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新意,不要寫文章
在芸芸眾生中,有一種人,就是像我這樣的教書匠,或者美其名,稱之為“學者”。我們這種人難免不時要舞筆弄墨,寫點文章的。根據我的分析,文章約而言之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被動寫的文章,一是主動寫的文章。
所謂“被動寫的文章”,在中國曆史上流行了一千多年的應試的“八股文”和“試帖詩”,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種文章多半是“代聖人立言”的,或者是“頌聖”的,不許說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換句話說,就是必須會說廢話。記得魯迅在什麽文章中舉了一個廢話的例子:“夫天地者乃宇宙之乾坤,吾心者實中懷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來已非一日矣。”(後麵好像還有,我記不清楚了。)這是典型的廢話,念起來卻聲調鏗鏘。“試帖詩”中也不乏好作品,唐代錢起詠湘靈鼓瑟的詩,就曾被朱光潛先生讚美過,而朱先生的讚美又被魯迅先生諷刺過。到了今天,我們被動寫文章的例子並不少見。我們寫的廢話,說的謊話,吹的大話,這是到處可見的。我覺得,有好多文章是大可以不必寫的,有好些書是大可以不必印的。如果少印刷這樣的文章,少出版這樣的書,則必然能夠少砍伐些森林,少製造一些紙張;對保護環境、保持生態平衡,會有很大的好處的;對人類生存的前途也會減少危害的。
至於主動寫的文章,也不能一概而論,仔細分析起來,也是五花八門的。有的人為了提職,需要提交“著作”,於是就趕緊炮製;有的人為了成名成家,也必須有文章,也努力炮製。對於這樣的人,無需深責,這是人之常情。炮製的著作不一定都是“次品”,其中也不乏優秀的東西。像吾輩“爬格子族”的人們,非主動寫文章以賺點稿費不行,隻靠我們的工資,必將斷炊。我輩被“尊”為教授的人,也不例外。
在中國學術界裏,主動寫文章的學者中,有不少的人學術道德是高尚的。他們專心一致,唯學是務,勤奮思考,多方探求。寫出來的文章盡管有點參差不齊,但是他們都是值得欽佩、值得讚美的,他們是我們中國學術界的脊梁。
真正的學術著作,約略言之,可以分為兩大類:單篇的論文與成本的專著。後者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古今中外的許多大部頭的專著,像中國漢代司馬遷的《史記》、宋代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等等,都是名垂千古、輝煌璀璨的巨著,是我們國家的瑰寶。這裏不再詳論。我要比較詳細地談一談單篇論文的問題。單篇論文的核心是講自己的看法、自己異於前人的新意,要發前人未發之覆。有這樣的文章,學術才能一步步、一代代向前發展。如果寫一部專著,其中可能有自己的新意,也可能沒有。因為大多數的專著是綜合的、全麵的敘述,即使不是自己的新意,也必須寫進去,否則就不算全麵。論文則沒有這種負擔,它的目的不是全麵,而是深入,而是有新意,它與專著的關係可以說是相輔相成的。
我在上麵幾次講到“新意”,“新意”是從哪裏來的呢?有的可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出於“靈感”,比如傳說中牛頓因見蘋果落地而悟出地心吸力。但我們必須注意,這種靈感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牛頓一定是很早就考慮這類的問題,晝思夜想,一旦遇到相應的時機,便豁然頓悟。吾輩平凡的人,天天吃蘋果,隻覺得它香脆甜美,管它什麽勞什子“地心吸力”幹嗎!在科學技術史上,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不少來,現在先不去談它了。
在以前極“左”思想肆虐的時候,學術界曾大批“從雜誌縫裏找文章”的做法,因為這樣就不能“代聖人立言”;必須心中先有一件先入為主的教條的東西要宣傳,這樣的文章才合乎程式。有“學術新意”是觸犯“天條”的。這樣的文章一時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但是,這樣的文章印了出來,再當作垃圾賣給收破爛的(我覺得這也是一種“白色垃圾”),除了浪費紙張以外,絲毫無補於學術的進步。我現在立一新義:在大多數情況下,隻有到雜誌縫裏才能找到新意。在大部頭的專著中,在字裏行間,也能找到新意,舊日所謂“讀書得間”,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因為,一般說來,雜誌上發表的文章往往隻談一個問題、一個新問題,裏麵是有新意的。你讀過以後,受到啟發,舉一反三,自己也產生了新意,然後寫成文章,讓別的學人也受到啟發,再舉一反三。如此往複循環,學術的進步就寓於其中了。
可惜——是我覺得可惜——眼前在國內學術界中,讀雜誌的風氣,頗為不振。不但外國的雜誌不讀,連中國的雜誌也不看。閉門造車,焉得出而合轍?別人的文章不讀,別人的觀點不知,別人已經發表過的意見不聞不問,隻是一味地寫去寫去。這樣怎麽能推動學術前進呢?更可怕的是,這個問題幾乎沒有人提出。有人空喊“同國際學術接軌”。不讀外國同行的新雜誌和新著作,你能知道“軌”究竟在哪裏嗎?連“軌”在哪裏都不知道,空喊“接軌”,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節選自《學海泛槎——季羨林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