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青蔥歲月

第1章 頭上頂著黑碗的“英雄”

記憶中的1978年

1978年寧夏銀川師專美術係,我們是恢複高考後第二年考入學校的學生。班裏當時有幾位非常有名氣的才子,他們多是銀川的,有著一副怪嚇人的藝術家派頭兒,讓人不敢正眼相視。班裏還有幾個同學是農民模樣,其中一個人臉上總是冒著紅光,掛著與眾不同的神情,一副要幹一番大事的樣子。

這個家夥的黑色棉衣沒有外罩,胸前部位還有陳年汙垢,在太陽下熠熠生輝。最讓我驚歎的是,他從不知自己的樣子與別人不同,一副自信、勇猛,要改變世界的勁頭兒。

在女生宿舍裏,大家都在議論,說這個人肯定沒有爹媽,不知是如何地可憐。於是,女生們都自發地將吃不完的飯票送給他。後來才知道,這家夥竟將積攢的飯票在學校退成錢拿回去接濟家裏,但是女生們一開始並不知道他是這樣鬼,這也是後話。

有一天,一位女班幹部想觸摸一下他的胳膊表示關懷,他卻非常生氣地大聲對人家說:“不要動手動腳!”我想班幹部一定是覺得他可憐,才做出這樣向善的舉動,而他竟然認為自己很有魅力,被對方喜歡了。這真的把班幹部氣壞了,我們聽了也覺得這個人怎麽這麽“覺不著”(注:西吉方言,對自己沒有估量)呢,真是一個不知好歹的家夥。

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就是我現在的先生徐曉平,也就是胡子。

畫出最好作品的人去哪兒了

因為要參加一個畫家班,胡子比我們晚一個月入學,但是在成為同學之前,其實我們就已經見過胡子,並且我對他印象深刻。後來想想緣分這東西不能說完全不存在,但當時自己打死也想不到這個全校有名的怪人,最後竟然成了我的先生,並且作為丈夫,他還成就了我了解孩子在童年這一自然發展階段都發展了什麽,並且為什麽它們在這個階段是那麽重要。

開學後不久,有一天老師帶我們去學校附近的一個畫室參觀,那裏有一個由省美協承辦的版畫創作班。對我們這些原本是從農村直接被推薦上學的美術係學生來說,這個創作班就像是巴黎的美術學院一般高大上。隻記得我們當時滿懷著崇拜與敬仰,步行7千米,從學校走到了那裏。

畫室在一個村子裏,是一排平房,房子的屋簷向外伸著,牆麵是用碎石頭砌的,因為當時大多數房子還是用泥巴或白石灰抹的,所以它們看上去洋氣極了。置身於這樣美好而新奇的房子中,我感覺就像身處文化聖地,心中升起一片敬意。

走進畫室,隻見一張大案子上鋪著一塊塊畫板,一張張拓印好的畫被夾起晾曬在繩子上。作為一個從小就莫名熱愛繪畫的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畫展,我的目光全被那些畫吸引了,心裏想著什麽時候自己能被選上,作為一個畫家到這樣的創作班裏畫畫。

創作班裏有一位非常有名的老畫家,他擁有一張讓人望而生畏的臉龐,當時他指著一張畫說這是這批作品中最好的一張。那是一張黑白的版畫,老畫家說這個年輕人特別有才華。

我們就到處找這個年輕人,老畫家也到處找,他說:“咦,徐曉平去哪兒了?”他好像非常想讓我們看到這個才子,於是一直把頭扭來扭去地找。

我們也跟老畫家一樣,把頭扭來扭去地找,這場麵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非常隆重。老畫家這樣重視地尋找胡子,現在在胡子看來也是件很光榮的事。記得老畫家最後以遺憾的口吻說道:“他不在房間裏,可能去外麵了。”

我們參觀完從房子裏出來時,有人悄悄說,牆邊站的那個人就是徐曉平,我扭頭看過去,牆邊站著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渾身都聚集著痛苦,太奇怪了

我隻記得當時他身上的衣服很破舊,打著很多補丁,在那個年代,我們已經不穿補丁衣服了,而他就像現在的很多“大咖”那樣不在意衣服問題。

當時看到一個畫出那麽棒作品的年輕人,穿著這樣的補丁衣服,我就從心裏感到由衷的欽佩。直到現在,那個穿著打補丁衣服的痛苦形象,在我眼前還是清晰可見。

他使勁兒地低著頭,下巴都快抵到前胸了,指頭咬在嘴裏,看上去是馬上要哭出來的表情,渾身都聚集著明顯的、強大的痛苦,這也太奇怪了。

現在我都搞不清胡子當時在那個牆角的表情和身體語言是在思考呢,還是不滿意作品感到喪氣,又或是有別的事情讓他痛苦得不行,如失戀什麽的。那位老畫家那樣賞識他,他卻為何痛苦成那個樣子呢?

