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充滿奇異色彩的戀愛

自畫像

李躍兒畫於1984年

不小心成了“陳世美”

後來胡子不斷地寫一些莫名其妙的詩要讀給我聽,於是我總被他死纏爛打地約到他和同黨們的一處“秘密根據地”,根據地位於學校後麵農場的豬圈旁,是一所給飼養員住的房子。

全校上千名學生中隻有一人能成為飼養員,大家在豬圈裏勞動時,飼養員擔任指導員,負責給大家分派任務,安排工作,並且可能要向班主任匯報每個人的工作情況。那時同學們都想要好好表現,而班主任是不跟著我們一起勞動的,他想知道我們表現如何,一部分靠班裏同學的反映,另一部分要靠擔任飼養員的農工老大哥的反饋。胡子不知道怎麽跟這個人打得火熱,他經常把秘密場地分享給胡子,供他和他的三個同黨使用。

有一天他們幾個又約我到文學係的一個空教室裏去聽他們寫的新東西,當我推門進去時,發現幾個人都神情怪異,目光閃爍,我看到教室後麵有幾片水漬還留著泡沫。他們幾個很快平靜下來,假模假樣地開始讀他們的大作,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心裏覺得他們真壞,於是打算以後離他們遠點兒。至於他們為什麽單單叫我去聽他們的詩,我當時一點兒也沒有想過其中的原因。

一晃又一年過去了,馬上就要畢業,想到我這樣一個人,讓人家費了那麽大的事追了2年,幹脆就答應算了,胡子聽後,高興極了。隨後他就消失了,等回來後,他急忙把我叫到一個無人處,神秘兮兮地雙手捧出一個巴掌大的熒光粉紅色的塑料皮本子,本子上有一分錢十個的那種黑鋼絲發卡,還有一個紅塑料和假金屬做成的寶石戒指,胡子一本正經地說這是送給我的,並要我去見他的爹媽。後來才知道消失的那幾天他是去和家裏商量退婚的事情。

原來胡子小時候就定了娃娃親,他要退婚家裏不同意,因為村裏人會罵他是陳世美,據說他跟父親大吵了幾天,姐姐最後才拿著東西回到老家去跟女孩的父母說這件事情。

那時我考慮問題還是非常以自我為中心,從沒談過戀愛,也不能體諒一個女孩內心的牽掛。從小她就知道自己將來要嫁給那個人,而且看上去他已經飛黃騰達,很有前途,並且長得非常帥氣,不知道她在夢裏是否已做了新娘,在懵懂中對婚姻有所期盼,但就在要到結婚年齡時卻被對方退婚了,10多年的牽掛成了空,內心會是怎樣的感受。

高中畢業後胡子有一段時間被安置在小學當民辦教師,他的娃娃親對象就坐在底下,還是個小學生,我問胡子有沒有看過那個姑娘,他說上課時用眼角掃過,那個姑娘有兩條長長的大辮子,其他都沒印象了。經過了一生風雨,有時真的覺得自己心有愧疚,都沒有共情過那個女孩子的痛苦。

之後一起生活時,隻要我一惹了胡子,胡子就裝哭說:“哎喲,我的大辮子呀!”但我要留辮子時,胡子卻堅決反對,甚至會發火阻撓,這也許是良心譴責的結果,他心裏還有那個大辮子的影子。胡子說自己討厭辮子,我覺得這不是真的,畢竟胡子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但是村裏十裏八鄉都罵胡子是“陳世美”。

戀愛智囊團

退婚成功後,他便搞了這些“貴重”物品來當作信物。

胡子有三個同黨,班裏叫他們“四人幫”,他們成天神道道地聚在一起,來來去去,就像一群密謀造反的大臣一樣。他們幾人中吳少東是個白淨的城裏小弟,王忠厚長得人如其名,再就是胡子的同鄉李友忠,長得像古代的文人,消瘦白淨的麵孔上滿是斯文氣,他雖也是西吉山裏人,但卻不像胡子那樣有高山居民特有的黑紅的皮膚。

