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與有趣靈魂的婚姻

胡子與雕塑女人

嚴隱鴻拍攝於1991年中央美術學院

傻傻的毛頭柳樹

那次在胡子老家的山路上,胡子亂喊遠處的人,我覺得既好玩又害怕,總擔心會被罵。可胡子卻說:“他會以為我們喊別人。”但這山裏目力所及就隻有三個黑點在移動,除了那個人,就是我們倆。

彎彎山路不時從樹叢中穿過,道路兩旁都是那種有著老舊樹幹和垂直新條的毛頭柳樹,從這樣的林子穿過,我都不知道另一端會到達哪裏,隻感覺像是在童話世界裏穿行一樣。到現在我還常夢到自己在兩邊都是樹木的小路上行走,而胡子就像當時那樣微笑著,一臉幸福的樣子,目光緊緊地追著我,看著我在林子中來回穿行。

林子的地麵非常幹淨、光潔,就像農家院落一般,那些落下的樹葉也不知去了哪裏。現在想想,也許被附近的人掃回去,做飯燒炕用了。我感覺林邊有人家,但眼睛搜索之下,卻找不到蹤跡。

我們先到達平峰中學,學校所在的鎮子就像為防禦敵人而修建的一座城堡,坐落在一個山頭上。山頂被削去一塊,遠遠看上去,就像是在山上套了一頂亂糟糟的帽子。

平峰中學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中學,胡子家族中有10多個已參加工作的人都是從這裏考出去的,在這裏教書的幾位老師也是胡子的兒時好友。看過一路的美景,我反倒不喜歡這所修建在山頭的學校,以及校園裏用磚鋪的地麵,這裏的人都睡床,也不好玩。

晚上胡子的朋友搞來酒歡迎他,他們興趣盎然地聊起小時候的事情,到底是念書的人,他們雖然也說土話,但我還是能聽懂的,談話的內容主要是憶苦思甜,說誰誰多大見汽車,誰誰哪一年才見大米。記得其中有個叫張誠的,是胡子最好的朋友,胡子來這裏主要就是找他。

張誠說自己那時有多傻,9歲時他家裏窮得不行,餓得實在受不了。有一天他爺爺說:“哎呀,不想活了,我幹脆上吊吧!”張誠對爺爺說:“爺爺,你去吧!”爺爺說:“沒有繩子呀!”張誠趕快跑去找了條小繩子,拿來雙手遞給爺爺,說:“爺爺,你看這個行啊不?”他的爺爺看了看說:“噫,唔,太細了喲!”

張誠說完就笑呀笑,說自己都9歲了,還不知道上吊是個啥。說起現在,他們就講有什麽好吃的,他們很鄭重地說“蓧麥麵、四憋糊(注:蓧麵糊糊的別名)、憋跳崖(注:意為吃到很撐)”,我傻看著胡子,別人看我不懂,就趕快向我解釋,說這裏有一種飯,叫纏頭飯,用筷子挑起來必須得在頭上繞一圈才能吃。我問為什麽,他們說太黏了,我說“這飯也太麻煩了,光名字就六個字,吃時還要繞頭一周”。

他們故作神秘地朝胡子擠著眼,我看到了,胡子這時趕快附和說:“就是就是。”我知道他們在騙我,但有那麽好吃的飯,都吃得撐(憋)得要跳崖了,這挺讓我好奇的。這飯真有那麽香嗎?後來終於等到飯做好了,我卻失望極了,因為在我看來簡直難以下咽。

酒過三巡,人們已有些醉了,一個人一邊在外麵撒尿一邊說:“喝上茶不尿尿,喝上尿尿茶淌哩(注:當地俗語,意為喝了茶不尿尿,否則茶水就會流失,此處指喝啤酒)!”我總覺得在他們的話語中有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力量。

拜訪陳灘

張誠在平峰中學當老師,學校已放寒假,但不知為什麽他沒有回家,第二天我們三人決定一起回他家陳灘。幾十裏的路,我們仍是步行,一路上胡子和朋友就像兩隻鴿子一樣,不停“咕咕”地說著話,而我則眯著眼睛完全沉浸在路旁的景色中。

這裏人不多,但在許多山坳中能看到村子,我想不通這些村民的祖先怎麽會在這樣一個無盡山巒中住下來。正是山裏有許多這樣的村子,才讓人對山不再有慌的感覺。

我們最後到達一個山窪,我感覺那是從中國山水畫中搬出來的村子。那裏住著幾十戶人家,有一眼泉水,看不到泉眼,隻是一個鐵鍋大小的土坑,從泥漿裏慢慢往外滲水。為了這點兒水,人們居住在無盡山巒中的一條溝裏,形成了一個村子,沒有人懷疑這個村子的存在是否合理。