我們結婚之後很長時間我都在詢問他:我第一次見你時,你站在牆角那種痛苦的樣子到底是為什麽,是對你的作品感到不滿,還是想自殺了,還是出了什麽事?他竟然每次都回答“我忘了”,所以到現在我的好奇心都沒有得到滿足。

後來經過很多年對孩子的觀察,我才發現,如果一個人在童年時社會性能力沒有建構好,在群體麵前,他們會不知道自己直白的情感表達可能會引來誤解,也不知道其實一個成年人在大家麵前多少要隱藏一些由肢體語言所傳達出的內在情緒。

他不知道,一直到快老了都不知道。

我之所以講胡子,是因為在跟他結婚以後,一起生活的40多年中,他的很多做法,很多行為完全超出了我對人的認知。起先我對他出現的這些情況和狀態完全無法接受,所以我經常會試圖教他或是改變他,當然,我肯定是失敗了。

因為我也一直不知道,我們根本無法改變任何人,如果我們硬要改變,那麽就必定會搞得兩敗俱傷。後來經曆了很多的痛苦和彎路,在醒悟之後我才發現,胡子的狀態給我理解孩子提供了絕無僅有的機會,而作為對此的回饋,我要做的就是理解他、包容他、慢慢地影響他,幫助他發現一些約定俗成的世俗標準,學習用恰當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緒,把讓他人感到痛苦的表情和行為,改善成不會給他人造成痛苦和誤解的表情和行為。

聽上去我就像是嫁給了白癡,其實看上去,我倒更像白癡,而他卻才華橫溢。隻有生活在一起,才會發現他的種種卡通,否則就如同走在大街上的人一樣,大家都是正常的。

大家千萬不要誤解,我這樣說,好像胡子不正常,其實他隻是在人格建構的某些方麵存在缺陷而已,我想這樣的人在生活中會有很多,他們也常常會被人貼上“人品有問題”的標簽。

頭上頂著那個“黑碗”

這次參觀後過了大概一個月,這個年輕人來到班裏,成了我們的同學。那個時候,我是一個“又臭又硬”的有誌青年,就是那種眼睛從來不會前後左右旁顧,一心隻想埋頭學習的人,我的勤奮在學校裏也是有名的,因為成績好,班裏還選了我做副班長和學習委員。

當然,現在回想起那時我有“為用功而用功”的嫌疑。現在想想,這大概是因為自己從小被讚揚得太少,更多的記憶是因為學習而感受恥辱和自卑,當奮起努力被他人讚揚後,這成為我的一種愉悅的精神食糧。在精神處於“極度饑餓”狀態時,人會失去理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把握發展方向,以為被讚揚就是最幸福的,所以會不顧一切地去勤奮,更加地勤奮。用功是為了獲得人們的讚揚,而不是為了讓自己能從倒數第一名變成班裏的前三名。

於是胡子用功的樣子就吸引了我,並且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奇怪的是,我當時隻注意他用功的樣子,甚至沒留意他長什麽樣,再次見到他時我竟沒有認出他來。

我再次注意胡子,是在一次去買香皂回來的路上。從學校大門進來,我看到前麵有個人在用奇怪的步子走路,他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樣把腿抬得很高,然後重重跺在地麵上,挺著胸脯,非常專注和嚴肅努力地朝前走。從遠處看,這個人像是剃了光頭,上麵頂著一個當時民窯燒出來的那種“黑碗”。穿的仍是有補丁的褲子,這次是一條已褪色到發灰發白的褲子,屁股上有一塊方方的大補丁,那是一塊嶄新的藍布,用很粗的大白線以很大的針腳縫在那裏。

頭上扣著“黑碗”,用奇怪的步子走路,穿著有大補丁的褲子,一個這樣的人出現在校園裏,難免會讓人感到有些奇怪,但他本人看上去卻不像是在作怪或出洋相,反而是一副認真努力的樣子。

當時學校裏有文學係、繪畫係和音樂係,有一些同學在入學前就已經小有名氣,都是才華橫溢的人,在我看來這種打扮可能是種別出心裁的行為藝術,因為大家知道藝術係的人經常會突發奇想地搞這種行為藝術——雖然當時並沒有很多。

我緊跑幾步,到離他大約2米的位置,去仔細觀察那頂“黑碗”,結果定睛一看後,便蹲到地上埋著頭笑了起來。

雖然1978年還沒有現在這麽洋氣,但是已經不流行蓋蓋頭很多年了。蓋蓋頭是把頭發從頭頂旋渦處梳下來,然後在耳朵上沿的地方突然剪斷,而且要把底下刮成光的。留下的頭發,像極了一個黑碗扣在頭頂上。那個年代人們剛剛知道“時髦”,一個發型流行起來後,原先的發型就會消失不見,這種蓋蓋頭,在電影裏是被當成落後看待的,如果出現在校園裏某個大學生的腦袋上,那真的是要炸鍋的。

再看褲子上那塊藍色的大補丁。它並沒有被裁成與身型隨順的橢圓形,而是直接被拍在了屁股上,就像是用訂書針釘上的一樣,不掉下來就算了事。褲子中間有中縫,如果不把布裁開,走路的時候褲縫那裏會上下扭動。我心想,就算一個再不講究的女人,如他的姐姐、媽媽,在孩子要出遠門時,如果隻有破褲子穿,為什麽不好好補一下呢?