這四個人為了找到安靜的地方研究文學,煞費苦心地“賄賂”了飼養員,在那裏建立了他們的根據地,並把它命名為“文學研究院”。

我答應胡子做他女朋友後,沒幾天就後悔了,去找胡子委婉地勸他去找別的女孩,所有女孩在此情境下可能都會找一個貌似謙虛的理由,如“這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太多了,去找一個比我好的吧”,實際上還是看他不順眼,而且考慮轉戰南北的老革命父母也不會同意我們這門親事。胡子當時沒說什麽,我以為這麽艱難的事情就這麽輕易解決了。

沒想到幾天後,胡子把我叫到一處沒人的地方,在兜裏掏來掏去拿出一張小紙條,瀏覽一番後,情緒到位地開始罵我,而且在過程中又把紙條掏出來看了一次,我想上麵一定列著罵我的提綱,那時人很傻,也沒有察覺其中的蹊蹺。

事情很明顯,我提出分手,他不知道如何處理,於是就到豬圈“文學研究院”召集“戀愛智囊團”開緊急會議,經過集思廣益,研究出要跟我對峙的提綱,而這家夥竟然笨到記不住,罵之前看了一遍,罵到中間大概沒詞了,於是又看了一遍。唉,這樣的人怎麽能嫁呢?

但我八成是有一種類似犯罪者的恐懼心理,在有人指出我的“罪行”時就焦慮到要死,探究起來這可能是媽媽爸爸在童年時對我們管教太嚴。我覺得父母對我們的教育理想不是讓我們學習好,考上好大學,有份好工作,再嫁個好男人,好好過日子。他們的理想特別像是要把我們都變成“道德聖人”,就是那種能夠踏踏實實一輩子掃廁所,不怕髒不怕累,最好永遠都不結婚的人,因為總覺得婚姻事是肮髒惡心的。真的,這就是我媽媽傳遞給我的感覺。後來想想我們姊妹五個是怎麽出生的,就又對自己的想法感到釋然了。

在胡子的吵架提綱中,我隻記得有一條是“虛偽”,被他罵完後,雖然覺得拿著提綱有點兒怪怪的,但我還是覺得人家說得對,我就是虛偽,明明看不上人家,偏說自己不夠好,於是很慚愧,並且十分焦慮,感到心如刀絞。

之後胡子有幾天沒理我,但有一天他卻突然來找我說讓我跟他去家裏,出於自責,我就乖乖答應了。現在想想那時信息獲取沒有現在方便,根本不知道心理學這個詞,胡子他們是和我打了一場漂亮的心理戰。

胡子的家這時已搬到離銀川不遠的一個村子裏,那裏五穀豐登,而且這次搬遷是隻有18歲的胡子獨自操辦的,想想這家夥也真夠厲害的,太有心思了,怎麽能想到把全家從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搬遷到這樣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雖然是魚米之鄉,但對我來說那裏還是既偏遠又落後的農村,而且那裏沒有通車。

在去他家的途中,我們還拐到縣裏的一個中學去見了胡子的一位女知己。這簡直太奇怪了,到現在我都不明白胡子這樣做的意圖是什麽,是要把好不容易追回來的女朋友氣跑,還是要用新女朋友氣走對他有意思的舊女朋友,還是想讓我知道他是個花心大蘿卜?反正那時我很傻,也不知道吃醋,他用自行車帶著我,女知己自己騎著自行車,三人一起回到永寧縣裏一個偏遠的村子。胡子家在這個村裏是很貧窮的,而且是外來戶,日子不好過。那時他們家剛剛蓋起由土塊壘的兩間土房,我和女知己住在裏屋,胡子和爸爸媽媽,還有弟弟擠在外屋的一鋪大炕上。

