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與安慰劑效應
這氛圍會凝聚成一股力量,
讓你更有信心期待被治療,
得到幫助,
但也會剝奪你獨立思考的能力。
“抱歉,我應該是不需要什麽心理治療了,經過‘師父’的妙轉之後,我現在已經好很多了。你們可能不信這一套,沒關係,還是祝你永生圓滿!”
這是我跟“師父”唯一一次隔空交手的經驗,時間是在“師父”的勞斯萊斯與五億精舍橫空出世的前兩個月。
很明顯,我被秒殺了,而且還死得不明不白。如果是被自己的業力引爆就算了,但我卻是被“妙轉”這兩個字給打趴下的。這兩個字,在今天之前,我從來沒聽過。
是這樣的,門診臨時轉介了一個吞藥的婦人,但跟一般企圖自殺的患者不太一樣,她吞的不是安眠藥,而是抗鬱劑,可想而知,她本身就是重度抑鬱症患者。因此,主治醫生請我評估她目前的情緒狀態,作為日後藥物調整的參考,如有必要,再視情況安排心理治療,不巧當時評估時段全滿了,因此我決定順延一周。
而這個決定,讓我見證到一個奇跡,一個讓人感恩與讚歎的奇跡。
婦人年輕時奉子成婚,丈夫繼承了魚市場的攤位,大半輩子都躲在鐵卷門後賭天九牌,直到有一天她刮魚鱗刮到一半,魚全被人收走,才知道丈夫把攤位頂出去了,於是她從老板娘變成員工。
不過,這對她來說沒什麽差別,接送小孩時還是一樣渾身魚腥味。
女兒十歲時,祖厝直接被變賣套現,她決定離婚。但這個決定也沒比較好過,因為女兒的撫養權判給了丈夫。為了照顧女兒,同時省房租錢,她還是隻能與丈夫同居一室。直到女兒大學畢業之前,她都擔任一所豪宅的管家,所謂生活就是一條直線,在豪宅與租屋處兩點折返;回到家,另一個房間住的是這輩子最不想再遇到的人。
她沒有任何可以訴苦的對象,她也不需要,她隻需要錢,足夠還給債主以及供女兒上大學的錢。
女兒大學畢業那天,她抱著女兒哭了,不是因為解脫,而是覺得自己已經不再被需要。她失去賺錢的動力,接著開始失眠,動不動就頭痛,人也變得抑鬱,最後不得已找上精神科,吃了一些藥,然後休了兩個月長假。
重返工作崗位後,經過豪宅夫人的引薦,她懷著忐忑的心情去了一趟精舍,幾個月的隨喜護持之後,她穿上紫衣進入神教,主子從貴婦換成大成就明師,定期至精舍禪修,成為忠實的信眾。
這幾年她依舊斷斷續續地服藥,但隻要能聽“師父”弘法,聽幹部分享,她就感覺好多了,藥物是吃心安的。隻不過,女兒與前夫這幾年開始阻攔她到精舍禪修,隻要爭執一起,她便選擇吞藥,這一次也不例外。
就在我決定順延一周的期間,婦人瞞著女兒,利用周日偷偷溜去精舍,因此當她坐在我麵前時,我見證了奇跡──容光煥發的外表,與主治醫生口中的厭世嘴臉簡直判若兩人。她遣詞用字也超級正向,狀態好得不得了,好到連我都想跟她對調座位。
治療一個人,已經是非常困難的作業,更何況是一群人。究竟是什麽樣的力量,能讓這種彌漫式的療效遍地開花。有沒有一條明確的科學路徑,能解釋它的運作過程?
答案是有的。
“師父”之所以能橫掃版麵大半個月,成為現象級的存在,主要還是拜捐款爭議及財務疑雲所賜,扣除這兩個有待商榷的新聞熱點,它的內裏其實與一般宗教無異。
與其寫一篇批判“師父”私德的爽文,不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以科學的觀點,厘清究竟是什麽原因能讓人不畏世俗眼光,前仆後繼地擠進紫衣部隊。
2017年12月的《國家地理雜誌》曾提及關於信仰的科學,這個主題與我先前教過的社會心理學有部分重疊。
簡單來說,能讓紫衣部隊誓死效忠的主要條件有兩個,一是“安慰劑效應”,一是“從眾效果”,而這兩個條件放諸各種宗教皆準。雖然一聽就覺得很頭大,但沒關係,我們慢慢講解。
一、安慰劑效應
這部分非常好理解。什麽是安慰劑,看字麵意思也知道,就是晚上當你寂寞時拿來安慰自己的……別鬧了!安慰劑常用於藥物實驗,作用是拿來對照療效。
舉例來說,如果要測試一款頭痛藥是否有效,我們可以找兩個長期頭痛的阿伯,一個給真藥,一個給安慰劑(通常是維生素,沒有任何療效,但也不會傷身),但不跟他們說誰拿到真藥。之後每天一顆,連吃一個月,兩相對照後就能看出療效,以這種方式來測試藥效,最符合科學實驗的精神。
但不幸的是,有時候還是會搞砸,因為它會引發所謂的“安慰劑效應”。也就是說,有人隻是吃了安慰劑,卻覺得頭痛好很多,甚至不再頭痛。一顆沒有真實藥效的藥劑,卻能改善症狀,為什麽?