那個時候我們所有藝術係的人都很酷,沒有人會隨便齜牙去笑,成天都是沉著臉的,做出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所以我就蹲在那裏用胳膊捂著臉笑,等笑夠了才站起來帶著一臉嚴肅繼續走路。

之後我就比較注意胡子,又看到他很多非常奇怪的行為,當時不知道他哪裏怪,但就感覺他怪得很樸實,他不是故意要跟別人不一樣,而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很標新立異。

把能碰的碰了個遍,這是為什麽

剛入學時,我們都矜持著,誰都不理誰,有一天我們班上大課,大家要把木頭椅子從教室搬到大禮堂去。我很用功,絕不願意早早到那裏等著浪費時間,所以等前麵同學差不多走完了,我才站起來去拉椅子。

這時,一個身影突然衝了過來,帶著排山倒海般的慣性從我身旁經過。他占滿了過道,我隻好又坐回到座位上。這時就看到他身後的椅子“哐”的一聲撞到了左邊的桌子,這不算什麽,大家偶爾也會撞到,但眨眼的工夫,他又“哐”的一聲撞到右邊的桌子。我就這樣看著他,接下來左右左右,哐哐哐哐,把過道兩邊的桌子挨個兒撞了一遍,一路過去。

我奇怪死了,腦海裏閃現的第一個念頭:他是不是故意這樣做的?但看他的身體語言,又不像是故意在做這樣低級的無聊事。他終於走到前麵沒有桌子的地方,馬上就要出門了,我心下暗想,他該不會要把門也碰一下吧,這時就聽“哐”的一聲,一條椅子腿狠狠地撞上了右邊的門框,反彈後把左邊的門框也刮了一下,人和椅子這才消失不見。

當時一向嚴肅認真的我,感覺是奇怪,而不是好笑,在去禮堂的路上我都在想這是為什麽呢?他為什麽要那樣做?但此刻寫到這裏我卻笑到不行。

當成為他的老婆後,我才發現胡子就是這樣的人。我們當時沒有舉辦傳統的婚禮,從我家坐車去到他家就算結婚了。因為我們倆堅決地反對傳統的結婚儀式,很害怕那種不斷敬酒、不斷被戲耍、鬧哄哄的婚禮,所以決定不辦婚禮,幹脆到他家就說在我家辦了,到我家就說去他家辦。

在他們家時,公公婆婆住外屋,我們住裏屋,屋子連門都沒有,我們非常小心,假裝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一直到回陶樂縣(1)我們自己的家,那天胡子非要抱著我進臥室。他橫著抱我,門肯定沒我身體長度那麽寬,沒想到他就直接橫著往裏杵,先是我的腦袋“咚”的一聲碰到了門框,我“哇”地大叫一聲。胡子一下慌了,趕緊往後撤,結果我的腳又狠狠地碰在門框上。我掙紮著跳下來,非常生氣,胡子無辜地站在那裏一聲不吭。那時我真的生氣極了,覺得他怎麽能這樣,並沒有想他是故意的,還是習慣就如此。

我對胡子經常做出這樣的事情感到非常生氣、傷心和失望,我媽媽勸我不要為此難過,說夫妻本是相克的,所以他經常會做一些事情傷到你,但不是出於本意。

後來我搞了教育,在發現我美術班裏孩子的問題後,出於好奇就不顧一切地去探究原因,發現很多孩子(包括他們的父母)的問題,可能是由於他們天生的氣質類型不同,再加上後天養育環境對他們的影響——或者他們被很好地理解,弱點因此被縮到很小,優點被發揚光大;或者他們不被理解,因而遭到很多錯誤對待,弱點非但沒有被縮小,反而被放大,繼而造成更加嚴重的心理問題和人格缺陷。此時再返回去想胡子這些令人費解的行為,肯定也是有原因的,我認為是地域環境造成的,為此還去了他老家5次,從此以後就開始從不一樣的角度去了解這個人到底怎麽了,是什麽促使他成為這個樣子。

在有了全麵了解後,最終我對“童年敏感期的發展建構”有了更加堅定的認知,而不再停留在隻知道敏感期,卻不知道敏感期會對一個人成年後的生活產生什麽樣的影響的階段。這不是個人的主觀猜測,而是源自生活的一種實證,所以我堅定地認為在孩子童年敏感期時,父母和老師一定要幫助他做好發展的建構。

說到這裏,怎麽感覺胡子是為了幫助我搞兒童人格教育而來的呢?