吃了晚飯,天已經很黑了,胡子把我一個人扔在裏屋的炕上,沒解釋就和女知己一起消失不見了,後來他說一起去散步了,在外麵聊了好久。女知己是文學愛好者,胡子也想寫小說,他們倆有聊不完的話題,反倒是我跟胡子在一起時從來沒話可說,都是胡子常給我念我根本聽不懂的詩,如果這些詩念給女知己聽,應該會有熱烈的討論和讚揚。

後來胡子告訴我那天晚上在討論完文學話題後,他告訴女知己我是他的女朋友,女知己聽後臉一下就變白了。也不知胡子在黑夜裏是如何看到女知己臉色微妙變化的。後來我反應過來,胡子帶女知己一起去見他父母也許是為了讓我吃醋,這是電影和文學中描述的追女孩子的橋段,反正當時我是被他罵得回心轉意了,女知己沒有起到任何促進我們愛情的作用。隻是假設胡子不是為了讓我吃醋,而是為了減少女知己的傷心采取了這樣的策略,我還是蠻感動的,至少避免了又造出“大辮子”的悲劇。

我們結婚後,有一次收拾胡子的東西,打開他留下的一個本子,我才發現上麵詳細記錄著胡子追我的過程計劃,包括召開會議,每一次出現狀況時的戰略部署、調整以及執行後的反思總結。

我看到了那次罵我也是他們四人緊急開會討論的結果,這時才反應過來他當時手裏拿的提綱是會議的決議,還把罵完後該怎麽辦都寫到本子上了。我為他的“陰謀”而氣得大哭,而胡子卻笑著說:“不罵你,你怎麽能成了我媳婦呢?”我才明白這四個人在豬圈“文學研究院”的主要研究項目就是我,而且在當時,他們哪兒來的智慧,把我拿得那麽準,說起來也真有點兒佩服,那可是封閉10年剛剛放開的日子,大家根本想不到這一套,但胡子卻說這連隻蒼蠅都會。

節省出的飯票

過了一段時間後,女生宿舍裏開始議論胡子的飯不夠吃,飯票用完了,那時候的女生非常樸實,很有同情心,每個人都把自己的飯分出一份,盛在飯盒蓋上端給胡子,胡子就把飯全部吃光了。

當時我心裏想的是他怎麽吃得了那麽多,每次打飯窗口都會給一大勺,無論男生女生都拿著學校發的大海碗,那真是夠多的,胡子不僅吃完女生宿舍六人分出的超過一大碗的飯,還能把自己那份也吃完,這飯量真是太嚇人了。

過了一段時間又聽說,胡子其實不是飯票不夠,而是他把自己的飯票省下來,月底把飯票拿到總務處退成了錢。我們那時候飯票是國家補貼的,月底飯票吃不完可以拿去總務處退成錢,就這樣,胡子每個月都能退出幾塊錢來。

我那個時候每個學期大約花40塊錢,媽媽給我20塊錢,已經在工廠上班的哥哥每個學期給我20塊錢。我用這40塊錢可以度過整整一個學期。而胡子呢,他本來一分錢沒有,但他卻能每個月拿出幾塊錢去供給家裏,據說這幾塊錢已足夠支撐一家人到糧食成熟前的生活了。哇,太厲害了,等於他上學的同時在掙著工資養著家。

胡子成了全校的明星,也成了我們班裏的怪人。大家心裏對胡子的情感應該是很怪的,記得那時候我很欽佩他,但對他的奇怪行為又感覺很不舒服。胡子自顧自地生活著,他沒有影響任何人,也沒有損害任何人的利益,隻是跟大多數人不同。

有時候我在想,我們人類好矛盾啊,大家都在拚命成為不同的人,無論選擇衣服,選擇語言,選擇行為,都盡可能地避開與別人雷同,但與此同時又對與我們不同的人和其他生命體是那樣地不接納,當一個與我們不同的人接近我們時,會引起我們微妙的生理心理變化。有時因為感到不舒服,我們會怪罪對方,產生厭惡、怨恨,甚至會有抱怨和攻擊。

我常常想那些經過熱戀步入婚姻的人,又有了孩子,後來怎麽會恨彼此到那種地步,在恨到咬牙切齒必須分開時,有沒有想過當初熱戀時的狀況,如果相信兩個人愛過,那就意味著對方有可愛之處,而如今那些可愛之處去了哪裏,是怎麽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隻剩下這些可恨之處的呢?