陳灘村的布局有些像“清明上河圖”,村中間有一條大溝,溝的兩岸住著人家,溝上架著一座土橋,土山住人的一邊被開墾過,近處的農田,都被很好地經營著,田邊還有茂盛的樹木。

人們在溝旁建起窯洞和農舍,順著地勢又圍起院牆,這些青瓦土房、山溝、小田,再添上幾棵樹,已美到不行。樹裏的炊煙滾在地麵,上麵清清朗朗,下麵白霧彌漫,幾棵樹梢露在白霧之上,看到有一位村婦正挑水從土橋上走過,這是我見過最安居樂業的景象。

村裏人把我叫作“長頭發男人”,不知為什麽,那時正值年根兒,村裏為演社戲搭了一麵敞開著的戲台。我經過戲台向村裏走去,正巧碰上一個化了裝的包公,他戴著黑須,穿著戲袍,肩上挑著一擔水慢條斯理地走過,腰裏戴著表示大官的圓環,很礙事地**著。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是演員在台上演戲,還是一位農夫在給自家挑水。“包公”見了我,直盯著我的臉,眼睛白鼓鼓地翻著,可能忘了自己穿著戲袍,走過去時還回頭看我,我也正好回頭看他,就像是在夢中。

下午開戲,我去看戲,不知一個什麽樣的人物在台上正唱得起勁兒,我站在台下,台上唱戲的人看我,手機械地做著一個重複動作,台上的皇上和娘娘也歪過頭來從人群的空隙中看我。我聽不懂戲,打算離開,忽然感覺氣氛不對勁兒,四下環顧,才發現身邊已圍了一群孩子在張著嘴、直瞪著眼睛打量我。我心想,我有什麽好看的,不就穿了一個當時剛流行的羽絨服嗎,他們竟不看戲來看我。

我靈機一動,就跑回張誠家,跟張誠的妻子借了一身行頭,用她的花棉襖,她的頭巾,打扮成村裏人的樣子,等我化完裝出來,身後就再也沒有“追新”族了。

張誠的妻子是一個快樂而智慧的女人,渾身充滿了幸福的細胞,兩個孩子,那是真正自然養育下的“產品”:快樂、恭順、幽默、機智。住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這一家人呈現出的文明狀態令我吃驚不已。

晚上我們坐在炕上聊天,張誠為生第二個孩子時老婆是不是叫了而慢吞吞地跟她辯論著,他微笑著斜眼睨著坐在燈光下的健康、可愛的妻子,說她嬌氣,生孩還叫疼了。那時我還沒生孩子,不知道生孩子該不該叫,但看電視,女人生孩子時的叫聲都很大。

在那樣幸福祥和的氣氛中,我不時哈哈大笑,現在自己有了多年的家庭生活經曆,回想起來,才領悟到,他們兩口子那是在當著我們的麵秀恩愛呢。

我和胡子當時都覺得人家很相愛,剛結婚不久的我們認為世上所有的夫妻都是這樣相互愛得要死。那夜溫暖的橘黃色燈光,還有圍著小炕桌坐著的一群人,以及他們所營造的那種獨特氛圍,在我心裏總是以一種幸福和美好的標簽存在著。

第一次鬧離婚

從胡子老家回來後不久,我就和胡子鬧氣,沒想到胡子竟然跳起來就說要離婚。那是一個下午,我在文化館的個人畫室裏印一幅黑白木刻,印得特別仔細,一直印到很晚。那時沒有電話,而自己從書上讀到“祖師大德幹起事來都是不管不顧的”,一直忙到天都快亮了,疲憊不堪的我最後躺在放石膏像的架子上睡著了。

胡子到處找我,趴在辦公室的窗上看裏麵沒人,又到了我媽家、朋友家,都沒有,胡子開始發揮文學家的想象力,想象我可能被十天八天在街上才見到的一輛汽車給撞了,現在正在醫院裏搶救,於是馬上給醫院打電話,問有沒有一個被搶救的受傷的女人,醫院說沒有。

胡子又想我可能已經死了,屍體已被送到公安局,就在他要出門去公安局時,我回來了。胡子一見我便大發雷霆,看上去他恨不得把我掐死,我太吃驚了,一個如此愛我的人,眼睛裏怎麽能有如此凶狠的目光。我生氣極了,而且結婚前就說好了,結婚後我依然做我的事業,他不可以幹涉我,這才剛一開始他就幹涉到了這種地步。我倆大吵一架,我氣得跑回辦公室,繼續回到美術用品庫房,躺在石膏像架子最底下一層,在那裏給自己鋪了一個秘密床鋪,頭一夜沒睡,實在太困了,我打算睡一覺起來後再說。

