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蘭之室

我喜歡綠色的東西,我覺得,綠色是生命的顏色,即使是在冬天,我在屋裏總要擺上幾盆花草,如君子蘭之類。舊曆元日前後,我一定要設法弄到幾盆水仙,眼睛裏看到的是翠綠的葉子,鼻子裏聞到的是氤氳的幽香,我顧而樂之,心曠神怡。

今年當然不會是例外。友人送給我幾盆水仙,擺在窗台上。下麵是一張極大的書桌,把我同窗台隔開。大概是由於距離遠了一點,我隻見綠葉,不聞花香,頗以為憾。

今天早晨,我一走進書房,驀地一陣濃烈的香氣自透鼻官。我愕然一愣,一刹那間,我意識到,這是從水仙花那裏流過來的。我坐下,照例爬我的格子。我在潛意識裏感到,既然剛才能聞到花香,這就證明,花香是客觀存在著的,而且還不會是瞬間的而是長時間的存在。可是,事實上,在那愕然一愣之後,水仙花香神秘地消逝了,我鼻子再也聞不到什麽了。

這是什麽原因呢?

我又陷入了想入非非中。

中國古代《孔子家語》中就有幾句話:“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我在這裏關心的不是“化”與“不化”的問題,而是“久而不聞其香”。剛才水仙花給我的感受,就正是“久而不聞其香”。可見這樣的感受,古人早已經有了。

我常幻想,造化小兒喜歡耍點“小”——也許是“大”——聰明,給人們開點小玩笑。他(它,她?)給你以本能,讓你舌頭知味,鼻子知香。但是,又不讓你長久地享受,隻給你一瞬間,然後複歸於平淡,甚至消逝。比如那一位“老佛爺”慈禧,在宮中時,瞅見燕窩、魚翅、猴頭、熊掌,一定是大皺其眉頭。然而,八國的“老外”來到北京,她倉皇西逃,路上吃到棒子麵的窩頭,味道簡直賽過龍肝鳳髓,認為是從未嚐過的美味。她回到北京宮中以後,想再吃這樣的窩頭,可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了。

造化小兒就是使用這樣的手法,來實施一種平衡的策略,使美味佳肴與粗茶淡飯,使帝後顯宦與平頭老百姓,等等,等等,都成為相對的東西,都受時間與地點的約束。否則,如果美味對一個人來說永遠美,那麽帝後顯宦們的美食享受不是太長了嗎?在芸芸眾生中間不是太不平衡了嗎?

對鼻官來說,水仙花還有芝蘭的香氣也隻能作如是觀,一瞬間,你獲得了令人吃驚的美感享受;又一瞬間,香氣雖然仍是客觀存在,你的鼻子卻再也聞不到了。

造化小兒玩的就是這一套把戲。

1998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