我覺得這是值得我們探索和思考的問題,因為家庭不幸福,我們做什麽都不會感到快樂,有的夫妻在這種狀態中一熬就是好多年,甚至一輩子,其實發現了這個結,並且能夠解開它,我們可能就會變得豁達和輕鬆,也就能創造出真正的幸福生活。

不愛“江山”愛“美人”

畢業以後,我回到了出生地陶樂,被分配到縣第一中學教美術,那時候同學們都把陶樂看成一個流放之地。當時分配是雙向選擇,第一看當事人的願望,第二看用人單位選擇,第三回到自己的家鄉。我不懂得創造條件,直接被分派到陶樂,而胡子在畢業很久之前,就已經在找工作機會。他在省裏有認識的人,畢業時他的《十裏長街送總理》雕塑作品獲得了自治區文學作品優秀獎,那是參賽作品中唯一的雕塑,而當時自治區展覽館正好缺一個搞雕塑的人,於是胡子就被預定了,消息傳出後大家都像看星星一樣看著他。

我的畢業創作也獲得了同樣的獎項,但是我卻默默地回到了陶樂縣。陶樂縣在黃河邊,是一個小縣城。它的一邊是一望無際的沙漠。我們小時候一出家門就能看到遠處幹淨明媚的沙漠,在美麗幹淨的肉粉色的沙漠深處,有一片片的綠洲,遠遠看去像是透明的翠綠色帶子。小時候我常常看著這些翠綠色的帶子發呆,想象著那裏有仙女出入,鳳凰飛翔,樹下住著小矮人。

常常有沙漠裏的狐狸跑到縣城家屬院的邊緣處活動,那時一個家屬院就隻有一個公共廁所,晚上母親都要去趟廁所再準備睡覺,她從廁所回來後常會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看到它就在那裏蹲著,然後如何如何,母親營造的氛圍一直使我覺得她遇到了一個仙女或是鬼怪之類的東西,心裏既害怕又向往。

縣城的另外一邊是很寬的黃河,常年流淌著渾濁的泥湯子,靠近一些就會聞到一股河流特有的香味,迷人極了。這條河流並不是我童年夢想的構成,因為母親和父親每逢汛期都要把我們姊妹扔在家裏好多天,去抗洪保家,我們沒吃沒喝,每天都愁苦不堪地盼著他們回來,所以我不喜歡黃河。

但是黃河岸邊的河灘是構成我整個人生最美好回憶的聖地,是我對世界和生命具有信心和熱情的源泉,如果我活不下去,想了結自己的生命,一定會由於對這片河灘的迷戀而放棄這樣的念頭,而且我發現自己一生都在尋找有那樣感覺的地方,去旅遊,去養老,去寫生。

一座夢一樣的精致小城,就夾在這個美麗河灘和有綠洲的沙漠中間。小城中間有一個沙棗樹圍成的花園,那是縣城裏所有孩子的伊甸園。一到春季滿城都飄著沙棗花香,無論你走到哪裏,周圍都是甜絲絲的香味。那裏綠樹成蔭,種植著我們沒見過的水果樹,我們一年四季都在想方設法從那些熟悉的樹洞洞裏鑽進去,如同地下遊擊隊一樣,既膽戰心驚,又神秘幸福地滿身起雞皮疙瘩。

陶樂那種高級大氣的美能養育任何一個心靈豐富的畫家,胡子見我回了陶樂,立刻去找高教局要求把他也分到陶樂,這件事他並沒跟我商量,那時胡子真有男子氣啊,想想後來他的這種爺們兒勁兒**然無存,又是如何消失的呢?這真是值得我們所有女人好好研究的課題。