可不一會兒胡子就追來了,一進門就說要離婚,我說行,但得等到明天早晨。他聽了似乎也同意,因為天還沒亮,找誰去離婚呢?看他就打算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等到天亮,後來我讓出一半床,讓他睡下,他沉著臉過來在旁邊躺下了。

一覺醒來,我已經做好了離婚的準備,對胡子說洗洗臉我們去民政局辦手續,他說:“今天是星期天,你忘了?”看上去他完全不生氣了,可能已經不想離婚了。我說:“噢,那就等明天吧。”我忘了他是怎麽下的台,總之從此一生氣就鬧離婚成了我們生活的毛病,要不然就是胡子離家出走。

每次胡子都寫一個因感情不和而離婚的協議,讓我簽了字,然後把協議裝在自己的衣兜裏,說1年後生效。到1年的時候我再去問他,他就會說弄丟了,後來到老了問他年輕時為啥老要離婚,他說,他很怕我提離婚,於是他先提,我就不會提了,但是我想了半天也想不通其中的邏輯。

我能想通的一點是,胡子小時候家人太珍愛他了,如果誰惹了他,他就會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迫使對方放棄堅持,而還是孩子的胡子會由此獲得利益。就像有些小孩,大人如果不順從他,他們就躺在地上打滾,就不吃飯,不睡覺,還要故意把腳放在涼的地方讓自己感冒,以此威脅大人。

記得有一次一個家長找到我,說他的孩子常常拿頭撞牆,我問:“比如,在哪些情況下?”家長說:“他要東西,不給他,或者讓孩子做事情,他不做,如餐桌上用手抓菜,父母阻止,並要求他用勺子吃飯,孩子就大哭大鬧然後用頭撞牆,總之一惹孩子,他就用頭撞牆。”

我問這位家長,當孩子撞牆的時候你怎麽辦?她說她會用手護著,或者去抱著孩子的頭勸他不要撞,我問:“你為什麽這麽做?”她說:“怕孩子把腦子撞壞了。”我問:“你這樣做起作用嗎?下次你的孩子被惹了,他就不會撞牆了嗎?”她說:“好像撞得更厲害了,而且越來越熟練。”家長問我該怎麽辦,我告訴她下次孩子再撞牆時,你就平靜地坐到他麵前,告訴他可以撞,等撞完後再一起商量接下來該怎麽辦,在撞的過程中,陪著他,不要阻止,你可以告訴他:“你還可以再撞4分鍾。”

家長問如果撞壞了怎麽辦?我說你要相信他是人,尤其是孩子,大自然會賦予他生命的保護機製,他們會自然地避免不舒服,如果孩子撞牆的時候很痛,他就會停下來,讓疼痛停止或減輕,孩子不會撞壞自己的腦子的。這個家長回去試了,果然非常管用,孩子也不再撞牆了。

我告訴家長,凡是孩子用傷害自己來要挾你的,都不能害怕或認輸,一定要讓孩子認識到,用傷害自己的行動來要挾大人是不管用的,但不是用語言來告訴他,而是用你的回應來告訴他。

想必胡子小時候家裏人太珍愛他,太害怕他不高興和他的哭聲,他的生氣肯定會讓一家人驚慌,於是童年的胡子會誇大自己生氣的狀態,使臉上的表情和身體的語言處於更加嚴重的樣子,如果要讓狀態升級,自己就開始不吃飯,或者拒絕對自己有好處的事情,使得家人反過來哀求他。

他吵著離婚有可能是出於這樣習性,是無意識的,童年養成的習性會留在人格中成為一個部分,所以從小養成的壞毛病對孩子來說是危害極大的。我們成為什麽樣的人,是我們自己不能控製的,隻有當一個人有了自我約束力之後,走上自我提升之路,才能靠自我的力量來修改人格中不好的部分,到那時才能控製從小養成的不良習慣。

胡子太珍惜我們的婚姻,太珍惜我這個老婆,所以每當我們生氣時,胡子就要離婚,這是因為他認為婚姻太重要了,這是胡子愛我的一種表現。但當時我卻不知道,還以為他真的想離婚,所以在他每一次鬧離婚的過程中,我都在心裏演練離開胡子的生活。在我們整個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我都在提防這一時刻的到來。

我練習讓自己不要一心一意地愛他,讓自己變麻木,不讓自己徹底信任胡子,練習一個人撐起家庭,練習沒有胡子的家庭生活,以免胡子的離開給我帶來太多痛苦,就像那些離婚的女人一樣,一輩子都處在痛苦中,我可不想這樣。

一直到我們年老,胡子不會再提離婚了,我跟胡子一起談通了這件事情,我才慢慢地重新開始練習去愛胡子,信任胡子,並且信任我們的婚姻,胡子由此快速地變成了一個可愛的好老頭。

