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東坡詞

幾年前的一段親身經曆,至今回憶起來,曆曆如在目前;然而其中的一點隱秘,我卻始終無法解釋。

患了老年性白內障,要動手術。要說怕得不得了,還不至於;要說心裏一點波動都沒有,也不是事實。坐車到醫院去的路上,同行的人高談闊論,我心裏有點忐忑不安,一點也不想參加,我靜默不語,在半夢幻狀態中,忽然在心中背誦起來了蘇東坡的詞: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默誦完了一遍,再從頭默誦起,最終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默誦了多少遍,汽車到了醫院。

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的地方,我為什麽單單默誦東坡這一首詞,我至今不解。難道它與我當時的處境有什麽神秘的聯係嗎?

在醫院裏住了幾天,進行了細致的體驗,終於把我送進了手術室。主刀人是施玉英大夫,號稱“北京第一刀”,技術精湛,萬無一失,因此我一點顧慮都沒有。但因我患有心髒病,為了保險起見,醫院特請來一位心髒科專家,並運來極大的一台測量心髒的儀器,擺在手術台旁,以便隨時監測我心跳的頻率。於是我就有了兩位大夫。我舒舒服服地躺上了手術台。動手術的右眼雖然進行了麻醉,但我的腦筋是十分清楚的,耳朵也不含糊。手術開始後,我聽到兩位大夫慢聲細語地交換著意見,間或還聽到了儀器碰撞的聲音。一切我都覺得很美妙。但是,我又在半夢幻的狀態中,心裏忽然又默誦起宋詞來,仍然是蘇東坡的,不是上麵那一首,而是:

縹渺紅妝照淺溪,薄雲疏雨不成泥。送君何處古台西。

廢沼夜來秋水滿,茂陵深處曉鶯啼。行人腸斷草淒迷。

我仍然是循環往複地默誦,一遍又一遍,一直到走下手術台。

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的地方,我為什麽偏偏又默誦起詞來,而且又是東坡的,其原因我至今不解。難道這又與我當時的處境有什麽神秘的聯係嗎?

這樣的問題,我無法解釋。

但是,我覺得,如果真要想求得一個答複,也是有可能找得到的。

我不是詩詞專家,隻有愛好,不懂評論。可是讀得多了,管窺蠡測,似乎也能有點個人的看法。現在不妨寫了出來,供大家品評。

中國詞家一向把詞分為婉約與豪放兩派。每一派中的諸作者也都各有特點,不完全是一個模樣。在婉約派中,我最喜歡的是李後主、李易安和納蘭性德。在豪放派中,我最欣賞的是蘇東坡。

原因何在呢?

我想提出一個真正的專家學者從來沒有提過的肯定是野狐談禪的說法。為了把問題說明白,我想先拉一位詩人來作陪,他就是李太白。我個人淺見認為,太白和東坡是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上兩位最有天才的最偉大的作家。他們倆共同的特點是:為文如萬斛泉湧,不擇地而出,文不加點,倚馬可待。每一首詩詞,好像都是一氣嗬成,一氣流轉。他們寫的時候,筆不停揮,欲住不能;我們讀的時候,也是欲停不能,宛如高山滑雪,必須一氣到底,中間決無停留的可能。這一種氣或者氣勢,洋溢充沛在他們詩詞之中,霈然不可抗禦。批評家和美學家怎樣解釋這個現象,我不得而知,這現象是明明白白地存在著的,我則絲毫也不懷疑。

我在下麵舉太白的幾首詩,以資對比:

長安一片月,

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斷,

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

良人罷遠征。

明月出天山,

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裏,

吹度玉門關。

蜀僧抱綠綺,

西下峨嵋峰,

為我一揮手,

如聽萬壑鬆。

你無論讀上麵哪一首詩,你能中途停下嗎?真仿佛有一股力量,一股氣勢,在後麵推動著你,非讀下去不行,讀東坡的詞,亦複如是。這就是我獨獨推崇東坡和太白的原因。

這種想法,過去並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過,它埋藏在我心中有年矣。白內障動手術是我平生一件大事,它觸動了我的內心,於是這種想法就下意識地湧出來,東坡詞適逢其會自然流出了。

我的文藝理論水平低,隻能說出,無法解釋,尚望內行裏手有以教我。

2000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