有的人一生想盡辦法要一鳴驚人,但卻常弄巧成拙或難以成功,而胡子不費吹灰之力,一不小心就放出一個“大煙花”,震得地動山搖,而他自己好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為了愛情放棄留在省城藝術殿堂的“壯舉”又一次引發全校轟動,胡子成為一個為愛情獻身的英雄,人們如同傳播一人飛上天空那般神秘兮兮地傳播著他的壯舉,而我則討厭極了,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可以擺脫胡子,又這樣丟失了。那時我一心想一輩子不結婚,把畢生精力都投到成為畫家這件事上,胡子成為我理想的破壞者和阻礙者,這時愛情依然沒有吸引我。

胡子家的豐盛晚餐

胡子真的辭去了省展覽館專業美術工作者的工作,提著一個顏色古老但很洋氣的牛皮箱到達了陶樂。不知胡子是如何聯係到縣人事局,如何被接納的,他真是太厲害了。我接到他後讓他住招待所,他卻很愁苦地說自己沒錢,問能不能住我家。

那時我們還沒有確定關係,也沒有跟我爸媽說明我們的關係,父母是不同意的,而且我父母是很少讓誰住進我家的。在我的印象裏,隻有姥姥姥爺來住過2個月,還有來投奔的父親的侄兒住過一段時間,再沒有其他人在我家留宿過,但胡子在這種情況下一直堅持請求。

胡子就這樣進到我家,這樣我們的關係也就算確定下來了,父母雖一百個不願意也不好再說什麽。恰逢五一假期,我便以他未婚妻的身份正式去見了他的父母。

胡子家裏為了歡迎我,請回了遠在他縣的二姐,姐姐忙進忙出做了他們最珍貴的麵精,用醃製的鹹菜燴了,一家人摩拳擦掌等著把這道偉大菜肴端上桌,獻給我這個尊貴的客人。

晚餐終於做好了,一家人圍坐在低矮的小圓桌邊,兩個弟弟更是高興得不行,看來他們都喜歡我,而且馬上要有好吃的,一家人如同過年一樣,我也被這樣的氣氛感染著。當熱氣騰騰的飯菜被端上來時,我才發現這次“盛宴”隻有兩道菜,佳肴被盛在兩個大碗裏:一個是炒成大塊的黑乎乎的雞蛋;另一個是裏麵有完整的“灰綠色大圓球”的蔬菜亂燉。

在一家人的熱情過後,我盛滿米飯的海碗上堆的菜已像小山一樣高了,當我按習慣的方式從碗的一邊開始吃時,我的臉大概被這高聳的菜擋住了一大半。他們隻給了我筷子,沒有給我勺子,我隻能低下頭去吃。好笑的是,胡子家人不但把我的碗堆成了山,還在“山頂”上安了一個滾圓的大球。它看上去很透明,是灰綠色,就像上等的玉石,我這個學習油畫的人,對它充滿了好感。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胡子示意我,很好吃,而胡子自顧自地大口吃著飯,一副得意的樣子,好像給全家人追到了媳婦。

聽說“山頂”上那個綠球好吃,我就準備啃上一口,思考半天從哪裏咬它不會滾到桌子上,並且不會把汁水噴到我旁邊未來公公的臉上。最終我用筷子按住球,一口咬下,一股酸酸的、透著黴味的湯汁湧進了我嘴裏,差點兒被我噴出來。在硬咽下去之後,我問胡子:“這是什麽東西?”胡子自豪地說:“是醃西紅柿。”我吃驚壞了,從來沒聽說過西紅柿可以醃著吃。

我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第二口了。可我的碗裏菜堆得那麽高,使我在吃飯時已看不見別人,隻好向胡子求救,這是我第一次感到有男朋友的好處。