因為,他們“期待自己能得到治療”。而這種“期待”所產生的力量,誘發了正向情緒與荷爾蒙,緩解了原有的症狀。
這不隻發生在醫療現場,舉凡宗教集會、直銷課程甚至演唱會現場,都會上演這種現象。無論是名醫、活佛,隻要在你麵前的人具有相當程度的威望,他的語言就能產生重量,那股重量足以讓你產生期待感,不一定是期待被治療,也有可能期待被激勵或讚美,就算是普通的問候也行。同樣一句晚安,媽媽每晚打來就夠煩的,五月天阿信寫出來就是一種黑夜的餘韻。
基於這個理論,密歇根大學的博士班研究生托爾·維傑曾經做了一個關於安慰劑的實驗,再配合腦部掃描技術,順利勾勒出一條當人們身處安慰劑效應時,腦中會出現的路線。至於那條路線為何,容後再談。
二、從眾效果
想象一下,當你身處某個陌生場合,而現場情勢不太明確,或是因缺乏指引線索,讓你不知該如何行動時,你的第一反應通常是跟隨多數人的方向走。為什麽?因為“跟著大家走,比較不容易出錯”,這種傾向就是從眾效果。
當精舍裏滿滿都是信眾時,某種程度上,這已經是個“具有說服力的治療現場”了,因為裏頭坐著的不隻是人,而還是故事與見證。每一個虔誠的背影都在為這個集團背書,整齊劃一的動作變成一種無形的規範。這樣的氛圍會凝聚成一股力量,它會讓你更有信心去期待被治療,期待得到幫助,但同時也會因為同儕壓力,剝奪你獨立思考的能力。
為什麽不獨立思考?
很簡單,因為不需要。
當人們是因為“渴望人際關係”而進入團體時,獨立思考是第一個丟棄的東西。提出異議是革命在做的事,這與他們進入團體的立場相悖,團體裏隻要有領導人給指令就夠了。
當然,每個人的性格不同,也有那種比較鐵齒又硬頸的少數個案,他們就是屬於不畏同儕壓力,選擇獨立思考並提出質疑的那一種。但往往都徒勞無功,因為聯結群體的,不一定是領導者的信念或獨特的教義,而是一種互依共存的感覺。這種感覺一旦成形,神祇都隻是介質,而人們透過這個介質,互相捆綁,哪怕搬出教典也無法說服他們。群體不會輕易地讓自己分崩離析,因此那些選擇跳出來的人,最後都隻能成立對抗群體的“粉絲”團。
於是,我們可以粗略地說,療效或許來自“安慰劑效應”加“從眾效果”。
現在輪到我們想象一下了。那個星期天,婦人下了公交車,走進熟悉的道場,雖然先前神隱一段時間,但大家還是很熱情地招呼她,光是這一點,她就找不到缺席的理由了。
更幸運的是,那天“師父”有來,原本連續幾次都隻是高級幹部的分享,因此當“師父”開口的那一刹那,她開始期待自己能再被療愈,而且是發自內心地相信。此時,一條貫穿大腦的神奇路線,便從她腦中躍然浮現──
以她的前額葉(印堂後麵那一塊)為起點,它發出了粉紅色的信號,信號一路通過杏仁核與下視丘,最後傳到腦幹,命令大腦釋放“腦內啡”(Endorphin,一種天然類鴉片,可以把它想象成大腦的自製麻藥),以及“多巴胺”(Dopamine,負責調控愉悅感受)。隻要“師父”的話沒有停,這些神經傳導物便會源源不絕地出現,它們不但能抵抗疼痛,稀釋抑鬱的感受,還能增加正向情緒,絕對是居家旅行必備良藥。此時她的大腦已經跟戀愛狀態沒什麽兩樣了。
而上述神經化學反應,婦人稱之為“妙轉”。
隻要有足夠的期待加上堅定的信念,腦內啡就能做出一定的貢獻。它的作用不是用來擊垮癌症或病毒,它也辦不到,但它能讓你的疼痛或抑鬱得到控製。與其說這是一種“治療”,不如說是一種“自療”。
此時,處於妙轉狀態的婦人看著周圍的信眾,每個人都在跟著音浪一起流動,因此她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去質疑“師父”是否真的發功,畢竟放眼望去,隨處都是值得信賴的參照目標,這更加深了婦人對治療現場的信心。她隻想著一件事,“隻要跟大家一樣,我也能被‘師父’妙轉”。因此即使是身體感應比較遲鈍的信眾,經過這樣的集體暗示,也很容易掉進同樣的狀態,療效於是在個體之間流轉。
15個小時之後,婦人把這樣的狀態帶到我麵前,拒絕了心理治療。
整個過程,說穿了就是自體產生的腦內麻藥與群眾意誌之間的交互作用,與其視為異端邪說,不如說是合乎科學曆程的化學反應。
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因為它是無情世界裏的一絲人性,是塗炭生靈的一聲歎息,這是馬克思的名言。因此,我們該思考的是:究竟要麵臨什麽樣的情況,才會讓人義無反顧地投身其中,讓宗教成為她生活的浮木。
對婦人來說,心理治療確實無能為力,因為沒辦法為她帶來人際關係,而這正是她現在最需要的。
她花20年完成了一件艱巨的任務,沒有培養任何興趣,沒有建立任何社交關係,睜開眼就是工作,閉上眼就在城鐵上打瞌睡。麵對這樣的她,如果隻能給“多運動,多去交朋友”這類冠冕堂皇的建議,那我更沒有立場阻攔她進宗教團體,最起碼這樣做,可以讓她不孤單。
或許,我們可以更寬容地去看待這樣的選項。
我們可以喟歎,可以扼腕,甚至可以為她感到困惑,但隻要是自由意誌的選擇,隻要不犯法,旁人便無從置喙,畢竟很多人真正想要的不一定是高深的教義,而是群體間的溫度。就算是自認旁觀者清的我們,也逃不過這樣的需求,差別隻在於采取的路徑不同,而不代表誰比較高尚,誰又該被撻伐。
於是最後,我想起林夕寫過的一句歌詞:
不一樣的血肉之軀,在痛苦快樂麵前,我們都是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