離家出走在書攤

大部分家庭中鬧矛盾離家出走的是女人,我家卻不同,每次鬧氣顛山(注:西吉方言,意為離家出走)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那時我剛結婚不懂,胡子一顛山,我就急得到處去找,找到了就又哄又拉地把他弄回來。

後來孩子都2歲了,胡子在一個離家2小時路程的師範學校教書,一周回來一次,每次他進家門時我都要準備一頓好飯。有一次我剛把飯做好,吵了幾句,他又顛山了,臨走還背了一個鼓鼓的大包,好像永遠不回來了。

這次我本不想找他了,但一個人對著一桌菜,覺得挺難受,還是放下筷子去找吧。結果到街上一看,在一個書攤前蹲著的一溜讀書人的背影中,有一個人背著一個大包。我走過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人家都是女人顛山,哪有男人老顛山的?”胡子站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乖乖地跟著我回了家。

在以往很多年裏,隻要一生氣,胡子第一個動作就是拿出心愛的大包,往裏塞東西,以表示他很生氣。不知道他每次都往大包裏裝什麽,反正每次都能裝滿鼓鼓一大包。胡子每周去學校或從學校回來,也是這樣,背著一個碩大的包,看上去很酷、很沉重的樣子。常有熟人來好奇地問我,說胡子是不是剛下飛機或火車,我都不好意思說他包裏其實裝的是枕頭。

說起這事,我的兩個妹妹就笑得要命,他們說胡子還是挺注意自己生活質量的,連枕頭都帶上了。大妹對她的先生說:“看人家胡子哥,離家出走準備得多充分。”大妹講自己的先生任軍也有一次離家出走的經曆,臨走前說要闖世界,跟我妹要了50元錢,還寫了一封信。等人走後,我妹把信打開一看,上麵全是“我愛你”三個字,寫了整整一頁。大妹夫的做法就比胡子聰明得多,出走前先表明態度,這樣可以避免大妹的誤解。

大妹夫剛走幾小時,剛結婚不久的大妹就嚇得以為出事了,叫來了大妹夫的大哥、嫂子等一群人去找,結果看到自己丈夫騎著自行車在中心燈塔下瞎轉悠。大家沒有驚動大妹夫,悄悄回到大哥家裏去聊天,等大妹到家後發現電話的留言指示燈亮著,按下鍵後傳出大妹夫的聲音,說:“回來後,請給2015356打電話。”

大妹夫聲音沉重,大妹一聽又嚇壞了,以為他們剛離開,大妹夫就出事了,第一反應是這可能是醫院的號碼。大妹趕快撥了過去,電話那頭傳來大妹夫的聲音,大妹急忙問人在哪兒,大妹夫回答說在隔壁鄰居家,大妹“唏”的一聲掛了電話,大妹夫自己訕訕地回來了,還被大妹訓了話。

妹妹們的丈夫

後來小妹也有了丈夫,有一年春節剛過,大妹夫和小妹夫一商量,認為好男兒誌在四方,一起要去闖世界,兩人商定的方案是先到珠海搞事業。那時胡子已在全國闖**了一圈,對於這兩個熱血毛頭小子的傻決定完全是不屑的態度。兩個妹夫很生氣胡子看不上他們,決定一起喝酒商量計劃,但認為家裏氛圍不好,就要到外麵飯館去,認為這樣比較有儀式感,於是他倆就出門了。

沒過幾小時,大妹夫就用自行車馱著小妹夫回來了,小妹夫的腦袋上貼著雪白的紗布,紗布外還套著白色網兜。小妹嚇得一下撲了上去,大妹開始像訓孩子一樣審問大妹夫。原來兩人在飯館裏喝多了,和別人發生口角,打了起來,被人用酒瓶砸了頭。這一對闖世界的年輕人,過了年後都乖乖去上班了,而胡子依然像隻老鳥一樣,一聲不吭地,去闖**自己的世界。

胡子雖然像個孩子一樣不成熟,但跟兩個妹夫相比可算老辣多了,我看胡子這樣到處亂跑不著家也是有好處的,至少給自己帶來了成長。

不知為什麽,我們的男人都是那麽不成熟,像孩子一樣單純幹淨,透著可愛;但是另一麵,他們的不成熟也給妻子和家庭帶來了壓力和困難。丈夫成為孩子時,妻子就要成為母親,一個家庭中就隻剩下一個成年人,對於女人來說,這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麵對如此情形,女人唯一的辦法就是如同對待孩子一般,用讚賞的眼光去“逼迫”自己的丈夫成長。但是年輕時的我不知道這一點,自己感覺很傷心、很生氣、很哀怨,但這對於把自己拉出苦海毫無作用,隻能使苦海中的味道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