胡子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而我是另外一個家庭,兩個家庭文化差異如此之大,這會對我們將要開始的共同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這是當時的我們絕對不知道的,我們也為此付出過巨大的代價。可能很多人也有過類似的體驗吧,如果搞不清,我們就會把本該創造美好生活的力量拿來指責對方,最後恨不得殺了對方,直到最後都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隻是盯著一些具體事情委屈和抱怨。

美好氛圍下的一顆“定時炸彈”

吃完晚飯,胡子的父親麵帶笑容,優雅地坐在家裏最珍貴的八仙桌旁,慢慢地倒了一小杯白酒,優雅地端起來小酌一口,然後微笑著細語慢調地展望著家庭的未來。

正說著,胡子突然站起來說自己有話要說,然後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大摞事先寫好的稿子。胡子那天穿著一件當時最時髦的白色的確良襯衫,襯衫塞在最時髦的棕色筒褲的褲腰裏,簡直帥呆了。他站直了身體,麵對著父親開始念稿子,父親依然麵帶笑容慢慢地呷著酒。胡子念稿子用的是家鄉話,我基本聽不懂,但是可以感受到他的語氣是鏗鏘有力、義憤填膺的,大意是在批判他的父親,隻記得有一句是“人家打了你的左臉,你又把右臉伸過去”。

他父親開始還沉得住氣,一邊聽著,一邊一口一口地呷著酒,胡子則慷慨陳詞,稿子有好幾頁,他一直在念。這時不知他父親小聲咕噥了句什麽,胡子就“啪”的一聲直接倒了下去。倒下去時身體正好砸在剛才吃飯的小桌上,桌上還沒收的大碗一下就扣到了他頭上,碗裏燴菜湯汁順著流淌下來,頭發粘到了臉上,白襯衫上也滿是湯汁,胡子爬起來後就朝門外跑去。這時我才反應過來,剛才他應該是被爸爸的那句話給氣暈過去了,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人被氣暈。

胡子跑出去後,他的姐姐大喊著追了出去,媽媽也跟在後麵追了出去,家裏隻剩我和正在生氣的胡子爸爸,兩個弟弟好像都回學校去上晚自習了。

一會兒,媽媽攙著胡子一條胳膊,姐姐攙著另一條胳膊,出現在了門口。抬眼望去,他的形象衝擊力強極了,頭發濕答答地耷拉在腦門兒上,胸前全是棕紅色的泥和水,看上去就像是血跡,活脫脫一個剛受完刑的革命青年。

我嚇傻在那裏,胡子媽媽朝著爸爸大聲說:“你看你,把他氣得摔倒在稻田裏了。”一直到現在,當我給朋友們講到這一幕時,他們就會笑得後腦勺疼,笑完後還要逼問,他的父親當時到底說了一句什麽話,會不動聲色地把胡子氣成那樣。當時,我坐在他父親身邊,隻聽咕噥了一句,的確沒聽清,而胡子站在遠處,還在大聲朗讀發言稿,不知怎麽就聽那麽清楚。

在我們生活的幾十年中,我每每想起就去問胡子,當時他父親到底說了一句什麽話,威力會有那麽大?胡子一直不肯告訴我,反正我心裏的想法是拿著提綱跟女朋友吵架,寫好稿子跟父親談話,這個世界也就僅此一人了。

一直到2020年,有一次下著小雨,我們倆偎依著坐在沙溪的門檻兒上看遠方美景,我突然問胡子,能不能告訴我,當初你被氣暈了,父親到底說了什麽?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胡子竟然說:“我沒聽清。”

我又一次笑倒,因為這麽多年每次被問,他都一副心虛的樣子,好像不能提,我想不通的是,沒聽清就沒聽清嘛,又不是對不起誰,幹嗎像幹了見不得人的事情?後來我突然醒悟了,胡子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的原因,可能是覺得自己對父親太不孝敬了,隻因為父親反擊了自己,都不知道反擊的是什麽,自己就被氣暈了,真是被慣壞的孩子。可是在那樣貧窮的家裏,父母又有那麽多孩子,胡子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小,為何唯獨把他慣成這樣呢?也是奇怪。

