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於自然”和“詠物言誌” ——東西方思想家對某些名畫評論的分歧
唐代大詩人兼畫家王維有一幅名畫“雪中芭蕉圖”,是《袁安臥雪圖》的一個組成部分,明代仍見於著錄,後佚。此畫在曆代久負盛名,評論這幅畫的著名學者頗不乏人。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卷十七“書畫”中有一段比較完整的評論:
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於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餘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
沈括的意思就是,在大自然中,雪與芭蕉不能同時並存,而王維偏偏畫在一起,卻又“造理入神,迥得天意”,令人覺不出矛盾。
沈括的說法影響深遠,它被後人用來闡釋“神似”勝過“形似”的理論。具體例子頗多,請參閱陳允吉《王維“雪中芭蕉”寓意蠡測》,見《唐音佛教辨思錄》,198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頁1—11。這裏不再引用。
到了當代,陳允吉教授對王維的詩畫受佛教影響的問題,做了深入細致的探討。他廣征博引,不但引用了釋典和中國學人的著作,而且還引用了王維自己的著作。他引征了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四“詩忌”一條:
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作畫,雪中芭蕉,法眼觀之,知其神情寄寓於物,俗論則譏以為不知寒暑。
他認為,惠洪的思路是正確的,王維這一幅畫確實是“妙觀逸想之所寓”。但“寓”的是什麽呢?惠洪沒有明說,隻暗示其中有佛教影響。陳允吉教授在這方麵做了進一步的探索。他利用自己廣博的學識和能發古人之覆的深入的洞察力,經過詳細的論證,引經據典,最後得出了下麵的結論:
綜上所述,王維“雪中芭蕉”這幅作品,寄托著“人身空虛”的佛教神學思想。這種神學寓意的實質,不論從認識論或者人生觀來說,都是體現出一種陰冷消沉的宗教觀念,它的思想傾向是對現實人生的否定。一定的藝術形式,總是為一定的思想內容服務的。如果說“雪中芭蕉”確實在藝術上具有“不拘形似”的特點,那末,它同樣也是服膺於表現其神學寓意而出現的。(上引書,頁10—11)
這結論是能令人信服的。這比沈括以及他的追隨者的意見恢廓深入得多了。
寫到這裏,我一時心血**,忽然聯想到《歌德談話錄》裏談到的一件事情。1827年4月18日,歌德叫人取出登載荷蘭大畫師們的作品複製件的畫冊,特別把其中的一幅呂邦斯的風景畫指給愛克曼(談話的記錄者)看。這一幅畫畫的是太陽正要落山的黃昏時分的農村景色:有村莊,有市鎮,有羊群,有裝滿幹草的大車,有吃草的馬,還有騾子和騾駒等等。這些都畫得很好,沒有什麽問題。但是光線和陰影卻出了問題:光是從對麵的方向照射過來的,被照射對象的陰影投到畫這邊來。這也是符合自然現象的,沒有注意和研究的必要。但是畫中的一叢樹卻把陰影投到和看畫者對立的那邊去。結果是畫中的人、獸、樹叢等等,從兩個相反的方向受到光照。這是完全違反自然現象的。然而愛克曼在最初卻完全沒有感覺到這個矛盾。等到歌德指了出來,他才恍然大悟。在這個節骨眼上,歌德說了一段很長的話:
關鍵正在這裏啊!呂邦斯正是用這個辦法來證明他偉大,顯示出他本著自由精神站得比自然要高一層,按照他的更高的目的來處理自然。光從相反的兩個方向射來,這當然是牽強歪曲,你可以說,這是違反自然。不過盡管這是違反自然,我還是要說它高於自然,要說這是大畫師的大膽手筆,他用這種天才的方式向世人顯示:藝術並不完全服從自然界的必然之理,而是有它自己的規律。
歌德接著說:
藝術家在個別細節上當然要忠實於自然,要恭順地摹仿自然,他畫一個動物,當然不能任意改變骨骼構造和筋絡的部位。如果任意改變,就會破壞那種動物的特性。這就無異於消滅自然。但是,在藝術創造的較高境界裏,一幅畫要真正是一幅畫,藝術家就可以揮灑自如,可以求助於虛構(Fiktion),呂邦斯在這幅風景畫裏用了從相反兩個方向來的光,就是如此。
藝術家對於自然有著雙重關係:他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隸。他是自然的奴隸,因為他必須用人世間的材料來進行工作,才能使人理解;同時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為他使這種人世間的材料服從他的較高的意旨,並且為這較高的意旨服務。
下麵還有不少十分精彩的議論,我不再抄錄了,請讀者參閱朱光潛譯《歌德談話錄》,197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頁136—137。
為了細致深入地說明問題,我抄錄得已經似乎太多了,但是我認為這是必要的。抄錄歌德的原話,比我自己來闡釋要好得多。
看了上麵的故事,我想,誰也會立刻就發現,中國唐代王維的“雪中芭蕉”和德國19世紀歌德議論的荷蘭大畫家呂邦斯的風景畫,雖然相距千餘年,相去萬餘裏,卻有完完全全相似之處:都是違反自然的,都是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的,然而卻又都是讓人覺得很自然的。
怎樣來解釋這個現象呢?
中國的評論家和西方的歌德采用的觀點是截然不同的。中國評論家所采用的觀點是——我想在這裏借用陳允吉教授使用的一個現成的詞兒——“詠物言誌”,而歌德所采用的觀點則是“高於自然”。為什麽出現這種情況呢?我不想也沒有能力去深究。我隻是認為,從這一件小事上也可以反映出東西方評論重點的分歧:中國著重個人的“誌”,也就是個人的思想感情,而西方的著眼點則是人與自然的關係。這種分歧是再明顯不過的。這是不是也與東西方思維方式的分歧有關呢?我認為是的。
我對於文藝理論隻能算是一個業餘的愛好者,決不敢冒充內行。堂奧未窺,妄論先發,其不貽笑大方者幾希矣。但是一個外行或者半外行的看法有時候會為真正的內行所忽略,他們往往能看到內行視而不見的東西。這恐怕也是一個事實。真正的內行是“司空見慣渾無事”了,外行人卻覺得新鮮。質諸方家,以為何如?
1991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