就得先知道沒出問題時是啥樣。

事情就這麽湊巧。不出十天,這個病人又來了——又落枕了。上次他離開診室時,李東梁吩咐他多穿些衣服,護住脖子,告訴他還得再來按摩、艾灸幾次,光弄一次不行。可那人卻再沒來過,這下果然又犯了。但這次不湊巧,李東梁因事一大早就帶著尚文的師哥出遠門了,兩天後才能回來,沒人給他治。

那人一聽就急了,攥著眉頭瞪著眼問尚文:“這可咋辦?”

尚文知道他很難受,可也沒辦法,隻好說:“你到西街的那家中醫堂看看!”

鎮上總共有兩個中醫堂,普仁堂在東街,另一個在西街。西街的坐堂先生不會正骨,尚文想,說不定人家會治落枕哩。

聽尚文這麽說,那病人立時就躁了,吊著眼對尚文嚷嚷道:“要是那邊能治,我早走了,還用得著在這兒和你磨牙……”

“怪誰哩?你要是按我師傅說的,多來按摩、艾灸幾次,不就沒這事了!”尚文沒好氣地說。尚文想,這人也是活該,舍不得花錢,沒按師傅說的來,現在又犯了還這麽橫。他不再搭理他走到隔壁藥房和藥房夥計說別的事去了。

那人見尚文不再搭理自己,就又覥著臉艱難地扭身子帶頭、斜眼齜牙地追到隔壁向尚文解釋道:“不是我不來,這不是窮——沒錢麽!”他央求尚文,“要不,你試著給我弄弄……”

尚文一聽這話,心就一下子軟了。他放軟語氣說:“這哪有你說的那麽簡單……弄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

“上次你不是也搭手弄了嗎?你就試試,出了事,我不怪你!”病人懇求道。

他又艱難地連頭帶身子一起轉過去,用手指了指藥房夥計,說:“讓他給咱作個證……是我求的你,弄失塌(20)了,不怪你!”

病人難受成這樣,師傅兩天後才能回來,這麽耽擱著也不是個事,萬一錯過了治療時機,不知道病人還會出啥事。想到這裏,尚文看向藥房夥計,像是對藥房夥計,也像是對自己,試探性地說:“那我就試試?”

“你抻探(21)著點,應該不會有啥事,最多不見效!”藥房夥計鼓勵尚文道。他知道尚文素來膽大心細,他就親眼見識過尚文在師傅示範過一次後就給病人紮針,那麽長的銀針從病人腦袋上紮進去,紮那麽深,他的手都不抖一下。

尚文將師傅上次的治療過程在心裏反複想了幾遍,然後才讓病人坐到椅子上開始檢查、治療……胳膊一扳,尚文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他慢慢鬆開手,十分緊張地看了看病人的麵色,發現病人的麵色沒啥異樣,才說:“你慢慢動動,試試看……”病人試探性地扭了扭脖子。“好了……”病人興奮地叫道。尚文這才長出了口氣。

在接下來幾天的按摩、艾灸中,尚文對這病人都格外關照。每次來都噓寒問暖,對他回去後的感覺尤其問得仔細。尚文還專門問了他睡覺的姿勢,並做了進一步的指導。還將自己的一件衣服送給他,讓他保護好脖子。

尚文這麽做,除了要追蹤自己的治療效果,更主要是感激著這個病人對自己的信任。要不是他以性命相托,他哪能學會師傅的這一手。

李東梁從外地回來後,尚文並沒敢對他提說這件事。但那個病人卻高興地到處給人學說尚文給他治病的經過。他是在誇尚文,更是誇自己——誇自己敢讓生手拿自己練手。在他添油加醋的敘說中,大家的反應都是對尚文讚不絕口。這樣一來,這事也就傳到了師傅李東梁的耳朵裏。

李東梁將尚文叫到堂屋,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你咋這大膽?咹?出了人命算誰的?……”李東梁的心裏有醋意,但也確實很擔心,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畢竟人命關天!

李老先生在世時,以治療痹症、正骨出名。李東梁很小就離家出走,回來時父親已癱在炕上不能動了。因此,李東梁從父親那裏繼承下來的隻有痹症的診治。

李老先生治療痹症的絕活主要在用藥上。那些內服的、外用的藥,從來都是他自己熬好、配好了直接給病人。癱到炕上後,他把這些秘方交給了兒子李東梁。依著李東梁的人品個性,尚文知道,師傅是永遠也不可能將那秘方告訴自己和他的師兄弟們的,因此,尚文也就不做這種妄想。他隻在這類病人的診斷上下功夫,而師傅恰恰在這類病的診斷上不避諱他們。不出半年,啥症是啥病,要外治還是內治,還是內外兼治,尚文就弄得八九不離十了。治療上,剖膿、引流、換藥,都是些煩瑣活、髒活,師哥總會借故躲開,尚文卻不然,他一定會按照師傅的吩咐認認真真去做。病人的傷口經他這麽悉心處理後,總會好得快些。尚文也就從中積累了很多經驗,對不同的痹症有了鑒別能力,師傅所用藥的成分也就猜出了幾分。

尚文好像天生就對學醫有悟性,每一種病況,隻要師傅帶他治過一次,他就基本能上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