老李家的傻女婿

胡子開始正式以我未婚夫的身份出入我家,我的爸媽是山東人,他們看不上本地人,胡子不但是本地人,還是本地人中的山區人,這還了得,想必我真的把父母愁死了。

我小時候聽說,在西吉,一家人隻有一條褲子,如果家裏一個人有事要出門,其他人就得坐在隻鋪著草席的土炕上,大家蓋著一床看不出顏色的破被談古論今。但西吉人很重視文化,大人都喜歡字畫,愛聽古書。西吉人把國家救濟糧吃完後,到了春天,就把國家救濟的糧種也吃了,然後坐在外麵曬太陽,我想,曬太陽的也應該是那些有褲子的富人。

胡子不幸正是西吉人,雖然進我家門時他臉上的黑紅膚色已經淡了很多,但身上的“西吉氣”很快就被我的家人嗅出來了。最先是我的大妹笑著從胡子與我父親談話的屋裏跑出來,一屁股坐在木椅上學起胡子的樣子:兩隻拳頭緊握,胳膊像木棒一樣直僵僵地交叉支在兩腳間,兩腳緊緊並在一起,就像穿著超短裙的女孩那樣。我一邊笑著,一邊奇怪,胡子幹嗎要用這樣一副姿態跟他的“玉皇大帝”談話呢?

談完話,家人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胡子是我家五個孩子中第一個引進門的對象,爸媽雖然心裏不太喜歡,但出於禮節,還是用最隆重的方式歡迎他。飯桌上,一家人為讓客人感到愉快,竭盡所能講著自己肚子裏最有趣的話題,其他人都拚命配合著笑啊,接話茬兒啊。而胡子則毫無反應,隻顧著低頭吃他碗裏的飯,而且隻吃他麵前的那一盤菜,我真的好難過。胡子自顧自地吃完了飯,突然問了我媽一個問題,我記得問的是有關煉鋼的某個技術問題,一家人都呆在那裏,不知該怎麽回答,然後他說吃好了,突然站起來就走了,把一家人晾在了那裏。

他走後,隻剩下我們一家人,我爸先是“嘶”了一聲,一臉迷惑地問我媽:“你說我剛才給他倒酒,他是說‘倒高了’還是‘別糟了’?”然後我們一家人看著胡子的空位和放在桌上的空酒杯,熱烈地討論了起來,後來一致確定是“倒高了”。因為按他那個恭敬和拘束的樣子,應該不敢指責我爸給他倒酒別糟了,可我爸說,那酒怎麽能叫“倒高了”,後來家人大笑起來,發現這可能是個笨女婿。不過現在想起來他一頭紮進我家,我家的繁文縟節那麽多,父母又對孩子要求嚴格,胡子不知要多勇敢、多難受地熬過在我家的日子,如果換作是我,可能早就跑了。

晚飯收拾完,我倆單獨在一起時,我問他“酒倒高了”是什麽意思,他幽默地說了句“沙找找”,被他一打岔我一下子笑得沒氣了,因為我12歲的小妹管“沙棗棗”叫“沙找找”。再逼問“倒高了”時,胡子說他本來想的是“好了”,但一抬眼看到那酒竟比杯口還高出一些,以前也沒有留意酒的這種特性,不知怎麽就說了句“倒高了”,從此我的兩個妹妹便以在他的行為裏找到可笑素材來作為娛樂,父母心疼女兒,無奈也盡量以禮相待。

胡子在這段時期想做一個作家,每日勤奮寫作,那個時期寫的大多是劇本,內容大都是同情苦難的人們。作品完成了,他就自己扮演多種角色錄音,拿來放給我和我的家人聽,我真佩服我的家人竟那麽禮貌地坐在那兒聽,胡子完全把我們家想象成了學院裏的文學課堂。每次聽完,媽媽總是背地裏皺著鼻子說:“又喊又叫的,說了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