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成為“雜家”的(5)

季羨林,生於1911年8月,原籍是山東省清平縣(現改歸臨清市),家庭是農民。父親和叔父幼喪父母,家裏貧無立錐之地,被迫逃到濟南謀生。經過艱苦奮鬥,叔父終於在濟南立住了腳。我於七歲離開父母往濟南依靠叔父,在那裏上小學、初中和高中。1930年高中畢業,考入北京國立清華大學西洋文學係(後改外國語文係)。1934年畢業,獲文學學士學位,回濟南任母校山東省立濟南高中國文教員一年。1935年被錄取為清華大學與德國的交換研究生。是年秋赴德,入哥廷根大學,學習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1941年獲哲學博士學位。1946年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係主任。解放後任原職。1956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學部委員。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78年兼任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與北京大學合辦的南亞研究所所長。1984年,研究所分設,改任北京大學南亞東南亞研究所所長。

從中學時代起,我就開始學習著寫一些東西,也曾翻譯過一些歐美文學作品。上大學後,念的是西方文學,以英文為主,輔之以德文和法文。當時清華大學雖然規定了一些必修課,但是學生還可以自由選幾門外係的課。我選了幾門外係的課,其中之一是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這門課以《六祖壇經》為課本。我從來不信任何宗教,但是對於佛教卻有濃厚的興趣。因為我知道,中國同印度有千絲萬縷的文化關係。要想把中國思想史、中國文學史搞清楚,不研究印度的東西是困難的。陳先生的課開闊了我的眼界,增強了我研究印度的興趣,我學習梵文的願望也更加迫切了。

1935年我到了德國。德國對梵文的研究是頗有一點名氣的,曆史長,名人多,著作豐富,因此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外國許多梵文學者是德國培養出來的,連印度也不例外。我到了德國,入哥廷根大學,從瓦爾德施密特(Waldschmidt)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他給我出的博士論文題目是關於印度古代俗語語法變化,從此就打下了我研究佛教混合梵文的基礎。苦幹了五年,論文通過,口試及格。以後,瓦爾德施密特教授應召參軍,他的前任西克(Emil Sieg)教授年屆八旬,早已退休,這時又出來擔任教學工作。這位老人待人親切和藹,對於我這個異域的青年更是寄托著極大的希望。他再三敦促我跟他學習吐火羅文和吠陀。我今天在這方麵的知識,都是他教導的結果。我畢生難忘我的德國老師們。

在德國十年,我主要致力於語言的研究,對於印度古典文學很少涉獵。

但是回國以後,情況有了很大的變化。我喜歡的那一套印度古代語言,由於缺少起碼的書刊資料,不管我多麽不願意,也隻能束之高閣,研究工作無法進行。在科學研究方麵,我是一個閑不住的人。現在幹些什麽呢?我徘徊,我遲疑,結果我就成了一個“雜家”。有什麽飯,就吃什麽飯;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飯。這就是我當時的指導思想。於是,我研究印度史,研究中印文化關係史,研究印度佛教史,翻譯和研究梵文文學作品也成了我的主要工作。

對於中印文化關係史的研究,我很早就有興趣。在德國求學時期,遇到有關資料,我隨手劄記。回國以後,既然研究印度古代語言和吐火羅文有了困難,我就更加注意搜集中印文化關係史的資料,寫過一些文章。50年代中期以後,集成了一個集子,名之曰《中印文化關係史論叢》,1957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80年代初,我把這個集子進行了改編,把有關印度古代語言的,用德文、英文和漢文寫成的論文,編成了一冊,名之曰《印度古代語言論集》,1982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把原有的有關中印文化關係的文章和50年代以後新寫的與此有關的文章編在一起,名之曰《中印文化關係史論文集》,1982年由三聯書店出版。

至於翻譯,50年代初,我翻譯了一些近代德國作家的作品,其中有托馬斯·曼的短篇小說等等。翻譯最多的是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說,已經集成了一個集子《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說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從1957年起,我陸續翻譯、出版了古典梵文名著《沙恭達羅》《優哩婆濕》《五卷書》《十王小傳》(選譯)等等。從1973年起,翻譯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這一部書在印度文學史上和世界文學史上都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對南亞東南亞各國有很大影響。有很多印度各種語言和國外許多語言的譯本。它對中國也有影響。蒙、藏和新疆地區,以及雲南少數民族地區,都有羅摩的故事。《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形象也顯然受了它的影響。但是卻一直沒有漢文譯本。在過去,翻譯這樣一部規模巨大的史詩,對於我這個行政工作和社會活動都非常繁忙的人來說,簡直是無法想象的。但是,當時所謂“**”還沒有結束,我頭上被戴上的那一大堆可怕的帽子,一頂也沒有摘。我被命令到一座學生宿舍和係辦公室合在一起的大樓裏,去看守大門,傳呼電話,分發信件。後來不知怎樣一來,我又成了教師,教一點英文。總之,我是靠邊站,除了上麵說的那些雜事之外,什麽事情也不管。這真是一個難得的好時機,我從1973年起,用了五年的時間,終於把這部長達二百多萬字的巨著譯完。這使我感到十分欣慰。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羅摩衍那》第一冊,到1984年完全出齊,共八巨冊。

與中印文化關係史有關的工作,我也做了一些。主要是同一些同誌共同校注了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華書局於1985年出版。陝西人民出版社於同年出版了《〈大唐西域記〉今譯》。同年,廣西漓江出版社還出版了我翻譯的《家庭中的泰戈爾》。現在正寫一部《糖史》。

吐火羅文的研究,由於缺少資料,已經中斷了多年。1981年起又收拾起來。因為在1975年新疆吐魯番地區出土了一批吐火羅文A(焉耆文)《彌勒會見記劇本》殘卷。我受新疆博物館的委托解讀這些殘卷。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進度比我預想的要快得多,從1982年起,我在國內外一些雜誌上用漢文和英文發表了一些論文。將來準備把全部殘卷整理成一部書出版。

有人可能認為,搞一些枯燥的語法現象同艱深的宗教理論,會同文學翻譯與創作有矛盾。也許是因為我在兩方麵都搞得不夠深,我倒沒有感到有什麽矛盾,反而覺得有利於腦筋的休息。換一個工作,腦筋就好像刀子重新磨了一樣,頓時鋒利好用。五六十年以來,我就是這樣搞下來的。我不但翻譯文學作品,自己也從事創作。少年時代大概也寫過詩。從高中起就專寫散文,迄今未斷。已經出版了四個散文集:《天竺心影》,1980年,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朗潤集》,1981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季羨林選集》,1980年,香港文學研究社出版;《季羨林散文集》,1986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第五個集子《萬泉集》也已出版。個人回憶錄《留德十年》也在排印之中。

從上麵敘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我這一生是翻譯與創作並舉,語言、曆史與文藝理論齊抓,對比較文學、民間文學等等也有濃厚的興趣,是一個典型的地地道道的“雜家”。我原以為,我成為“雜家”是被環境逼出來的。現在看起來,似乎並非如此,我真好像是有一些“雜家細胞”。現在環境早已改變了,而我仍然是東抓西抓,還樂此不疲,這事實我能否認掉嗎?我早已年逾古稀,至今仍無改變的跡象和意願,我恐怕將以“雜家”終了。

1988年4月15日寫完

原收入《季羨林學術論著自選集》,1991年

(1)習彌那爾:即Seminar。

(2)標題有改動,原為《糖史》。

(3)編者注:“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出自柳永《蝶戀花》。

(4)標題有改動,原為《〈學者論大學生的知識結構與智能〉序》。

(5)標題有改動,原為《自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